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项圈、玉玦扇坠、红麝香串,还有纯金的戒指跟小巧的手炉,她今天才在上院对著名册检点了一遍的东西,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也会有,毕竟这些东西并不常见,蒋夫人都没舍得拿去送人,只给蔡玠跟柳嫣分了几样。 又跟他见外,蔡玠扫一眼桌上的那些东西,每年都差不多,锁在库房里也是吃灰,他一看到就想到她了,她还不要,他略微不高兴,“给你就拿着,别人给是别人给,我的是我的,别总拿我跟别人相提并论。” “你倒想着你们奶奶,她的一应吃用全从公中出,月例花销绰绰有余,滋润着呢。你倒有什么?还惦记别人。”其他也就罢了,他的人他的东西,她也往出去分享,他就心里不舒服。 腊月下旬,往年这时候家里才开始为过年做准备,置办年货,打扫房子,琢磨着今年爹应该不会出去上工赚钱,冯敏将自己收拾出来的东西托给春梅,请春梅家里帮忙往她家走一趟。春梅的娘动作很快,不敢怠慢,抽空第二便出门子去了,晚上给冯敏带话回来,还捎来一包东西。 冯敏当然是理解的,越是蒋夫人身边的下人越是谨慎,人家肯冒风险已是难得,收了东西叫春梅上茶,又给了一把赏钱,春梅娘道过谢下去了。冯敏打开包裹,不过是些糖、糕、果脯,都是以前想吃却买不起的,现在拿在手里,却失了从前的渴望劲儿,于是分了一些给院子里的小丫头老妈妈。 像是她娘也溺爱纵容她,同时要求也高,厨房针指,由不得她不学,不但学,还要学好,拿得出手,做错事照样竹笋炒肉,爱之深责之切,虽然如此,家人之间还是亲昵,她都十九了还跟爹娘撒娇撒泼呢。 春节将近,年礼的派送从两个月之前就在忙活,蔡家说是不肯招摇,一个太子摆在那里就低调不了,迎来送往一直到年前一,才有喘息的机会。 云鬓叠翠,粉面生春,纤细高挑的个子,被这样清俊的打扮一衬托,风采照人,比平里更美上几分。蒋夫人看见她打扮这样鲜嫩活泼,心里高兴地很,本来今天是有些闷闷的,自从之前听刘妈妈说柳嫣的身体是惫懒着越来越差的,她总想着劝儿媳妇活动活动身子。 幸好还有个冯敏,说话行事对她的胃口,也肯听一听老人家的唠叨,不免感叹,“你院子里的树种下去了?要喜欢什么叫管家带人去栽就是了,横竖院子里每年都要收拾,看你花儿一般的脸,一手老茧拿出来人家不笑话你。不过啊,我要有你们这精力,能自己动的也就自己动了,越是精神懒怠,越不能一味歪着,像你们大奶奶就吃亏在太娴静了。” 面对蒋夫人似有若无的抱怨,冯敏还未接话,柳嫣来了,她今也好生打扮了,珠光宝气萦绕,只是身子太单薄了些,给人感觉都快被头饰衣物淹没了,听到蒋夫人的话,心里生气,嘴上偏道:“敢情母亲是嫌弃我了,难道是现在有了好的?这容易,明儿我再找几个来服侍母亲,省的母亲看我生气。” 成亲多年无子,是柳嫣的死穴,一戳就痛,以前也不是没被婆婆催过,当着冯敏的面,就更让人难以忍受,讨巧的话也说不出了,好在蒋夫人并非存心为难,很快就将话题转到其他地方去了。柳嫣不是滋味站了一会儿,冷冷扫了冯敏一眼,走到一边去坐着了。 一屋子的人呢,都被门口的动静吸引了过去,冯敏看了一眼,将目光收回来,等了一会儿,柳嫣没动静,才上前接过蔡玠的大氅挂起来,看他跟蒋夫人问安,与柳嫣说话,没往上去凑。 确实,大年下的,几个大人冷冷清清,刺史夫妇年过半百,膝下空虚,连吹拉弹唱也驱逐不去的空荡感,刺史大人吃完饭便去了前头,跟几个清客幕僚喝酒。后院没有意思,蒋夫人无聊地紧,叫刘妈妈将大孙子抱过来逗了一回,很结实、虎头虎脑的一个孩子,又不怕生,瞪着眼睛到处瞧,很可爱。挥儿媳,“小孩子带伴儿,你们俩都抱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好消息。” 柳嫣立在人群后,一点不觉得那胖乎乎的小孩有什么可爱的,尤其是看到口水滴到了冯敏身上,她浑身都不自在了,闻到那股腻腻的奶味儿,胃里也有点不舒服起来,心里抵触,到底没去抱。 