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11节(2 / 2)

若是这般,若是这般,那……那难道不是桀、纣之举么?毕竟商纣最为酷虐的举动,却并不是那些被附会上去颇具猎奇色彩的酷刑,而是他竟然要将权力从大臣、大贵族手中往平民、小贵族身上分摊扩散……这是明确记载在史书上的,于大郎曾读到过一次,但感悟并不深刻,直到他意识到谢六姐也正试图将治理天下的权力从读书人和乡绅手中夺走,扩散到,扩散到那些原本愚昧盲目的百姓平民们手中。

这当然是有辱斯文之举,男女君臣之间的纲常全都搅乱得一塌糊涂,于大郎作为读书人当然本能地反感儒教没落,作为一个男丁也应该要反感女人竟想着出门做事,谢双瑶作为一个女大王,因为怀有异能的缘故,原本可以成为女人中的异类,被当做男人的一份子接纳,但她既然如此高调地要将女人也带入到政治中来,那么于大郎几乎没有任何选择,便只能在心中反抗这种倒行逆施的□□,稍有机会,便要立刻弃暗投明,回到他熟悉的君子王道式政治中去。

但话又说回来,天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于大郎的立场也并不单纯,比如他还是一个喜欢吃面食的小伙子,而且也受了扫盲班的教育,并对买活军的教材很感兴趣,甚至被选拔进了中级班里,他逐渐在这些‘应有’的正义思绪之外,意识到一些从前一无所觉的逻辑——大敏朝的农户因冻、饿、病、疫而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按他的常识来判断,即便是永乐盛世、弘治中兴时,农民们天不假年,哪怕拼死做活最终却一家流散,这也是很正常的事,这似乎并不会阻碍读书人歌颂君主统治下的盛世,而谢双瑶的统治下,哪怕是农民都能吃得饱饭,甚至买活军在努力让他们也能看得起病,至少是有这么个概念了,人们的生活似乎的确正在变好,但读书人却因为他们的特权即将被分散,认定此时是暗无天日、纲常混淆的伦理末世,而谢双瑶是个能和夏桀、商纣、黄巢、朱温相比的乱臣贼子。。

——若要再往深想下去,得出的结论便不那么宜人了,儒生们所追求的‘君子’境界跟前似乎不免要加上一个‘伪’字,于大郎深心中实在不愿接受这个想法,但他老忍不住这么想。

近日来常思忖这些事,于大郎的早饭也吃得心不在焉,他有种日益增长的冲动,想要和买活军中有见识的人探讨心中的困惑,但这样的人选实在并不好找,因为买活军中身居要职的人物有许多是倨傲的女娘,他们的壮汉多数是从军的——而且不论男女,每日都很忙。

思忖之中,他伸出手去往盆里一摸,却摸了个空,于大郎不无诧异地望了一眼,一盆馒头竟已经空了,于太太在自己碗里撕了半个馒头递过来,“明天叫厨房多做几个罢,冬日大家吃得都多,近些日子以来也的确辛苦。”

于家人的饭量增长是很显然的,在饮食上的开支倒是还好,现在于家所有人都有工作也就都有薪水,而自从路修通了以后,面粉便从云县源源不绝地运了过来,价格也并不昂贵,这对于家来说是可喜的消息,他们老家在北方,一家人都更爱吃面食。自从于二郎开始跟着士兵们摔打身体以后,他便仿佛无底洞一般,在餐桌上往往留到最后才走——于家主桌是没有剩菜剩饭的。连姨娘也得跟着下人们一起吃饭,吃不着主人的赏菜,于二郎能把家里人吃剩的菜汤都包圆了,蘸着馒头一咬一大口,看他吃都觉得香。

厨房已尽量按宽了做饭,但于大郎、于小月甚至是于太太,当他们都开始工作,也开始随着锻炼身体之后,饭量自然也跟着见长。于小月这半年来显著地长高了,肩膀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以一种微妙的角度佝偻着,做出楚楚可怜的姿态,她的肩膀平展展的,和人说话逐渐不再垂目,而是盯着对方的眼睛,从神态上展现出一股魄力来,她变得和买活军的女娘越来越像了。

于大郎其实从心底并不反感妹妹的改变,父母也保持着耐人寻味的沉默,二郎则是以实际行动表达着对这番改变的欣赏——他见妹妹的眼神也在餐桌上逡巡着,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慷慨地从自己碗里掰了小半个馒头递过去,转头招呼,“太平,再拣两块腐乳来!”

