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有此事!”
沈宛君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书房,听到这里,也不由得惊呼起来,“这成何体统!朝廷局势居然已经危急至此了?”
“都是小道消息,只出我口,只入你们夫妻之耳。”沈君庸有些诡秘地说道,“京中还流传小道,此次招抚使团,协议中还有若干细则,都十分出格!譬如,要和买活军商谈,引种土豆、玉米等高产种,还有高产稻,要签订协议,让买活军连供五年,不得中断,以此缓解关陇、西南一带的粮荒。”
“什么?!”
叶、沈夫妻都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叶仲韶非常熟悉买活军那处的农事,他叫道,“这岂非是引狼入室?买活军正愁去不了内陆,这会儿倒是把他们的种子引过去了——他们要教人种田,必须得派人过去实地查看土质,制定时节,如此,这些农人令到了当地,结交起本地的土豪人家,这不就是举事时现成的襄助?再说,便不计较这些,那种子是只能由买活军自己育种的,今年卖给你,明年呢?明年卖给你,后年呢?哪有把自己的粮口袋交给旁人的,真是岂有此理!短视至极!”
沈宛君稍微缓过来一点,却是叹道,“看来关陇那处的情况必定极为危急了,若非如此,孙帝师不可能让步的。”至于西南,那处和中原来往一向较少,她倒是不怎么着意。
“不错,这便是饮鸩解渴,但若不饮,连眼下这一关都难过了。关陇一带,糜烂已极,而辽东、西南,都是烽烟四起,如今连东南都有了买活军,倘不能至少平定一处,四方乱起,就凭着年年水旱灾害,大疫四起的中原之地,能支持多久?”
便是吴江今年的丰收,也冲淡不了对朝廷大事的叹息,叶仲韶良久方才长叹一口气,摇头道,“国祚如此,已似乎见到尽头了。”
众人相视,均有些黯然,沈宛君若有所思,而沈君庸振作精神,道,“尽人事,听天命罢!从前的粮种,此时也已经派人去收藏储存起来了,五年后若是买活军不再供了,那也不至于没有种子下地。这总是看中了他们经营的能力——凡是和买活军往来多的地方,都比从前繁华,这一点是确实的。”
的确,这没什么可否认的,现在凡是买活军会去劫掠的地方,都相当的热闹,米价也不高,便是吴江,因为靠着华亭很近,日子也比较好过。叶仲韶等人谈起关陇时,自然更注重体统,但去过京城、塞外的沈君庸,态度就更务实得多了,他的口吻是有些赞赏的,只是因为这是田任丘的策略,因此没有表现得太明显。“这一策有恺阳先生支持,西林党居然也没有怎么反对。至于第三策,那才真是荒唐至极呢——田任丘竟上书请求朝廷开特科,招揽算学、物理、化学、外语等特才,与进士一样授官,一样可选优入翰林,此折一上,朝中顿时群情激愤,皇帝留中数日,不得不批红发还,将他训斥了一顿,方才止住了声浪。否则,连使团是否能组建成行,都不好说呢。”
这个建议便更是让人头晕目眩了,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叶仲韶好半日才道,“到底是阉竖一党!他也不想想,这特科便是开了,又有谁来考?谁敢来考?哪个清清白白的读书人,愿意来沾这个特科的幸进名声?便是不入翰林,也必定招来口诛笔伐,连翰林院都可入,那不更是让人目为异类了?!”
话虽如此,但他如今其实也不过是秀才而已,尚未中举,沈君庸也只有秀才功名,不过他对功名一道很是淡然,已经久不应试,将来是不打算出仕了。不像是叶仲韶,三十多岁了还要在学馆打磨学问,要走,也只能走最正统的进士出身。他一向是文名在外,只是科举一道很不顺利,要说对科举八股完全没有意见,那也是不可能的。沈宛君在一旁听丈夫的语气,不由莞尔,对他的些许小心思了如指掌,只笑道,“其实若能成真,倒未必不是好事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是身家清白,考过了特科都可授官,这倒比买活军那里的规矩要宽和多了,当会有不少买活军处的人才来投,这田任丘不愧是锦衣卫的人,眼光最刁,这一策是要挖断买活军的根源。”
她这样和丈夫唱反调,当然非常地违反妇道,但叶仲韶居然不予争辩,沈君庸也只做不觉,道,“其实我也这样想,买活军的那些教材,我试着看过,简朴实用,可惜只看到扫盲班为止,若是这样的学问,我倒是有兴致研究,不比那些八股废物来得有用?”
