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16节(2 / 2)

“掌柜的,炸鸡翅要二对,好了你叫号,我在吃米粉!”

“掌柜的,鸡杂各色二十串,我在酒家吃酒!”

还没尝到嘴里,听着这样的喊叫,口中已是津液横生,张大孙一边眯着眼打量水牌,一边已是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这条街好香啊,姑姑!”

他不经意间回头一看,眼神却是一顿了:那个刚才招惹来他一番心思的金娘子,此时又站在了队伍后头不远,和另一个短发女娘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暮色中笑靥如花,话声被风吹得往他耳朵里飘,比香气还诱人。

“数学成绩……考第一……立体几何……”听着听着,张大孙的眉头不禁就皱了起来,数学他是知道的,他看了数学(一),但这立体几何却是闻所未闻,恍然间这四个字又比女娘更吸引了他的注意,张大孙扭头问姑姑,“这几日学堂还开课么,姑姑,城中可有书铺?我想买些买活军的教材回家看呢。”

徐三嫂最喜这侄子聪明上进,闻言忙道,“有的,有的,就在隔街,眼看还要排队,我在这里排着,你——”

虽然临县不大,但也怕侄子走丢,这里的队伍却又丢不开,徐三嫂一时有些着急,站在那里东张西望,身后的笑语声一下停顿了,过了一会,传来轻轻的话语声,“阿哥,你带小弟去一遭吧,别走丢了。”

张大孙的耳朵一下都红透了——看来金娘子已留心到他正偷听她们说话,是因此才想去书铺走走。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羞涩,身后的笑声又响了起来,轻轻地撩拨着张大孙的心扉,张大孙再不敢多看,忙红着脸和金郎君行了一礼,两人一边搭讪着一边往书铺方向走去。

第33章 金县尉被迫进步

在张大孙心里, 这件事足够他回味许久,甚至要胜过即将尝到的不世美味(或者至少能打平吧),但临县的女娘不像他这样纯朴, 一辈子没见过几个大胆的异性, 金逢春根本没当回事,只觉得这个小孩子看着一脸的聪明相,和爷爷在一起的时候,也表现出对买活军的知识很渴望的样子, 便顺手指点一二而已, 她想多结交的还是徐三嫂——徐三嫂也是精明能干的女娘, 在医院做得蒸蒸日上,虽然这医院目前还看不出什么来, 但人哪能没个三灾六难的,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 多搭上话也就成朋友了。

这样的想法,在买活军进城以前或许也有, 但不会如此迅速圆熟, 金逢春这样的女孩子,在谢六姐麾下上了大半年的学, 又半工半读地教了小半年的书, 俨然已十足老练起来了, 她也有些心不在焉, 但和张大孙心里想的全是两码事, 与兄弟们一人两支签子吃了炸串——她吃的是炸年糕洒白糖水,甜滋滋、蓬松松、油汪汪, 糖水流过那凹凸不平的白色表面, 淌进微褐色的孔洞里, 一口咬下香甜无比,又很顶饱,金逢春极爱吃这个,有时下午工作完回家前都绕过来买。

她哥哥和弟弟吃的都是鸡杂串,鸡胗切得厚厚的,密密麻麻地串在签子上,和年糕是一个价格,都是两文一根,说贵不贵,但也算不得便宜,毕竟无法饱腹,要吃这个吃饱,那一日的所得只怕都要花销进去,不过像是金逢春这样,一日挣三十文,那么偶然来吃两根也算不上过分。金逢春兄妹四人吃好了,还用粽叶包了两个炸鸡架,两只炸鸡腿回去。——金县尉夫妻其实也爱这个,只是不好意思来排队,他们是当家人,觉得还是炸鸡架最划算,五文一个,仔细地吃肉其实不少,而且油分大很下饭,但炸鸡架是穷人爱吃的,孩子们买些也不算什么,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亲自来排队买这些还是有些不过意,金逢春兄妹吃完了打包回去,切开鸡架、鸡腿众人分食,便是很丰富的荤菜了。

金逢春额外又多买了一个炸鸡架,这是帮她的丫鬟双喜带的,双喜现在半日上课,半日给金家做工,金家也给她开发工钱,一日十二文,说起来倒是不如上外头做活的好,但金家能管饭,管住,而且到底双喜是自小在金家长大的,所以还是留在这里,不过金家待下人们现在要更宽和不少,如今买活军四处都缺人,只要考过识字班就是一日二十五文,算来算去,怎么也要和买活军提供的待遇将将差不多,才能留住人。

