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的风带着烘烘的热气,江念看着眼前琉璃盏上的雾珠,一滴滴沿着杯壁向下滚落。 她听到对面高氏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同他自小生活在一处,一定知道,是不是?” 江念纤长的眼睫微微一颤,并不说话。 高氏扭过头,看向江念,知道她不愿说,也不着急再问,小儿子肩窝处的伤,也是她无意间看见的。 他因常常出征在外,回王庭时,身上多少会带些战伤,但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年轻人身体强健,恢复起来快,休养十天半个月就好了,她从不担心。 直到有一次…… 那个时候是深夜,四更天,她早已就寝,宫人唤醒她,说丹增在殿外求见。 像她这样年纪大的人,不怕白天有事,就怕晚上被叫起。 丹增是小儿子身边的随侍,是不是西殿出了什么事情,不然丹增怎会这个时候前来,骤然间,一颗心突突跳得两眼发花,扶着宫婢的双手颤抖不止。 见了丹增才知,小儿子征战归来,头一日还好好的,谁知今夜突然高烧起来。 “宣宫医了没有?”高氏问道。 “罗宫医在旁侍候,又另传了几名宫医,俱在西殿随时应候。”丹增答道,大王高烧昏迷不醒,此等大事,他做不了主,只能往祥云殿上报圣太后。 高氏一刻不敢耽误,蓬着头,披着衣,急急往西殿赶去,到了西殿,下了乘辇,在左右的搀扶下入到寝屋。 众人见了高太后,忙将榻前空出来。 高氏近到床前,看着榻上的小儿子,双颊通红,唇色亦是干红,问向一边的宫医:“现在病况如何?有无性命之忧?” “回禀太后,若今夜能退烧,便无虞,若今夜烧退不下来……”罗布不敢再往下说。 高氏自然明白其意,看向床案上搁着的汤碗,碗底残有黄褐色药渣,料想当下只能静待高烧退去。 而她能做的,就是静守在儿子旁边,若他生,她便退回祥云殿,若他亡,这王庭还有她在…… 偌大的王殿立了不少人,有西殿的宫侍,亦有祥云殿的宫人,还有随时应候的宫医们,光线通明的殿内却寂静无声,唯有极静极静的时候,高烛燃烧爆出的“噼啪——”声。 在众人看来,高太后的面色过于平静,没有一个母亲对待亲子病危之时的惊惶和焦急,仿佛还有沉静可贾,只能从她那头蓬乱掺白的发丝和不齐整的衣领,看出她曾乱过。 这时,床榻上的人传来闷哼,高氏往榻间看去,拿手盖在小儿子的头上试温,还在烧,又听他嘴里无意识地说着什么,也听不太清,随后他烦躁得扯下身上的衾被。 高氏只好再次替他盖上,也就是这个空当,她看到他未着里衣的上身,肩窝处凸起的疤痕,圈状,无法形容,但可猜出当时这里伤得很深。 落后,她让宫医看了,宫医说从疤痕看,不是新近的伤,是儿时有的。 其实,呼延吉在梁为质时,倒是时常和他兄长呼延成通信,信中自然是拣好的说,不过就算呼延成知道他过得不好,也不会将不好的一面告诉他们的母亲,高氏。 而高氏呢,她真就不知道呼延吉在异国的境况么?不是不知道。 高氏怎会不知呼延吉在梁为质会遭受什么,只是她不愿去面对,不愿去承认,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 直到那日,两人因为高家的事争论,他站在她的面前,亲口告诉她,他在梁国过得不好,不,不是不好,是很惨。 从那天后,高氏心中郁结,不能坦然,江念来给她问安,她多次想开口问问她,呼延吉在梁国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被欺负。 还有,他肩窝处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告诉我,他在梁国多亏有你照顾。”高太后看向江念。 “妾身并没做什么,那个时候妾身玩性也大,大王也好顽,所以,一有好吃的、好玩的,妾就会叫上他。”江念笑了笑,又道,“与其说我照顾他,不如说他照顾我。” 高氏来了兴趣,说道:“怎么说?” 江念不知想到什么,抿嘴笑了会儿,说道:“从前妾在梁国,门户相当的贵女们并不大愿意同妾身走得近,妾虽得家中人爱护,却没个相伴说话之人,后来,偶然间遇上了王,那个时候他年纪不大,几岁的小儿,也没什么可避的,慢慢的,来往就多了。” “还有呢?”高氏脸上带了一丝笑意,又问。 江念见高氏好似很有兴致,便把呼延吉儿时怎样被人欺负,然后他又怎么报复回去,讲到他如何整治兵部家的吴大郎,先是给那马儿喂泻药,后又在马鞍上附胶,使吴大郎不能下马,秽物沾衣,满街恶秽熏天。 听到这里,高太后再也忍不住笑起来,守在凉亭外的宫人们很是吃惊,太后同梁妃说笑? 江念断续说了些呼延吉在梁时的生活,说到后面,高太后不再只是旁听,会打断她的话,问一些有关呼延吉更深、更细的情况。