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许县,在买活军这里,事情不一样了,百姓们胖了,许多少年人长高了,衣衫也比以前要洁净了一些,是有余钱买了换洗的衣衫,也有余力浆洗衣物了。而更不同的是他们的神色——买活军的扫盲班只有两种课,算学和拼音,而且这和他们的报酬息息相关,经过三个多月的教育,至少城区的百姓们已然都掌握了这两种技能,并且一旦掌握了,便等于他们可以通过拼读,朗读出县里每日更新的皇榜。
这皇榜现在贴得到处都是,而且每天都来换新的,除了衙门里的公告之外,还有些笑话、传奇小说什么的,以及一些趣味的算学题,和陆大姐在船上出给他们做的很像。别的都可,笑话和传奇小说是非常受到关注的,百姓们总是聚在一起用拼音读着皇榜,读着读者,他们的官话便很会说了,他们和黄大人这种官户之间的隔阂似乎逐渐的消失了,在许县,人和人之间默认都会说官话,是可以彼此沟通的,就连进城来做活的农户们,他们彼此间也不再以乡帮结党——
这一点黄大人第一天就留意到了,他此刻才知道为什么。在这时,这是一件很出奇的事,因为农户们在农闲的时候出外做活,是一定会很自然地分帮结派,本村人,或者几村的乡亲公推一个会说官话的能耐人作为首领,他们本人并不能直接和东家交涉,因为不会说城里的土话,而东家也可能听不懂他们说的话。
如此一来,那能耐人的收入自然要比旁人高,在村里也会更有威望,而村落的凝聚力也会因此更强,在活计不够,彼此争抢的时候,以村落为单位去打群架还能增加胜算。
是的,那些做活的人,以前是常打架的,因为这一带是山区,这种好勇斗狠的风气,在山区是最多见的,因为有时能不能豁得出去,便是生与死的差别。春耕时争水、秋收后争活,有时是争水车、争牛,争田,争财……不争便要饿死人,如何能不争呢?
黄大人从浙南过来,对本地的民风再清楚不过,同样是出来做工,哪怕都是一县的,有时候两村间也是大家泾渭分明,绝不混淆,甚至彼此视如寇仇,闹出血案都有。而许县汇聚了临城县、丰饶县、衢县三地的外来户,还有本地过了春耕来找活做的农户,四地人马,下头不知多少派系,多少方言,只是因为彼此语言不通,都很可能产生摩擦。
但他在城门口站了两日,却看到了显然是虎山那里来的隐户——他们是最瘦的,肋骨根根都分明——用还有些丰饶县口音的官话,和许县本地的一个农户笑着攀谈了起来,他们应当都是修路的,刚一起做了半日的工,又上了半日的课,正彼此恭维着,许县人恭维丰饶县人做活卖力,而丰饶县人便恭维许县人课上得好,脑子比他灵活。
这在从前,是决计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们两个人按理都不会说官话,彼此见了面的气氛应当是很紧绷的,但现在却十分的友好,两人彼此很谈得来似的,许县人邀请丰饶县人和他一起去吃晚饭,吃完晚饭去澡堂,“勿要小气,洗澡能花多少钱?买活军的老爷们是最喜欢洁净的!那些算学,是有口诀的,我教你!”
这段友谊便这般萌发起来了,黄大人初时拼音,已觉厉害,但如今亲眼所见,才知道自己依然是想得浅了,再看城内外出入的健妇,那些剃了头的女娘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每日早晨买活军在城外跑步时的动静,从城门丁口中听说的各处人马去向——现在还有许多人是他没见到的!都去原本的林场伐木了,听说六姐还缺人手,她要建纸厂,买活军要造纸……
买活军治下的人口恐怕是要远远多于自己的预计!黄大人立刻察觉到了这一点:四面八方,太多人赶到许县来谋生了,而且许县也并不是买活军唯一一处对外的窗口,他们还有云县,云县也和浙东接壤,浙江道自然也会有许多渔民前去投奔……买活军这里,他原本以为最多两万人口,如今看来,不止!只怕要翻上好几番!