“哎!”太平嘴里还咬了半个杂合面的窝窝头,他殷勤地抱了一个小坛子上桌,又取了一双清洁的筷子,小心翼翼地夹了两块通红的大曲腐乳,这腐乳是白酒泡的,盐也加的好。买活军这里,粮食多酒价便低了,他们还会造极上等极烈的酒,在本地销路不开——本地人更爱喝黄酒,整船整船地卖给北边载了面粉过来的商人。于县令随谢六姐去云县的时候倒是买了几坛子回来,于太太亲自泡的腐乳,方子是她娘家祖传的,但风味更胜老家所做。太平把碗一搁,慌忙将筷子往自己的窝窝头上一抹:因是太太亲自泡的,下人们自然难以品尝。

一桌人都笑了,于太太叫太平过来,亲自夹了一小块给他抹上,于大郎挖了一块也涂在馒头面上,是要抹在刚撕开的那一面最好吃。腐乳遇热很快便化开了,通红的汁水沁入面里,散发着浓烈的糟香,一口咬下,咸香味之后便是白面那实实在在的甜味,于大郎仔仔细细地嚼完了却依旧意犹未尽,只是也不好再表现出来,免得为父亲训斥,因问道,“太太今早去医院还是去上学?若去医院,我们可同路走呢。”

于太太回说今日是上午和姨娘一起去上学,于大郎便向父亲问了问时间,于县令从怀里掏了一个鲜绿色的奇物看了一眼,告诉他,“六点半了!”

于大郎就走了出去,他先回房一趟捏了几根筹子出来,这才在院门口和太平汇合,太平冲他摊摊手,示意今日厨房也没有窝窝头了,于大郎并不意外,沉着地点点头,和太平一起顺着新修的水泥路一起往城外走去。

“时间还早,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们去西门一趟。”他说。

太平心领神会,“我们去吃鸭汤米粉?!”他已有几分兴奋了起来,又从怀里露出几根筹子的头,“我也吃一碗,不用少爷请我呢。”

于大郎笑骂道,“你小子,和我拿什么大!还是存着你那媳妇本罢。”

想到那碗鸭汤米粉,他兴致盎然,将太平肩膀一揽,两人勾肩搭背嬉闹了一会,见前方人影渐多,方才松开手又做出庄重的模样来。两个大小伙子脚步很快,走了一小会儿,不过是几分钟便到了城西门,这里已十分热闹了。鸭汤米粉、鸡汤馄饨、油炸桧、小笼包、鼎边糊、光饼,支了六七家小摊子,香味、人声氤氲成一团烟雾,鸭汤米粉处好些人拥着等碗等位置,还有些等不得的村民,手里端着一碗便到一旁蹲了下来,热乎乎的鸭汤先猛喝了两口,再把大嚼两口一旁摊子上打的肉光饼,就着汤吃了一个光饼,再把筷子从碗下面抽出来扒拉米粉吃。

光饼摊前人最少,因这里的顾客随买随走,并不停留,老板两口子忙得顾不上擦汗,捞饼、下饼、揉面、揉馅,简直不可开交。光饼也分了几种,现打现吃的有梅干菜的菜饼子,饼里掺了有肥瘦肉丁、葱花椒盐的肉饼子,这是卖得最贵的,还有些无油少盐的饼子,只镶了些芝麻,一摞摞冷着叠在摊后,时不时有人来论包提走——这是要出门贩货行远路的人买的干粮。

这些摊子,都是近半年来陆续支起来的,因买活军这里要的工人多,乡下男丁很多上完了扫盲班便来城里做活,早饭晚饭都要自便,且城里的粮食价格也便宜了,货又丰富了,有些头脑灵活的居民便自己支起了摊子,卖完了早市再去做活上课,下了课来摆晚市,虽然辛苦,但收入却丰厚,偏偏还都是筹子,城里建水泥房子的人家便越来越多了。城外新开辟的砖厂,每日里烧砖的浓烟、运砖的工人便没有停过,如此方才能支应得上。而城里造房子的需求越多,烧砖的需求越大,人口也就越要越多,城里也就越发繁华了起来。数个月竟仿佛是脱胎换骨一般的变化!

按于大郎的心意,他是喜欢鸭汤米粉那股子鲜味的,但那处人实在多,乱糟糟的令人不喜,再看馄饨、鼎边糊处人也都极多,正为难时,忽然见到两个熟悉的人影从街角转来,原来是于小月和于二郎,兄弟姐妹几人前后脚出门,不约而同都来这里找补。彼此见了不免一笑,于二郎说,“我去端几碗来,城门里找张桌子吃?”

