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30节(2 / 2)

汤的咸味后又有了饼身的甜味、芝麻的香味,浑身都热腾起来。再加上乌篷船内空间狭小,大家都挤着坐在一处,虽然气味不太好闻,但却很暖和,少了受寒的危险。前头的船里隐约传来了啜泣声,还有盐贩子不耐烦的呵斥,这是孩子们到了夜晚,想家想妈妈了。

黄大人本是很能吃得了苦的,甚至曾在辽东一线活跃,今日的经历对他来说并没什么太折磨的地方,但此时听了那些细碎的哭声,心头逐渐焦躁了起来,他本来沉默地坐在众人之中,此时却忍不住开口问,“陆姑娘,买活军要这些女孩子……当真是去做活的吗?”

或许是他话中的疑惑惹怒了对买活军忠心耿耿的盐贩子,陆大姐还没说话,她身旁的汉子已经不悦地道,“笑话!难道还会是为了别的事吗?这些女孩子不过是年幼无知,想家啼哭而已,她们要是长大一点,便知道有多侥幸了,笑都来不及呢——这几日她们吃的都是白面饼子,那些小女娘们在家哪里吃得到这些!”

从他的语气里便可听得出来,这不是假话,黄大人默然无语,反而陆大姐反应要平静得多,她笑着说,“好了,其实就正因为吃得好,黄大人才担心呢——就是乡下杀猪以前,都给吃几顿饱饭不是?”

这句话就把黄大人的心事给说透了,不怕打骂教管,反而怕好吃好喝、百般纵容,不论是雇佣还是教养,都是一个道理。吃得这么好,只能说明这样的吃食不会太过持久,到了地儿说不定有更残酷的命运还在等待。

“黄大人不必担心,到了许县之后,你要追查那个逃犯,总是还要日子,走之前我会带你去看看那些女孩子们过得如何,到时你就知道我们买活军要她们来做什么,又为什么给她们吃得这样好了。”

陆大红大方的谈吐暂且缓解了他的担心,此时众人也逐渐吃完了晚饭,两个船夫此时换了班,白日里两个船夫一起撑船,在夜间,船行速度会更慢,若是夜间逆风,便系舟休息,如今因为是顺风,夜间船便顺着河岸慢慢地行驶——小船吃水浅,所以夜里就可以这般走,由于春汛的关系,大船夜里要往前开,除非有很熟悉水文的船夫,否则是很危险的。夜里船夫们也并不撑船加速,而是轮班休息,醒着的把控着方向,防止船只打转,或是撞上了岸边的礁石。

船行得很慢,空间也很是逼仄,并无别事可做,要说躺平了睡觉,以如今的载客量来说也很困难,大家只能靠着船壁,交错地伸着腿,垂首打盹儿休息,这也是如今平民百姓出行的常态,‘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这样的航程,只能是熬罢了,睡也睡不好,醒着又不知做什么,昏暗的灯笼挂在船前,辨别着水道,天边的月儿只有一弯牙,时不时藏到云后,一群人在船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天说地,说些掌故轶闻,这便是一部《夜航船》了。

这部文人百科全书类的著作,如今尚且还未撰写出来,但夜航船里的清谈黄大人却不陌生,他本以为这些私盐贩子会说些各处贩盐时所听说的,或香艳或灵异的奇谈怪事,却不料待众人都坐定了,各自休憩了一会之后,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陆大姐,今日可还有功课做么?”

这可正是千古奇谭了,居然还有学生主动请发功课的,黄大人心中暗自纳罕,陆大红已是笑道,“我看你们就是想听故事吧?”

她也并不拖延,想了一下,便道,“好,今日的题目是,9、8、7、6,这四个数字,如何能算出24点的结果,若是你们能做得出来,那便有传奇故事听,如何?”

黄大人这里还好,对传奇故事他并不是很感兴趣,但陆大红所出的题目,却是闻所未闻,由于眼前无纸,只能在心中划算着如何凑足24,越想越觉得不可能,钻进了牛角尖里,竟喃喃念诵了起来——他倒不是唯一一个算出声的,一时间满船里全是加减乘除之声,哪里还是私盐贩子和锦衣卫,竟仿佛是一群一心向学的小学生!

“小人这里倒得了一个答案。”

谁知道到了最后,竟然是那斜卧在船尾休憩的船夫,用口音极其浓重的官话怯生生地道,“9减7为2,6乘8为48,48除2,便是24点,陆娘子,小人答得可对?”

黄百户本来还正在一心埋头运算,此时偶然听到这个答案,如遭雷击,心中实在无法接受一个船夫竟比自己灵巧的事实,但在心中来回算了几遍,竟是一点错处都没有,不由暗叫稀奇,就连陆大红也有些诧异,笑道,“无错,这是一种解法——那我再单独考你一题,你听好,1 2 3 4……一直加到100,总和是多少呢?”

这一题私盐贩子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在短时间内做出来的,黄百户隐约觉得有更省力的办法,但还要细加琢磨——可那船夫却是毫无犹豫,陆大红话音刚落,他便接口笑道,“是五千零五十吧?”