现在丰饶县处恐怕也会不断有百姓翻山过来,还有衢县……买活军还在不断收买女童,难道还不足够么?!这样的蕞尔之地,到底能养活多少人口!难道六姐真有个米口袋不成?
黄大人想见谢六姐的心思越发迫切了,虽然他们从未谋面,但仿佛在心底他已把谢六姐当成了他的一个友人,一个同事甚至是一名上官,有太多设身处地也难以理解的问题,他实在想亲自诘问谢六姐,这些问题是谢向上无法回答的,就连陆大姐恐怕也不具备这样的视野。他们虽然都很能干,但却还小,见识有限,但谢六姐不同,黄大人从她的手笔中品味出了太多太多,他俨然已把谢六姐当成了此道的高手,迫不及待地想和她过一过招,请她解开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几个难题。第一个自然还是粮食:这么多的工人,她真的都能养得活么!
又过了数日,谢向上带来了两个消息,极大地缓解了黄大人的焦虑,他等待的两件事都有了解答:第一,谢六姐终于抽出空来见他了,第二,原来谢六姐让他等了十天并非是因为她要拿架子,而是买活军前段时日的确有事——他们把吴兴拿下来了。
“金家那个小娘很高兴呢!”黄大人听到两个买活军的女娘一边出城一边彼此地议论着,“她这次可是要高升了,论到政审分,谁能和她比?!”
第72章 黄大人灵魂诘问
买活军既然拿下了吴兴, 那么……那么这一两年内,倘若风调雨顺的话,的确是不会太缺粮食了。黄大人虽然未曾到过福建道, 但对这一带的地理人情也是有认识的, 吴兴那一带地势更加平坦,是闽北有名的粮仓, 也因此,日子一向都比外头的好, 浙江道这里的江县, 若是有农户活不下去了, 都会往吴兴那里, 试着去拼一条活路出来。
按说这样富庶的地方, 又是山路连绵, 应该没那么好攻打才对,买活军刚拿下了许县不过几个月,春耕一结束又抽调人手取了吴兴, 看来在攻打许县的战争中,的确没有受到什么损失, 反而壮大了自己的势力。黄大人自然对买活军如何用兵也很好奇, 那所谓的‘金小娘’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按谢向上的说法, 他虽然没有见过金小娘,但也隐隐约约地听过一些她的事情,这个小姑娘是临城人士, 老家在吴兴, 既然他的那些买活军姐妹们这样讲, 那么必定是她, 或者她家,在买活军攻打吴兴的过程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喽。
若是从前,自然是金小娘的父兄立了功劳,泽被到了家人身上,但今时今日,到底是谁泽被了谁还真不好说,买活军麾下的女娘,比陆大姐更能干的或许不多,但只差她少许的还真不在少数,黄大人这几日在衙门内外见到了许多女娘,谢向上说她们都是来算账盘账的,“我们买活军喜欢让女娘做账房,女娘算学好,她们有耐心,对复杂数字不容易出错。”
这是无从反驳的道理,因为‘外头’的女娘是不太会算学的,也从未有人对她们施以算学教育,所以无法验证这个说法的真伪,而且似乎又还有一些普遍的认识佐证——“不都说女人会算计嘛!会算计那必定也会算账喽!”
黄大人觉得男人——尤其是那些朝廷中的大臣,算计起来比娘们是只高不低的,不过他也不会在这些事上反驳谢向上,谢向上嘴巴很松,没必要坏了他的谈兴。
“你们是怎么拿下吴兴的?”他公然又套谢向上的话,做得并不隐晦——因为不管他隐晦或直白,反正谢向上都会上钩的,这个买活军并不是愚笨,只是丝毫不在意被套话。“也和拿下许县似的,里应外合?斩了个本地的乡绅?”