热闹到三更时分,蒋夫人撑不住要去睡了,众人散回自己院子。春梅还忘不了那热闹,“听说今夜云阳河边有人放烟花,还雇了花船要放河灯,比之前集会还好玩呢,我几个表妹都去,可怜咱们出不了门,外面再热闹也看不到。” 愿意跟我出去吗? “才到。”刚刚吃完饭,他便跟父亲一道出来,这会儿前面三巡酒过,才有机会溜出来。冯敏慢慢走上台阶,昏暗的月光下,看不清彼此的脸,她嗅到他身上萦绕的酒味跟炽热的呼吸,跟视线一样炙热。 院子里一没人,火炉子还没有熄,丢两颗银碳进去,劲风一灌,碳火燃烧的爆裂声传出。将屋里的烛火点燃,春梅退到外面守着火炉烧水,首先便是要倒茶,再者,大爷这个时候来,肯定是想留宿,晚上也得温着热水。 接下来寂静无声,春梅想一想大爷冷下来的脸,不由一抖,觉得姨娘说的太直接了,就听男声低沉,“我不过去,今晚睡这儿。” 大爷呢,从未被人忤逆过,都喝了酒,春梅生怕一言不合闹起来,连忙进去淘洗杯子取茶叶,一面悄悄觑两人的脸色。 以前好几次可是扭头就走的。 翠青的茶叶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冯敏端了一杯给蔡玠,替他决定,“喝完茶便赶紧过去吧,再晚院子要落锁了。” 冯敏不甘示弱,以往就算了,今天要是留他下来,不但会惹到东院,蒋夫人那一关也不会好过,迎上他的目光,妆容微晕,反而美得柔和又惊艳,“那爷留下吧,我去上院借宿。” “不是。”她回答很快,继而嗓音柔软,“只是今天,真的不能,你今晚该去东院休息。” 他们都明白的,蔡玠倒是想随心所欲,可又没办法不去在乎冯敏的态度,他何曾有过被人情绪裹挟的时候,这是第一次,不但不气恼,反而有种甘之如饴的沉沦感。这种变化,于他是陌生的,可那陌生中的甜蜜与酸涩,又叫人沉溺,于是束手就擒,终是无奈,“为什么?我今天就想跟你在一起,就咱们两个,说说话不好吗?” 蔡玠愣了一下,他从未想过冯敏跟柳嫣会有什么差别,以前是没往这方面深思,现在是他心里不愿意叫冯敏落于人后,可身份之别,有如鸿沟,不是他一个人不在意就不存在的,再一想,冯敏妾室的身份也是有年限的,并非终生,心头一凛,“我从未这样想过。” 微不足道摆在明面上的事,是根本不用想吧,还拿这话来哄她,冯敏清楚的很,不肯僭越,也没必要揪着这个问题做无谓的讨论,只胡乱点头,“夜深了,解酒茶喝了,回去休息吧。” 年后很有几家亲眷需要走动,柳嫣陪着蒋夫人出门应酬,一回来晚了些,吃了点冷风,身上不舒坦,只好在家休养,一直到正月十五,各处的喜事宴席才算稍缓了些。 既然是蒋夫人吩咐,冯敏无可不应,当晚间便回来叫春梅一起收拾东西。两人都不知要去哪里,不过是一些衣物鞋袜,直到快要落锁,蔡玠回来了,夹裹着一身风雪进来,脸上带着飞扬的笑,仿佛是遇上了什么喜事。冯敏沏上一杯茶奉上,却也不问,人都说两个人待在一起久了,会互相感染上对方的习性,冯敏现在便颇沉得住气,人家不露口风,她一个字也不多打听。 靠近西北的边陲重地,军民的区分并不十分清晰,战时上马杀敌,农时 要去山林野地,一些好料子的漂亮衣裳跟缎面软鞋就用不上,得换成耐造耐脏的衣物器具才成,冯敏想着自己的事情,一面回道:“夫人叫我去的。” 想到又能回到以前熟悉的生活,从深宅大院里挣脱出去,哪怕只是短短的时光,也值得期待,冯敏细细打听要去的地方,收拾了不少东西出来,她这里积极,东院却不高兴了。 能决定冯敏出门的,也就一个蒋夫人,一个蔡玠,春鸢听柳嫣一句话将两个人都抱怨上了,赶紧安抚道:“奶奶想哪里去了?说是出去公干,其实是随军屯田,去年咱们在庄子上不是见过吗?那些乡下妇人是怎么收麦子的,劳动一腰都直不起了,回家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可不是好玩的。又没有高门大户的夫人奶奶跟着去应酬,夫人跟大爷是心疼你呢,没得去受活罪。” 这确实是蒋夫人的疏忽,实是因柳嫣久不理事,又帮不上什么忙,蒋夫人也就忘了提前知会一声,先跟冯敏交代了。第二柳嫣特特去请安,提起蔡玠要出远门,很有几分想跟着去的意思。 