若说刚才还是碰巧,此刻便连盐贩子都瞠目结舌起来,陆大红道,“不错,正是5050,你是捉对相乘,是么?”

被她这么一解释,大多数人也都转过弯来,都是连连称赞那船夫灵巧,还有几个没能明白的,身旁众人便只能口说手比,大费周章地解释清楚。黄大人从未想过算学还有这些让人大感趣味的题目,心中不觉便琢磨起来,而陆大红已笑问,“小佘,你赢了,想听什么故事,我说给你听,你是个舟子,我说个舟子捕鱼的故事如何?”

大多数人做题,还是为了听之后陆大红说的传奇故事,这些故事简短隽永,令人耳目一新,远比狐仙怪谈有趣。那船夫小佘摸了摸头,笑得却很腼腆,吃吃艾艾地道,“陆、陆东家,若是许可的话,我……我还想再做几道题呢,我觉得这比故事要有意思得多。”

竟把做题本身,当做了一种奖励!

黄大人不过是跟着黑板学了小半个时辰,便学会了竖式运算,在他心里,这自然是他和那些私盐贩子不同之处的表示,但想到这舟子,操舟之余偷学了那么几日,竟已灵巧至此……

人还没到许县,黄大人仿佛便已明白了一个道理:不但买活军和所有叛军都俨然并不一样,便是百姓们,一旦接触了买活军,也都会呈现出不同的样子。这和他们此刻的职业无关,当所有人平等地接触到新知识的时候,便只能说一声……

啊,这,人和人之间,还真是不一样啊……

第67章 黄大人好奇起来了

从衢县码头到许县码头, 若是逆风的话,大约需要五天,顺风行驶, 又是日夜兼程, 那么两天一夜也就到了,黄大人在船上昏昏沉沉地捱了一夜——这些盐贩子和他也是一样, 大家都只能蜷缩在船沿边上迷糊着,早上起来, 把秽物倒在岸边,船开到江心打水, 烧热了擦擦头脸, 便算是清洁过了,唯有陆大红带了牙粉和牙刷在身上, 到底是女子好洁, 就连黄大人以往出生入死时也没有这样的讲究。

在船上又葳蕤了一日,闲来无事,陆大红给他们上了一日的课,因为有黄大人在,便从拼音开始上起, 对其余盐贩子算是复习了。那船夫小佘要和父亲轮流撑船, 只能偶然探头看一眼黑板,他口中不断念念有词,显然是对学习很有几分兴趣的样子。黄大人也在心底暗自比较两人的进度——虽然他们二人的身份天差地别, 但不知为何, 他心里的确十分在意这个小佘, 算学上脑子的确不如小佘灵活, 这拼音二人姑且可以认为是一个起点, 应该不至于被比下去了罢?

要学习拼音,比学算学还是难了一些的,算学无非只是记忆一些新式的码子而已,这就譬如是翻阅一些暗语账册,总是有些对应的暗号要记牢的,这个是黄大人很熟悉的领域,所以他上手算是快的。而小佘呢,他本不识字,一开始学会的数字就是123这样的形式,也就不存在什么障碍。但拼音中的新字母便比较多了,且没什么规律,只能死记硬背,好在黄大人是识字的,可以从文字倒推拼音,帮助记忆,而小佘就没有这样的便利了。

一日下来,学得头昏脑胀,也不知学进去了多少,身后倒一直没有追兵,陆大红刚说要给他们出几道题来做时,船行前方已经见到了许县的码头,刘老大连忙站起来要去张罗,口中还念叨着,“不知今晚是否还要在船上过夜,这些小女娘可要照管好了。”

从码头往城里的路一向是最难走的,别看只有十几里,但商路越茂盛的地方,官道便越是泥泞难行,这是众人都明白的道理。而且此时大多数人夜里都不能视物,走夜路是无稽之谈,码头处的驿馆,就有也很难接待这么多人客,因此很可能今晚大多数人都还要在船上将就,但又因为船已经靠岸了,码头上说不准会有些心怀不轨的泼皮盯上了这些孩童,因此虽然眼见着靠了岸,但今夜也是不能放松警惕的,甚至还要比昨夜更提起心来。

便连黄大人,也觉得这个刘老大虽然其貌不扬,但的确是江湖走老了的汉子,处事有几分稳重。这时便听小佘笑道,“刘老爷,这倒应该不必,你们许县的码头现在可好了呢,连我们都羡慕。”

他姓佘,无疑是衢县人,衢县辖下佘族乃是大姓,也只有在本地有家有户的百姓才能经营一艘这样的小船——一来,船也是很贵重的,二来不管是运货或者运客,若不是本地的乡亲,而是不知何处来的外姓人,客人也不敢照顾这样的生意,生怕到了河心被喂了水鬼去。衢县对许县,历来是有些瞧不起的,因为许县虽然是三省通衢,但衢县却是四省通衢,要多了一省,甚至还以通衢的‘衢’字命名,可见比许县就是要强些,从小佘口中听到的羡慕,便由不得黄大人不往心里去了。