许县陷落之后,消息不可避免地会往外扩散,衢县这里已听说了几个版本,因为他们靠近消息源,所以还不算传得过于光怪陆离,可以分析出一些东西,临城县那里的消息传到衢县往往就夸张失实,没有什么参考价值了,譬如说谢六姐会仙术,能差使天兵天将,大年初一还请了南天门下来,让仙女为众人演了歌舞……这种消息只能令人发笑,大部分有见识的官僚都是听过就算,压根不会予以采信。总之,黄大人此前便已大概知道买活军拿下许县的过程,只是还想从谢向上嘴里多听一点罢了。
“吴兴最大的乡绅好像就是金家,他们应该不至于被斩吧,有金小娘从中斡旋,或许还能得一大笔筹子,之后不论是做买卖还是做吏目,都比旁人走在头里——这就是祖宗福泽呀!”谢向上知道得却也不多,挠着头啧啧地赞叹着,“这是他们运气好,有个族人在临城县做官,倘若没有金小娘他们一家,那么许县的张地主就是他们的下场。”
“到底他们也有佃户的,难道就真个丝毫无法抵抗买活军了?”
“这是自然,”谢向上却很平淡,“吴兴的农户难道就没听说过六姐稻吗?连你们衢县的都听说了罢,好些小地主家还私下来买种子,只要种了六姐稻,投入买活军那就是迟早的事,黄大人你是个聪明人,仔细琢磨一番,是不是这个道理?”
亩产比老稻种要翻了几倍,又必须每年新育种,无法自留种……黄大人想了半日,越想越是心惊,竟无一语可以反驳,而且他也实在看不出该怎么阻止衢县的农户来许县弄种子——在农户们来看,哪怕能种一年的高产稻都是好的,大不了下年再种自己留下的老种子。但在主事者看来,这期间的差别太大了,种过了高产稻,如何还能回得去?
“你们的育种地在何处?”他根本连面子都不要了,直白地这么问着,“难道就不怕官兵盗匪前去攻打吗?”
其实这也是很难的,按黄大人的猜测,育种地一定在彬山,此处背靠高山,前方接壤的几个县城如今都是买活军治下,即使发生战争,买活军也有大量的时间安排育种农家,保证始终只有买活军掌握了这样的丰产仙种。事实上,倘若这个消息传到京城,并且得到验证,黄大人可以肯定,朝廷对买活军肯定是以招安优抚为主,只要肯交出仙种,封妻荫子都不在话下!恐怕还会给谢六姐封个菩萨、真人的名号,也是未可知的。
这不是黄大人该问的问题,但谢向上居然也没有发火,而是指了指脑袋,有些狡黠地说道,“自然都在六姐的脑子里——六姐在何处,六姐稻就在何处,难道还能跑得了吗?”
……无懈可击的回答,难道……难道……
黄大人不免又想起了‘三个口袋’说,米口袋、盐口袋、糖口袋……难道这竟有几分真实么?
他越发惊疑不定了,一路思维散逸,心不在焉地跟谢向上一起牵了驴子往外走去——吴兴被拿下之后,不免有许多杂事待要收拾,谢六姐这几日终于回到临城县,可以抽出时间来见他,黄大人也因此得以到临城县去见识一番,他们从衙门里领了驴子,把包袱装了上去,这便要动身了。
但谢向上并未把黄大人带到东城门,而是难得地带他绕到了南面,这里是黄大人前几日没来的地方,他在城里还是不能随便乱走,要听谢向上的指挥。
南城门这一带很新,有许多房子应当都被拆了,可以看得出来,这里是原本的贫民窟,都是窝棚,谢向上说这些人现在都得了筹子,买了新房居住。许县的房子这一阵子是很便宜的,因为供应很充足——原本张地主家的房产大量涌入了市场。
而南门口这里还能见到水泥工程的余痕——新起了一排排的紧凑民居,都被圈在了砖墙里,最外端是一排很大的房子,带了大院,此时还是空荡荡的,谢向上道,“这是我们这些孤儿上课的地方。”
他话里便涌现出了很深的感情来,为黄大人指点着,“后头那些房子都是孤儿们的宿舍,男女分开,丰饶县来的女孩子在前头,她们要出来上课了。”