城门里是有桌子的,买活军有些活要在那里办公,这样的情面非熟人而不能有,于大郎恐怕弟弟卖弄面子反而被买活军不喜,正要摇头,身后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原来金县尉家两兄妹也在这里,“北城门找不到,原来你在这,快去县衙罢,六姐立等着见你——于大哥,你可是教出了个了不得的学生!”

第22章 于大郎上课

六姐接见, 而且还是因为于大郎教了个好学生,于家三兄妹的惊喜是不必多说的,于大郎顾不得鸭汤米粉了, 带着太平匆匆而去,在衙门外正好见到买活军的女娘们出来, 连忙退让到一边。姑娘们倒没注意到他,边说边笑, 出了衙门各自散开,大摇大摆地往自己的办公处去了。她们普遍要比本地姑娘更高更壮, 均是天足, 也绝非主流欣赏的削肩含胸, 肩膀平展宽阔, 昂首挺胸,看人多为平视, 这都是男儿才该有的姿态。

若是以往, 这样的姑娘便是长相再美, 仪态如此粗陋狂放, 也难令人心动,可不知是否因为乱世的关系, 于大郎这半年下来却又觉得这些健妇亦并不伤眼,自有一番动人之处,他原本还暗自为小妹担心,因于小月在劫后出生, 而且近年来局势越发不好, 于县令夫妻担心将来天下若大乱时, 裹足女行动不便捷, 于小月会成为家中累赘, 便没有给她缠足,这么一来,小月的婚事便要受到限制,但如今于大郎却觉得小妹未有缠足其实也未为不美,每日早起锻炼,对身体似是很有好处的,倘若缠足便不太能出门小跑了。

或许他之后也可以和弟弟一起出门晨跑,这应当不会被认定是讨好买活军罢……

他在门外等了一会,谢双瑶屋内又走出几个女娘,应当是小会开完了,顺便叫他进去。于大郎见过很多次谢六姐,对她并不陌生,但进门后还是有少许紧张,垂手侍立在下方,不知要不要主动作揖,谢六姐已招呼道,“来了,坐,吃点心吗?”

“六姐客气,刚吃了早饭。”于大郎现在紧张得顾不上馋了,“不知六姐叫我来是——”

“你有个学生葛爱娣,刚被我们录用为吏员了。”谢六姐和人说话一向是开门见山的,“就是那个十村统考拿了第一的葛爱娣。”

于大郎自然大吃一惊,“这——这——”连他都尚且还未通过考试!

不对不对,他无意出仕,而且县内组织的招聘统考也还没开始,葛爱娣是被破格提拔。不过于大郎心中的震撼之情依然丝毫不减,谢六姐对葛爱娣的提拔意义极其深远——在此前,县内不少体面人家的奶奶太太也开始为谢六姐做事,但还没有进入官僚系统的,不是在医院,便是在学校,还有些竟进了账房做事,但葛爱娣的提拔便意味着,全县内不止——不止原本的读书人家,连农户人家的女眷,也被列入了就职考量之中,至少有机会做吏目!

他应该为葛爱娣高兴……不对不对!如此颠倒纲常的举动,他应该在心中暗自怀有正气,厌恶不已,面上则和六姐虚与委蛇——于大郎想到这里似乎反应了过来,但一抬头看到六姐那饶有兴味的笑容,又不期然兴起明悟,知晓自己的挣扎只怕完全被谢六姐看穿。虽则她今年才十五岁,但神仙人物,岂是俗流可比,于县令就曾在家中感慨,说谢六姐在天庭不知历练了多少千年,才能将人间的种种情弊看得这样透彻。

“你应该为她高兴,并且串联你的同学,在开班授课时多宣讲她的事迹。葛爱娣你是很熟悉的,你一直在豪村当老师,她从抗粮到考试,再到应聘,一应事迹你都清楚吧?”