双喜她们渐渐地也敢于花销起来,这炸鸡架就是双喜中午托金逢春带的,她要在金家打扫卫生,脱身不了,这个炸鸡架她和余下两个丫鬟一分,也能吃个饱足,而且花销的确并不很大,双喜时常托金逢春为她带,课也上得很用心,金逢春平时暗中算着,等双喜明年从中级班毕业,恐怕这个家就留不住她了。

想阻碍双喜上进是不可能的,一个这样做不公道,第二个也不敢,临城县不乏有这样的恶主,不许家里的奴婢上课,或是有意设置障碍阻拦,不愿他们考高分,这样的人家下场当然不是很好,逃过了城破时的第一茬,没逃过城破以后的第二茬镰刀,除了十八岁以下的孩子,当家人只要未曾举报告密的,全都‘发往彬山苦役’!

买活军入城以来,陆陆续续又送了将两百人去彬山,彬山在临城县已成了极其险恶的所在,临城县上下无不噤若寒蝉,现在还留下的架势人家,多数都和徐地主一般,平时就与人为善、忠厚老实,从来未曾和买活军作对,而且也乖乖地把手里的田产换成了筹子,又在买活军的授意下向外找了生意来做。这样的人家日子倒是一天好过一天,譬如徐三嫂,一买就是十只鸡腿十只鸡翅,还买了二十几串炸串,由着侄子先挑,固然是家里来了客,手要松些的,但也可见徐家这段日子着实是赚到钱了。

金逢春心里越发和猫抓了一样,回到家在饭桌上就和父亲发脾气,“徐家眼看着就要发起来了,也不知道大伯他们还在斟酌什么,送上门的富贵不要,娘你回家写信把舅舅们叫过来!”

在买活军入城以前,金逢春这样的女孩子,用这种语气说话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女子要的就是贞淑婉约,况且她还小,家里是个人都能教训她。若是以往,女孩子是几乎不会发表自己的见解和态度的,但大半年的买活军生活显然改变了一切。金逢春长高了,强壮了,剪了短发,考了高分,走起路来一样大摇大摆,抬头看人,每天早上还出去晨练,当了半年的老师以后话多了许多,态度也变得强势,“爹啊,都这时候了还在等什么,你难道没听说吗,《人事条例》很快就要颁发了,买活军拿下许县之后,便会开始从我们临县招人进去当兵,招人进买活军当官——这些可不是全靠卷面分数的!”

金县尉和于县令、马百户等人一样,有生以来最忙碌的官宦生涯便是在买活军入城之后,他们一边要读书,力争通过高级班考试(这对马百户来说特别不容易,他没和买活军打交道以前不怎么识字),一边还要忙碌买活军交办的差使,比如组织民夫修路,凭借着自己对地理和人事的熟悉,领着先生们下乡开扫盲班,并且推广买活军的种植方法等等。金县尉入冬以后还是最近才能回家吃晚饭,成天在外奔波,消息便不如女儿灵通了,金逢春无疑是小辈里最能来事的一个人,他对女儿的态度也渐渐有所不同,闻言并不生气,而是细问道,“《条例》终于要出来了?这是怎么说的?”

“我是听小月说的,她二哥想参军,她也在四处打听,谢队长便透了底。六姐他们已在归纳买活军需要的岗位,分为军岗、吏岗、民岗,每岗不同,”金逢春便忙细细地解说了起来,“三个岗位都是要招考的,民岗要求最低,就是那些修路的民夫,还有在澡堂、砖窑、养鸡场这些地方做粗活的,只要能考过每岗随设的考教便可,也就是初级班毕业,便是没有,也能上岗,只是那样便只能算半个工,必须有半日去上课,而且半年内若不能从初级班毕业,便不能永远干下去。”

这个是和现在的规矩差不多的,没有什么相悖之处,众人都点头,金逢春说,“吏岗就是豪村那个葛爱娣的岗位,和原来的吏员一般,不过进去了以后便可往上考——以后没有官吏之分了,从吏目开始,往上各科科长,局长,县长……目前还没有县长。”

目前没有,那就是以后会有,金县尉听得入神,一家人的筷子也都慢了下来,彼此交换着眼神:买活军入城大半年以后,已经不再有人怀疑谢双瑶的志向了,摊子铺开这么大,她若不图谋天下,谁信?

“吏目岗的考试可能日后便要加大难度了,而且晋升考试还要结合绩效——也便是考评。”这考评是金家很熟悉的,原本县衙也考评,只是多数走过场,金逢春没有过多解释,道,“听说到局长级别便要加政审,政审是打分的,目前审查什么还不知道,听于小月说,政审评分很主观,现在都由六姑来给,评的是此人对买活军忠心不忠心,是否一心一意跟随买活军做事。”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金二哥迫不及待问,“那军岗呢?军岗都有甚么,也要政审么?”