说话间,宿舍的木门被人从里头打开了,几个买活军的女娘走了出来,身后是排成一列的女孩儿们,个个都是光头,穿着厚厚的布衫,她们的脸上和裸露的脖颈上,有些地方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嫩红,这是由于原本的污垢在身上积得太久了,要洗掉便对皮肤造成了擦伤,或者有些是常年发的藓刚被治愈不久,还在痊愈之中。
由于刚到许县没几日的缘故,看不出气色上太大的变化,但应该的确最近是吃得饱了,因为走路的步伐较为有力了起来,治疗还有些年纪小的孩子已有些一蹦一跳的模样。
并不像是虎山上的流民,来到许县之后便只有快活。这些女孩儿们脸上的神色多数是怏怏的,还有些孩子的眼睛很肿。谢向上并不避讳这些,而是对黄大人说,“想家了,这些孩子在家都还算是受宠爱的。”
这些小女孩在家的确应该是还算受宠的,而且家境也还不错,在丰饶县不算是最穷的人家——最穷的人家是养不活女孩的,真正不喜女婴的人家也不会养活。
虽然这些年来,丰饶县的年景也渐渐地坏了,本来养得起女孩的人家,现在也养不起了,因此她们平时是吃得不太饱的,但父母的教育和爱护并不至于完全匮乏,或多或少也是一份庇护,此刻背井离乡,来到了许县,生活上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想家是人之常情。黄大人点点头,他对这一点没什么怀疑,“她们现在都做什么活呢?”
“喏,”谢向上为黄大人指点,“洗衣、烧火、抬水,扫地、做饭、倒官房……她们现在的工作就是把自己的生活照料好,让照顾她们的人手减少一些,这就是最大的贡献了。”
这就是经过事情的人才能交流的话题了,因为这些活现在都只能用人手去做,而且效率是不高的,哪怕是壮年男子,在此时要完全独自生活也非常吃力,没有相对较高的收入是办不到的,而女娘乃至小女娘就更难了,尽管这是城里,已经有人卖柴、卖水,可以免去一大部分繁重的劳动,但要把水从水缸里的储存,变成能入口的热水,把脏污的衣裳重新变得清洁,让官房里不要长出蛆来,都需要很大的工作量。
成年人体力较好,可以兼顾工作,小孩子能在半日学业外把自己照顾好就非常不错了,黄大人觉得这很合理,买活军的女娘对这些小女孩很严厉,这就更让他放心了,倘若她们对孩子们呵护备至,又有许多人手内外照应孩子们,黄大人反而要疑神疑鬼,因为这些小女童起码在十年内根本无法回馈太多价值,而众所周知,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过分的优待很可能就藏着更高昂的价格。
这些女娘十岁以后便要出去做活了,到了那时候,她们的劳力也有了长进,不再需要这么多人收拾内务,便会被安排到各处里打下手,由考试成绩决定,是去‘纺织厂’做些轻省的活计,还是去商铺、衙门里帮着算账、登记,还有些女娘也会被安排去给后勤打下手,并没有特别的限制,“男孩怎么样,她们就怎么样。我们这里一贯是这个样子。”
从谢向上的表情来看,他说的是真话,他还举例说,“这一批和盐队出去的女娘里,黄姐就是孤儿,她自小力气大,永远也吃不饱,十岁后主动和六姐要求,要去出力工,因为出力工可以尽量吃饱。六姐也就让她去了,她那时才十岁,已经能和大半个成人相比了。”
黄大人听着,点头不语——他们并没上前去和女孩们打招呼,因为女孩们并不知道黄大人记挂着她们的安危,生怕她们被魔教当做了祭品,反而很畏惧这个衢县的税曹。谢向上又带黄大人去食堂绕了一圈,食堂里吃的是糙米饭,虽然是米饭但磨得不细,还混了一些买活军这里很爱吃的,叫土豆的粮食——这些孩子吃得不是那样好,这就更让黄大人放心了,吃得不太好,便能长久吃,长久饱,这是做过事,对如今天下这个世道有些了解的人,都能得出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