谢双瑶对于大郎心里的真实想法显然并不在乎,只是这样要求着,于大郎点了点头,又迟疑着问,“六姐是希望……”

他很犹豫,仿佛在考量措辞,过了一会像是又想起谢双瑶耐性有限,喜欢有话直说,便又有些慌张,语速很快地问,“六姐是希望各村的女子都兴起来县里应聘的心思吗?恐怕并不容易呢,如葛爱娣这样的村妇,多有家小牵连,恐怕很难放下家中事务——”

谢六姐笑了下,倒并不恼怒,只是说道,“回去多问问你们家的仆妇吧,或者问问你妹妹,你啊,当老师挺好的,很耐心,但觉悟不够,脑子没你妹妹灵活。”

这话有褒有贬,自然喽,于大郎不太服气,但谢六姐的夸奖又让他一阵暗喜,于大郎的确是同侪中最胜任扫盲班老师的一个人,他有不少同学因上课教学态度不够耐心,又或者是对学生呼呼喝喝,甚至还有和村妇胡搅的——胡搅学生的直接被送去彬山挖矿了,其余人先后被扣发了筹子,只有于大郎一向是足额得筹,在豪村逐渐也有了不小的威望,时常有学生送些小物。

“回去吧,记得在班里多宣讲葛爱娣的事,口径你已知晓了,她刚入职,一日的报酬是35文,若是偏远村落的住户进城为吏,还能租我们盖的宿舍住,一个月只要二百文,和你的同学都通通气,叫他们晓得在自己的班上该怎么说。”谢双瑶说到这里忽然又想了起来,“上次葛爱娣拿头名,我也奖了你一两银子,这次她自荐为吏目,也被我们录取,你这老师也有奖金的,我奖你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便是三千文——于大郎已不再想买活的事了,这三两银子在他心中化为了无数碗鸭汤米粉,令他垂涎欲滴,而且打从心中冒起了一股自豪和喜悦,这喜悦甚至胜过他考上秀才那一日的欢喜。将来或许有一日他金榜题名,中进士的那天,这喜悦才能和现在相比吧。这并不只是因为钱的事,而是——就好像和蜂窝煤一样,而是一种‘竟能如此’、‘原来如此’的欢喜。

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一处所在,无须逢迎上官,无须溜须拍马,只是因为他的本职工作教书教得好,竟真获得了来自上峰的表彰!

于大郎还算是有些城府,勉强遏制住了那丢脸的冲动,他没有在谢六姐身边当场哭出来,最多是出门时稍稍抹了抹眼眶,见到太平时已完全若无其事,他把葛爱娣的新闻告诉了太平,自然也令太平大为震惊,二人一路上都在谈论此事,太平对于大郎的疑惑亦是不以为然,只笑道,“今日上课时,大郎传扬此事一番便晓得了!”

于大郎心下颇为不服,但亦不便发作,太平把他送到村口,自己折返回半里路外的修路队去,于大郎走进村里祠堂——这是村中最大的建筑了,祠堂外栽着社树,若是天气晴好,在此处上课比在屋内还暖和,只有阴雨天众人才在屋内上课。

“今日上拼音课!”他道,“你们都拿出沙盘来。”

沙盘是很易得的,最适合做开蒙用,众人都拿出从各自家中带来的碗盘,从社树下的大盆里掬了沙子,又掏出削尖的树枝,跟着于大郎一起‘啊哦讷咦’起来,除了这些还没有从初级班毕业的困难学生之外,还有些已经从初级班毕业的女眷,闲来无事也走了过来,南边究竟是富庶的,仅仅是大半年,这些农妇衣上的补丁都少得多了。

于大郎来豪村上课已有三个月了,每个月都能见到少许变化,村里也建起了一个小小的浴室,各家轮流洗濯,因此农户们看着要比往日清洁得多了,虽然还不如城里人,但孩子们脸上已没了陈年的污垢——若是以往,冬日柴薪难得,接触冷水又怕生病,很多孩子两三日能洗一次脸都算不错的了。村里约有一半的年轻人,脑子更灵活些,至少都已从拼音班毕业,只是还未开始认字,如今聚在社树边上,都在喃喃地拼读着从祠堂里推出的黑板——这是非常稀罕的物事,和粉笔一样,是买活军带来的新东西。黑如墨,坚如石,写字极为便宜,而且特别适合粉笔。(石灰加水可做成粉墨,这倒不罕见,但搓成笔还是买活军首创)

黑板上写的板书是于大郎亲自写的,耗费了大半日,也是他的得意之作,这板书实在是相当美观,上为拼音,下为对应的文字,现在这些年轻人许多都在试着学习下头的文字,于大郎并不阻止他们,教完了拼音之后,便让学生们在沙盘上默写,自己乘着这个空档对众人提起道,“你们可知徐大发家的今早进城去了?”

“是,他们夫妇一起——可是犯了事?!”葛爱娣在村里新有许多威望,众人都很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