“军岗从参军时便要政审,”金逢春看了二哥一眼,着重说,“而且有前提限制,新占之地三年内不招兵!”

当兵在从前,那是贱业中的贱业,民众对这群丘八的观感也极差,甚至觉得他们比地痞流氓还可怕,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乱兵那就如洗,溃兵、逃兵、乱兵闯入城中烧杀抢掠,比贼不差什么甚至更残忍。但买活军用大半年时间洗刷了众人的印象,兵——还是可怕的,但买活军却不同,买活军的男兵女兵吃得都极好,顿顿有肉,白米白面管饱,都壮实、聪明、文雅,而且透着一股子身怀绝技的沉稳。

生逢乱世,这种气质格外引人倾慕,因这是很简单的逻辑,想要在乱世护住家小,读书是无用的,要和买活军这样,才有那么一丝希望,武力能带来自信,这正是这一批年轻人急缺的、渴望的东西,只是他们从前并不能发觉自己的心思,直到买活军来了临城县,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变成什么样的人。

自然了,便是拥有这般的素质,若只是个人,那心中也是没底,若能加入了买活军这样的组织……非但于二郎,便是金家几个兄弟,心中也暗自都想进买活军做事,只是从前苦无门路,如今听说买活军似乎要招兵了,个个动心,听到这三年之期,全都大失所望,叫道,“三年?这样久?!”

“我料着他们人手也不够罢!三年后都打到哪里去了,难道不用招兵的吗?!”

金逢春瞪了兄弟们一眼,他们便安静了下来,她道,“新占之地,什么叫新占之地?临城县现在就是新占之地,若是买活军拿下了许县,那临城就不是新占之地了,还不明白吗?!今天和我一起去的炸鸡店,你们都知道徐三嫂是许县张家的人,她娘家侄儿年边新到这里,你想,大年下的谁走亲戚?他来必定是长辈有事,顺道带来的。那个张老丈来做什么?一定要在年边来?肯定是六姐吩咐他们回许县办大事去!说不准开年就要打许县了!”

她实在觉得父母兄弟都是有些笨的,至少和她比是这样,语气一时变得很严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打下了许县,临城县便不是新占之地,就可以招兵了,我问你们,就算你们体格、文化都不比于二哥差,政审你们有什么?徐地主献了自己的田地,盖了第一座水泥房,牵起了临城县和许县的商路,他亲家还做内应,他们家那几个儿郎,政审分数你们能比吗?还有于二哥,于县令介绍来了王举人,王举人那是投效的第一个举人,正在编写新算学课本,那是对买活军有大用的!于县令还能源源不绝地介绍进士同年,我们家有什么?我们如何和他们相比?哪怕我们都进了买活军,将来晋升时一样要看政审分数,我们能和他们比么?”

三兄弟一时间终于恍然大悟,和金逢春一起看向父亲,生出了同一种急迫感,便连金太太也是急得直跺脚,“哎呀,哎呀,这可怎生是好!春娘说得一点错都没有,我们家那些关系都在吴兴——”

金县尉其实并不傻,否则也不能钻营到这个位置,他望着四个目光灼灼,脸上写着指责的儿女,苦笑道,“好太太,你还不明白春娘的意思吗?”

这半年来新诞生的小野心家金逢春仿佛没意识到父亲的犹豫和无奈,气势凌人地望着父亲,以督促他进步的严厉口吻说,“许县我们是赶不上了,但从许县往吴兴那就近了呀,买活军拿下许县之后,为什么不能多拿下吴兴呢?爹,你不能再装聋作哑了,此时一旦错过,永不可能比上别家。”

“我金家必须要献力献策,让买活军看到拿下吴兴的好处,为买活军取吴兴立下大功!”

第34章 金逢春算账

金县尉被迫进步, 内心感受只怕是五味杂陈,像他这样的中低层小官僚,捐官与其说是有什么雄心壮志, 不如说是家族决策,金家有个官在,迎来送往便有几分体面,且生意也好做一些。金县尉的才能足以胜任自己的职务, 但野心却远远不如女儿, 他或许不是不明白谢六姐的种种用意,但却觉得这么中中庸庸地混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买活军好, 那末金家也差不到哪里去, 总能跟着喝一口汤, 若是买活军有一日不好了呢,金家到底也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不至于被官府特意追究。

这是中年人特有的一种混日子的思想, 或许不能说错,但金逢春却觉得父亲没远见, 她大费唇舌,希望金县尉对生活成本的上涨有所准备。“便是爹爹考过高级班, 还能做县尉, 那么一天开多少钱?如今一天能开到一百文那算是高的了。便按一个月三千文来算, 够用什么的?双喜、双红、忠伯、阿富, 我们家至少也要这四个下人,并厨子、厨娘两人, 六个人哪怕只读了初级班, 一天二十五文, 一个月便是四千五百文!不吃饭了么?不穿衣了么?”

