('从晚上奶奶昏迷不醒开始,她就一直提着一口气,眼看情况稍微安定下来了,她绷着的那股劲儿也就散了。明鹤盯着床上打了麻醉之后依旧昏迷不醒的老人,不断深呼吸告诉自己快点放松,手一直动不了,万一等会儿出了什么事就糟糕了。等到裴金玉回来,看到明鹤坐在椅子上,眼睛紧盯着床上老人和仪器显示的数据,身体却还在不自觉战栗。裴金玉连忙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发抖的少女。“别担心,不是已经好了吗?”明鹤却有着说不上来的不安,仿佛面前是一张命运编织成的大网,把一切都笼罩在其中,她们也只是其中渺小的一部分。她什么都做不到。或许最初她就不应该和系统签订契约,来到这个世界,结局就是像现在一样——一事无成。明鹤睁着眼,不敢错过一点数据的变化,突然说起儿时的一件事,“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说,你要和我和奶奶一起,我们三个人一起,住在那个小院子里,永远在一起。”裴金玉也模仿她刻意压低声音,担心惊扰了老人的休息,“嗯”了一声。“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明鹤垂下眼睫,明明到了深夜,却一点感觉不到困倦。“小时候的梦总是这么单纯,但也是最难实现的。”裴金玉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她的湿漉漉的眼角。明鹤感觉自己再次被泡进了一望无际的海洋中,无比恐惧着未知,没有任何目的地的随波逐流。她迟疑着要不要握住裴金玉伸过来的手。好冷。好害怕。握住之后,会有什么改变吗?此刻已经是凌晨三点。夏季的天空总是亮的很早,大概再过一两个小时天边就会泛白了。裴金玉用力抱住毫无抵抗,乖巧顺从的仿佛一个人偶的沉默少女,只是平铺直叙地说道,“再等一等,马上就要天亮了。”等天亮了就好了。老人的手指突然动了动,然后在两人紧张的目光中慢慢睁开了眼。“……小鹤和小玉啊。”“奶奶!”明鹤连忙握住她抬起来的手,“哪里难受吗?”奶奶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看上去有了几分精神,“浑身都没知觉啦,一点都不难受。”大概是麻药的药效还没过。明鹤在接着说话之前,忍了许久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砸在袖子上,晕染出深色的圆形痕迹。“别哭啊小鹤,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还有小玉,谢谢你呀,你们都是好孩子。”裴金玉垂着眼,轻轻握住老人的手。奶奶越说越精神,觉得自己越来越有劲儿了,下一秒好像都能下床走路。身体比起住院之前更爽利。“我记得之前我在吃小鹤给我买的甜酥饼,那个还有吗?我还没吃进嘴里就晕过去了,虽然现在不能吃,但是让我闻闻味儿也行啊。”奶奶看着周围的景色,意识到自己在医院里,想到昏迷前的一幕便像个小孩一样抱怨道。明鹤刚想摇头,突然想起自己在上救护车之前,好像匆匆忙忙在包里塞了一堆东西,她连忙去翻自己的背包。老人趁着这个机会和裴金玉说起悄悄话。“小玉呀,我们小鹤就是很别扭的孩子,又害怕寂寞,喜欢把自己封闭起来,但是从小到大你是她唯一愿意接近的人,”老人笑的有些促狭,眼神明亮有神,带着温和疏朗的智慧,“小鹤这孩子有时候确实对一些事情反应很慢,老太太不太懂你们之间复杂的东西,但是你们都是好孩子,只要过的开心就好了。”裴金玉微微瞪大了双眼。这时明鹤终于找到了碎成小块的酥饼,捧着它跑过来。因为医生说暂时不能吃东西,所以老人也只能闻一闻它的香味。奶奶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又过了没多久,连接着老人身体各处的仪器上的数据发生了危险的变化。明鹤眼眶红的似在滴血,按响了紧急呼叫铃。这一次手术室的灯很快就灭了,她们看到医生脸上笼罩着一层阴云,对她们摇了摇头。只要天亮了就好了。然而她们没有等到天亮。今天是阴天,厚厚的灰暗乌云压在天上。天没有亮。第64章 七月的最后一天,是……七月的最后一天,是葬礼。