叶仲韶自己其实也私下翻看过课本,而且学得很快,不过他要科举,不能分心太多,只能遗憾放手,此时听了妻子、小舅子的话,只是微微摇头,却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沈宛君道,“此策虽然没有通过,不过其余要求,对买活军有利无害,买活军是一定会应允的。看来朝廷虽然不说,但其实也默认了《政权、国家、文明》一文中的说法了。”
不论是派遣使团,还是引入粮种,其实都是把买活军当做相对平等的政权看待了,所谓的招抚,不过是一层遮羞布而已。沈君庸、叶仲韶都觉得她这话很有道理,至于粮种引进,这对买活军来说也是求之不得,他们本来僻处东南,现在可以前往西部招揽人才,和当地人接触,有什么不愿的?沈君庸道,“此策其实也是上策——也不怕买活军吞了这些地方,若是他们心动,反而是好,以往所有反贼,其兴也速,如野火燎原,其败亦忽,如火过灰飞,买活军一向扩张得很慢,若是大举扩张,那便是朝廷的机会,此亦为阳谋,不愁他们不入彀!”
二人听了,也表赞成,沈君庸又细数了朝中众臣或升或降,或调或辞,并与叶、沈二人分析其中的政治信号,众人谈了半日,意犹未尽,此时已到午饭时分,张华清备得了饭,抱着小琼章进来,众人方才回到后堂。
沈、叶两家,父辈都出过高官,但平日居家简朴,只雇佣了一个老婆子,一个健仆做杂活而已,今日的美食都是张华清自己操办,因此她刚才没有进来,一人竭尽全力,也置办不得多么体面,而且宛君、君庸之父数年前去世,还没有完全出孝,因此桌上也不过是一味时新的西红柿炒蛋,一碟卤鸭,一碟樱桃肉,一碗热乎乎香喷喷的熬咸鹅,一碟炒香干,一碗香菇炖鸡,一盘蒸螃蟹,又有三四碗拌青菜而已。
饶是如此,众人入座时也极口夸赞,张华清喜滋滋的,对沈宛君笑道,“宛姐,这可都是你爱吃的口味。”二人相视一笑,张华清一时侍奉沈老夫人,一时招呼沈曼君,倒是不搭理好容易还家的沈君庸,沈君庸也不搭理她。
沈家乃是大族,虽说自从君庸之父去世之后,兄弟便已经分炊,但今日光是孩子们算在一起便有八个,还有两对夫妇,并被张华清接来用饭的沈老夫人,十几个人吃这么一桌子菜,也算不上很丰盛,大人们的筷子都不怎么往肉碗里伸。反而由得孩子们争食,彼此相视而笑,引以为乐。沈老夫人更是笑道,“昭齐,你别老让你妹妹吃,你自己也吃,也吃。”
叶家几兄妹却偏偏最疼爱寄养在舅舅家的小妹琼章,叶昭齐非得将她抱在腿上,极其友爱,正拆螃蟹喂她吃,闻言笑道,“外婆,你便由得我吧,我瞧她吃,比我自己吃还香呢。”
琼章也赖在姐姐怀里,笑嘻嘻的,众人见了,益发欢笑。张华清拧了拧叶琼章的小鼻子,道,“你就娇罢,这个样子,我们可不带你出门玩耍啦。”
因就问起南下的事,沈君庸道,“接下来这段时日,买活军与朝廷彼此友好,行事也方便一些。我们要去接曼君,便该尽快上路,也好回来过年。”
沈老夫人听说沈宛君一家子也去,本是大为诧异,听说了其中的讲究,这才默然不语,张华清便劝婆婆也跟着一起去,横竖定制鞋垫所费不多。“船包了也是包了,还能少了您一张床板不成?”