当然, 金家现在不止金县尉一个人挣钱,而且下人们拿的也并没有这么多,但在金逢春来看这只是时间问题,在买活军的统治下,生活水平提升最多的其实恰恰是徐地主这样的有地家庭,他们把田产变现之后能收一大笔钱,用这钱来做生意,进项很丰厚不说,而且因为原本的生活习惯没有改变,生活成本比金家这样的官僚家庭要低得多:徐地主家是没丫鬟没小厮的,他们家的地虽多,但以前不做生意,每年的进项也有限,从社会层次来说,也并不需要雇人来维持体面,就是乡下地主的生活方式,杂活家里人分着做,儿子女儿都不得闲,到了农忙时节全家人还要回村去给长工保证后勤。

这么一来,他们就不用承担暴涨的人工成本了,但金家却不一样,原本金家的日子比较好过,毕竟金县尉除了家里寄来的用度,还有在县尉任上的孝敬,太太陪嫁几间铺子的出息,而他们家六个下人的月钱开发加在一起也不到四两半。其中丫鬟小厮都是用养子养女的名义收进来——聘用丫鬟,签的契书上往往要言明月钱,而且约满了可以辞工,但收养子女就不同了,主动权完全在主家这里,给不给钱,使用多久,放走后是否还能找麻烦……全看主家的心情,因此中低层人家,雇工有限时便很喜欢用收养子女的方式,只有高门大户,奴仆如云,才会认真签卖身契。

买活军来了以后,一切都和从前不同了,首先,外头多了很多工作岗位,其次,所有人都要受到培训,金逢春发现上课是这世上最可怕也最有用的手段,奴仆一旦上过课,知晓了这世间最基本的知识,心思便会活络起来,他们此前的忠心或许完全是出于对外部世界的恐惧和无知。一旦他们开始上课,信息——买活军教晓的这个新词——开始流动,那就几乎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他们为自己盘算。

活,外面是尽有的,报酬,外面是比在家要多的,就连住处也很快就要有了——买活军正在城外开辟空地,打算营造一批新屋子,屋子很小,是连成一排的砖屋,但男女是分住的,而且听说打算严格看管,月租也非常便宜,一个月只要一百文,不过是一个最低级的雇工四天的工钱!

即便是这样小的屋子,对双喜这些丫鬟来说也是居住上的提升,这些丫鬟雇工在主家哪有自己的屋子,甚至没有自己的床铺,在买活军到来以前,她们就睡在床边的脚踏、阁楼中的衣箱上,还有些夏天就睡在堂屋外夹廊地上,冬天藏身墙洞,每日起来叠铺盖,身无长物,连一点自己的地盘都没有。双喜没说,但金逢春知道她热切地期盼那屋子快些盖好,她宁可到时候每日来金家上工——或者既然踏出了这一步,为何不更进一步,到买活军正要开办的纺织厂里去做工呢?

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雇工成本势必会大幅上升,金家要么就是完全放弃自己的生活习惯,削减雇工人数,要么就是提工钱,而且工钱还要提得比二十五文更高——二十五文人家可以去纺织厂做,那还有提升的希望,在金家一辈子都是服侍人,用金逢春这些日子从书里和那些买活军口中学到的新词来形容的话……要买断机会成本,势必要给出溢价。没有三十文,很难留住人。

虽然买活军来了以后,生活上多出了许多便利,但要维持一定的体面,依旧是需要雇工的。每日里官房要倒、炉子要升、饭要做、柴要劈、衣服要洗、水要挑,还有老祖母要照顾。徐地主家人口多,粗活都是分着做的,几个儿子早起了挑水生炉子劈柴,女儿媳妇倒官房洗衣洗碗,徐太太买菜做饭——他们平时吃得也粗糙,这些事不耽误他们上工。但金家能行么?金太太一辈子没有亲自下过厨,金逢春也没倒过自己的官房,她那几个哥哥不提也罢。他们能把自己的铺盖叠好,金逢春能给几个哥哥做些小衣服就算是勤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