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江念从前爱听戏、爱听书,自然也很会说故事,她会把呼延吉受欺辱的过程,轻淡化,然后将他复仇的快意放大,高太后听了如何不欢喜,笑得眼睛都没了缝。 呼延成在世时,没同高氏说自己阿弟在夷越的苦难,呼延吉归家后,亦没同高太后细说自己的酸惨,她更不可能在高氏面前述说他不堪的过往。 是以,她只挑了些不痛不痒的事哄高氏开心。 高氏是高家出来的,到她这个年纪,许多事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糊涂,并非真糊涂。 她当然看出了江念的用意,并不责怪她,但也不会就此被糊弄。 “梁妃,说了一圈,还是说回来罢,吉儿肩窝处的伤是怎么来的?”高氏端起桌上的花茶,呷了一口,嘴角虽有笑纹,眼底的笑已完全退去。 这个话,江念不能说,所以就算高氏再次发问,她仍默然不语,然而,江念越是这样,高氏越会弄清楚。 “我知道你的顾虑,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派人去查,我知他那师傅回了夷越,想找也找得到,只是事隔这些年,查出来的东西,未必是真,也许同实情相隔甚远,如此一来,岂不是更不好,待我再去问吉儿,又是一番不平静,不如你现下告诉我,我听过也就听过了,只捺在心里不说。” 江念思忖着,当年那事出了后,呼延成从夷越遣人赴梁护呼延吉周全,同时训练他的身手。 呼延吉的师傅是知情此事的,而他的这位师傅就在夷越,正如高氏所说,她若想探查,不难…… 正在江念迟疑不定时,高氏又说了句:“不论亲与不亲,我总归是他的母亲,不要瞒我。” 江念轻叹一息,微微启唇,说道:“那一次,他差点丧命……” 那一年,呼延吉来梁国不到一年,应是他被她救下之后的半年内,大概在那个时间里。 呼延成给他弟弟指派的奴仆还未抵达夷越。 皇帝给呼延吉在城中赐有一座府邸,另给他配了奴仆,说是奴仆,实是看管和监视,且因他异样的容貌,异国人的身份,再加上他年纪甚小,对他的照看自然也就不上心了。 那个时候,他同她并不相熟。 春途中,她救下他,事后,他没有感激她,她也没有追要他的感激,不过就是随手救下的一小儿,她并没放在心上。 以呼延吉当时的身份,同江念是很难产生交集的,可就是这一日,两人才算真正相交。 江念喜好在茶楼听曲儿,通常叫家中下人先订一席位,再带秋水和几个小厮去茶楼,有时候一听就是一下午。 “娘子,咱们没订到最大的那间。”秋水坐在车里嘟囔着。 江念本是闭着眼的,一听说,妙目一睁,说道:“不是让奴儿提前三日就订下了,怎的又没订上?” 秋水撇了撇嘴,说道:“娘子你还不知道他们那些猴儿,婢子千说万说,只差提他们的耳朵了,叫他们订下后,把银钱付了,莫要空口白话,奴儿们只作耳旁风,结果叫别人抢了先。” “是什么人?”江念蹙眉问道。 “说是平昌侯定下了。” 这个平昌侯,江念是知道的,四十来岁,位封县侯,是当今皇后娘家的一门亲,皇后求得皇帝给了一个平昌侯的虚衔,无实际封地,仅享食邑。 那平昌侯三十岁得了这么个头衔,又混吃等死十来年,如今已年岁四十余。 江念的好心情全被败坏,秋水递来一个剥了皮的果子,江念看了没胃口,若不是今日有名角来,她连那茶楼去都不想去。 “嘱咐下去,那个大席位,以后再不要订了。”江念说道。 秋水不明所以,问道:“娘子,这是为何呀?” “让那么个泥猪癞狗一坐,那席位还能干净?” 江念见过那人,个头不算大,瘦精瘦精的,头顶梳一个油光光的髻,留两撇八字胡,穿一身华泽的缎子衣,整个人连同那名贵的衣袍都油得发亮。 茶楼共分两层,一楼是散座,二楼是封闭式的包间。 唱台在一楼,不过唱台很高,一楼看得话需得仰着脖,二楼的视角正好。 江念回回定下的二楼大席位被占,不得不在旁边的一个小包间将就,那小包间其实也够大,也够精美,但对于一向挑剔的江念来说,自然看不上。 不过当名角登场开喉唱曲儿时,她也就把这份不悦抛开了,一心只在那唱台上。 江念看戏听曲儿时,会很专注,尤其这种名角儿登场,她连喜欢的小食儿也不吃,顶多喝清茶润润嗓。 秋水自小随在她身边,两人既是主仆也是玩伴,养成了同她一样的喜好,看得也投入,这一投入就把茶水洒在了江念的身上。 那茶水又烫,这个季节,身上的衣物单薄,吓得秋水手忙脚乱。 “别拭了,拭不干净,快带我去后面更衣……”喜欢贵女云鬓酥腰,狼王质子囚娇入帐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贵女云鬓酥腰,狼王质子囚娇入帐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