从见到老人遗体之后的事情就有些记不清了,只是被推着继续走流程。最鲜明的记忆是她走过去握住了老人无力地耷拉在边上的手,宽厚的手掌,因为干活有些粗糙。冰冷的。然后是不断的签字,从医院那里获得一张薄薄的纸片,把人生数十年的光阴、情感、经历、关联,全部压缩成轻薄的一张纸。这就是人走过一生的证明。从殡仪馆走出来,奶奶的骨灰就被装在四四方方的盒子里,就像是村子里四四方方的院子。只是漆黑狭窄且没有风,也没有院子里那些打理好的菜苗,和门口那棵年纪比奶奶还要大的银杏树。等到明鹤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墓碑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正在下雨,雨声很大,打在墓碑上,打在伞檐上,发出越来越响亮的声音。这几天恰好遇上夏季暴雨,酷暑被这场雨浇的凉风习习,甚至让暴露在外的皮肤有些颤抖。明鹤回头,看到了正在为自己撑伞的少女,望进了那双正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温柔的浅色桃花眼中。沉郁的悲伤被眼泪不断稀释,变成了淡淡的惆怅忧郁,却萦绕在心间,成为穷极一生也无法忘记,时不时就会刺痛的疤痕。世界变得很安静。奶奶的名字是明时,时是时间的时。因为她的出生并不是这一世的父母所期待的,所以一出生就被带到了南林村,夫妻俩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还没断奶的婴儿和一个在丈夫离世、儿子叛逆离家后独自守着这个院子的老人。明鹤这个名字这辈子也是奶奶取的,寄托着闲云野鹤的的期盼。临走之前,或许奶奶感觉到了什么,某一天特意跟她说了一番平时不会说的话。说人生并不长,其他事情也没那么重要,叫她每天都让自己过的开心一点。明鹤当时还不明白,但其实现在她也不太明白。只是很累。她望着墓碑上一笔一划刻下的名字,突然走近几步,整个人暴露在雨下,脚下一个踉跄跪在黑色的花岗岩墓碑前。包里新买的奶奶最爱吃的那家糕点,她买了一整盒,放在碑前。葬礼上明鹤没有哭,甚至眼眶都没有红。以外人看来过于冷静甚至可以称为冷漠的姿态有条不紊地操持着葬礼上的一切,包括把想借着在参加仪式的客人面前闹事多要点钱的父亲体面地带出去,又借着裴家的手把人送回去继续挖矿。毕竟他欠的赌债都是裴家帮忙还的,挖矿还债也是他应该做的。她哭不出来,甚至什么也感觉不到,只以为是自己的眼泪已经在手术室外哭干了。夏季的暴雨瞬间就能把人浇透,明鹤向前伸出手,手指触摸到花岗石微微粗粝的触感,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最后一次握住奶奶的手。那层麻木的外壳宛如泡沫般轻易被戳破,露出敏感脆弱的内里。温热的眼泪和落下的冰凉雨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哪一边。裴金玉收起雨伞放在一边,也陪她在雨里静静地站着。这个时候什么都不需要说。这是属于明鹤和明奶奶之间的时间。她只是在少女哭到失去声音的时候,小心地靠过去,抱住了她。两人都很狼狈,隔着湿漉漉的衣服紧紧抱着彼此,用力的想要留下什么,紧密的仿佛世界上只剩下她们。在这个雨天,浑身穿着湿漉漉的黑色衣服的明鹤仿佛一个游离在外的幽灵。她拒绝了大小姐想要送她回家的好意,孤身一人坐上了那趟回家的车。陈旧的熟悉大巴车,尽管大体平稳开阔但有时候还会遇到几个坎颠簸起来的路况,随着年月流逝涨了一块钱的车票。她带着裴金玉留给她的伞,背着装着从医院里出来剩下的所有东西的行囊,回到了最初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地方,也是这趟路线的终点站——南林村。只是这一次,小路的尽头没有了那道迎接她的熟悉身影。明鹤依旧没有撑伞,只是一步一步走进村子,顺着不知走了几百遍几千遍,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路,回到了相隔几天,却好像变得有几分陌生的家。庭院和房间,处处都是奶奶留下的痕迹,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