媳妇特意提起,显是很在乎,少不得细细解释几句,又不好意思说你去了只能帮倒忙,只推说家事需要她帮衬,本来当下子孙在外做官,妻子在家尽孝便是常理。柳嫣不是不懂事的人,婆婆又照顾她情绪,特意安抚,倒不好再揪着不放,虽然想到冯敏跟蔡玠单独出门几个月,心里便不舒坦,到底只能忍下去,将冯敏叫来,细枝末节有的没的叮嘱了一番,又叫春鸢收拾了不少东西叫冯敏带上。 一看春梅也是个没在山林间行动过的人,那从未有人去过的深山老林,连人走的路都没有,哪有马车通行的地方。冯敏的东西精简了再精简,就怕到时候车马过不去,只能靠人力运输,按说大奶奶收拾的东西都是给蔡玠准备的,一件也不能落下,可光是一件中衣便装了五件新的,就不说其他华丽有余、实用不足的赏玩之物了,带不带都是个麻烦事。 春梅不能去,早上起来,将东西拿上停在二门的马车,目送冯敏出门。走出大门不远,街市上渐渐热闹起来,冯敏这个时候才有一种真的从府里出来的真实感。 策马在车边的蔡玠将马交给随着出门的冬来,一掀帘子进来,大马金刀往冯敏身边一坐,打量她的脸色,红里透白,精神奕奕的,“早上吃好了吗?要不要路上买点东西或者零嘴,给你打发时间。” 蔡玠有点不满意,他特意将她带出来,就是希望她能放肆一点、舒心一点,并不理睬冯敏的担忧,叫马车直接上街,吩咐冬来去最有名的几家点心干货铺子,买了一大堆吃食。 她打开黄纸包,打算给他重新拿一块,手却被人握住,她咬了一半的糕点被他一口叼了去,吃完颇为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果然很好吃。” 冯敏不明所以掀开帘子,竟是自己家门前,等不及了便上前敲门。听到一家三口团聚欢欣的声音,蔡玠靠向冯敏之前坐的地方,舒展出大长腿,从壁橱上拿下一本书,看了不过一刻钟,帘子重新捞起,眼圈红红的人重新坐了进来,哭过,但精神很好,双目湛亮跟他道谢。 “谢谢大爷。”冯敏真心实意道谢,看到家里谷仓殷实,爹娘面色红润,穿着厚实,证明今年的年,他们过的很好,而这一切都来源于刺史府,她就什么委屈都烟消云散了。时间那么紧,他还抽空送她回来,说不开心是假的,刚跟爹娘撒完娇的情绪来不及收敛,眼神娇娇俏俏的,格外粉软可欺。 正月还没完,前几下了一场雪,这几天化雪,路上泥泞不堪,吃住都很是简陋,好在出门前爹娘装了一包家里自己做的野葱饼跟素菜包子给她带上。用小锅随便炖点干菜叶,将干饼揪成块丢下去,暖暖和和这样喝一碗,肚子里便饱的很了。 冯敏大方,那些吃不完的零嘴又舍得分出去,做出来的东西也不藏私,曹千户的娘子赵欣娘是个爽朗利索的,跟冯敏来往最勤快。交谈之中,倒透了不少消息给冯敏,其实往年屯田一家齐上阵的也有呢,庄户人家,家里妇人能顶半边天,这一次之所以只这么几个家眷,不过将大部队放在了后面,等这批人先过去稳定下来,安置好落脚点,才好安排。外肥马壮,不定就来抢咱们,咱也不好大咧咧告诉人不是?我一早就知道了,去年屯田我也跟去了,一天就到了,哪像现在?冯妹子瞧你细皮嫩肉,还是个下地的人呢。” 这一走,便将近一个月,一直走到一片绵连百里的山脉脚下,前头终于传来安营扎寨的消息,冯敏狠狠松口气,再走下去她都怀疑自己能不能坚持住了。实在是好子过得太久,体力跟耐力都变差了,每里又是几十里的脚程,一天下来,腿脚肿胀,坚持不住的时候,一看两位大姐走得那么轻松,她就不好意思自己整天窝在马车里。 到了地方,几个主负责人便忙起来了,一直到天色完全暗黑,蔡玠才掀开帘子进来,炉子上温着热水,暖炉里的茶也是滚烫的。床上隆起一块,听到动静,被子里钻出一张白净的脸,望了他一眼又困倦地闭上眼睛,他快速将自己打理好,扑进柔软的床铺,隔着被子揉人。 “困。”好久都没劳累过度了,这几全靠一口气撑着,今天一松懈全垮,只想睡觉。他来捣乱,还碎碎念,“人家两位千户娘子是常年跟军的,什么艰苦没见过,你坚持不住又不肯坐马车,我说把马让给你,你又不敢上去。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