一个县的码头,能修得怎样好?京杭大运河码头、天津卫码头、广州港码头黄大人几乎都是去过的,正所谓千舟争渡,太平年间那是数不尽的富贵风流,虽然久闻买活军灵异,来了衢县之后,一个月间也从心腹口中听到了不少轶闻,但黄大人仍是有些不以为然,眼见前方乌压压一片桅杆,在心底估量道,“大约也就三十多艘船在这里停泊着。”

其实一个县的码头,能随时有三十多艘船,其实已相当了不得了,不过看形制多数都是乌篷船,大些的货船很少见,这也在情理之中,大船要造也没那样快,衢江这里一向也就是这些乌篷船,运货运人都足够了,根本就没有造大船的厂子。黄大人因此又高看了买活军一眼,他仗着陆大红对他十分客气,便问小佘,“从前码头上没这些船吧?”

小佘的父亲是个极老实的汉子,虽是船夫却一句多的话没有,他自己便要灵活多了,四肢瘦长,如猴一般,蹲在船尾解绳子,闻言只是笑嘻嘻地摇头不语。刘老大暗赞他谨慎,看了陆大红一眼,见陆大红点了头,方接口笑道,“这要看从前是多久以前了?买活军起来以后,逐渐就多了,都是运盐的,不过今日这船也算是多的了,往日都没这样多的。”

几人一面说着,一面便超过了前方的船只,先进了泊位——这倒不是出于尊卑的考虑,而是主事人几乎都在这里,要提前下船以便安顿众童。黄大人下船后只微微一晃,便习惯了陆地上行走的感觉,他暗中窥视,见那群私盐贩子前几步倒都有些东倒西歪,唯独陆大红脚步依旧轻快,心下不禁有些凛然,暗道,“买活军内定有高人,这陆大姐功夫很好。”

从码头往上,便见到一种全新的材料,台阶都是深灰色的,坚硬无比,不像是青石台阶,沾了水汽便觉湿滑,黄大人跟在陆大红身后拾阶而上,游目四顾,只见码头几乎全被翻新了,想来便是衢县这里传说的‘水泥’。身后还听到刘老大的惊呼,“不过一个月,这就全造好了?那路——”

“不就十几里吗,又是交通要道,当然已经修好干透了。”远处有人边说边走了过来,一样是陆大姐式的买活军女娘——高、壮,嘴皮子利索,话声又快又清晰,透着精明强干的劲儿,“总算到了,车房都已经备好,走,快上车了,热水烧了一锅又一锅,刀也磨快了,就等着你们来下锅呢!”

这自然是在开玩笑,但黄大人听说,心中还是不由一抖,眺望那女娘来处,果然见到十余辆马车在远处等候,若是挤一挤,一辆够坐十几个女童的了。

天快黑了,众人也顾不上说什么客套话,陆大红掏出名册递给来人,买活军这里来接应的男女各半,几乎个个识字,而且视力也很好,接过册子快步走到码头上,按名字点到,一船的女童都勾销了,这边便上车送走,那马车在水泥路上奔驰起来,风驰电掣,便如在修葺得极好的官道上一般,甚至只有更快。黄大人眺望了许久,不由说出口道,“十几里路,怕不是半个时辰就能打个来回?”

“差也差不多。”他身旁不知谁应了句,“路好了,货就运得快,船就要得多,这些天全衢江的船几乎都来了。”

果然,原是因此,黄大人心中一个疑惑便解开了,刚才他还在想着,船多了,人货过不来也是无用。他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见有个买活军正和小佘说话,小佘不断挠头,仿佛有些犹豫似的,他父亲也走了过来参与谈话,过了一会,小佘欢欢喜喜也跟着走到岸边,汇入他们的队伍中。

“陆大姐,我爹答应了,此后我便跟着你们干!”他开心地说,“至于那船,我爹回村找我二堂弟来撑也是一样。”

陆大姐笑着说了句,“说不准你二堂弟也到我们这里来扛活了呢——”

她又宽慰小佘,“无妨的,不论如何,撑船的人总是能找到,你在我们这里上学又不是没钱赚,以后找份好工作,赚得决计比撑船要多。”

小佘显然也是这般想的,一样都是赚钱,在此处还能上学,他便更是快乐得多了,竟对黄大人笑道,“黄老爷,说不准我们还是同学呢!”

黄大人对买活军的扫盲班也是有所耳闻,他并不排斥上课——锦衣卫自然要想尽一切办法打探情报喽,买活军若肯让他去上课,他是一定会去的。而且内心深处,他也很有几分雀跃:若小佘不能和他同学,那么他和小佘谁强便永远也得不出结论了。

不过,他大部分心思还都在计算着别的,从刘盐贩的话来看,他们一月前离去时,这条路还是烂泥塘,一个月修十几里的路……这速度、这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