这话倒是不假的,从吴江到云县,路费也不算是太贵,一旦包船了,均摊下来便更便宜,而且,报纸上说得是天花乱坠,又有已经去了那处的曼君写信回来,描绘着那处的种种奇景,众人不能不心动,再加上还有定做鞋垫这非常冠冕堂皇的借口,乘着这阵子境况缓和,如此呼朋唤友,居然纠结了四五艘船,连尚没有缠足,便根本不用放足的小琼章等诸子女也都带上了,让他们去见见世面,择了个黄道吉日,头尾相衔,一道从吴江顺流而下,到了武林,又从武林坐海船直放云县,为沈曼君送了一大波政审分去了。
第193章 你们过得很好啊!
此次出行, 却又和沈曼君等人去云县时不同了,众人到了武林, 只稍加打听,便被指路去了钱江码头,那处已经俨然是一座城镇了,足足有两条长街,端的是热闹非凡,便连路也有一两条修成了水泥路, 而各大商家的铺子之中,只要是稍有办法的,无不极力筹措,铺陈出水泥庭院, 以此来夸耀自己的实力。
在此地接待沈君庸、叶仲韶等人的朋友道,“这里其实有许多都是自造的下等水泥,只能铺路而已,真正有办法的人家,都是起的水泥小楼, 在此处,见到家里有水泥楼房的, 那就定是和买活军关系匪浅的大户,许多商户都是靠水泥来认人的!”
除此以外, 钱江这里,竟仿佛已不再是国朝之地了, 满目皆是短发, 这且不说, 几乎所有人都穿着立领对襟的两截衫子, 再非从前常见的道袍、曳撒又或者直裰——当然了, 劳苦百姓,便是从前也是上头穿着袄子,下头穿着裤子,身前再系个围兜,如此做事便利。不过在钱江这里,随处都可以见到许多俨然是豪商、生员模样的人,公然地穿着两截衫走在路上,因为天气不是很冷的缘故,还把两截衫的领子敞开了,露.出了里头的毛线衣来,炫耀着自己这毛衣的花色。
“这个毛衣,是保暖的东西,去年是卖成衣,今年开始,也有毛线团卖了,手巧的女眷还会给毛线衫打出花色格子,这些恶少是在炫耀自家的孺人手巧,花色特别。”
叶、沈两家众人,的确是开了很大的眼界,就连沈君庸也失去了一向以来那种见多识广的从容,不断地左顾右盼着,时不时又调回眼神来——这是遇到了不戴盖头出门的富贵女眷,至少是外形不像是小户女、农妇的女子,为了表示尊重,便不直视她们。
“现在我们这里的女娘,自己剪短发,只系红绳的也有许多了,”朋友以一种超然的口吻说着,并不表示褒贬,“水田衣自然也是不穿的,都穿着两截衫,尤其是港口这里,很多家里也许女娘独立地出来招呼生意了。”
这么说来,这些走在路上的女娘,有许多都是港口商户家的女儿了——还不算是很富贵,不过要比小户女她们有钱一些,所以在外形上有差别,这个年代,有钱没钱,从脸色、体态、牙口上都能看得出来。那些常吃糙米、杂粮的人家,牙口的损耗大,换牙的时候也看不起牙医,因此有一口整洁好牙的人很少,光是脸颊圆润平整,骨相没有大的不妥,皮肤有光泽,便已经可以断定是中等人家的孩子了。
“这些女娘招呼谁的生意?”沈君庸有些迷惑了,叶仲韶也不吭声——可以由女儿家来招揽的生意,他们只知道一种,那是很不体面的。
“喏,这不就来了?”
朋友手一比,就见到前方码头——那码头也早被整修起来了,长长的木板一直延伸到海里去,隐隐的几艘船停在那里。如今码头上几十个女娘正成群结队,说笑着走了过来。
这些女娘,一看就是买活军的人了,首先是高,如男儿般高大的很多,其次,是胖大——壮!真是壮!已经是八月中了,却还有好几个女娘穿着单衣,还把袖子卷起来,那袖子绷在深色的皮肤上,小臂挥动中隐隐能看到一股一股的肌肉偾起,令人很难怀疑她们的武力,这样的女娘看起来是可以三拳打死镇关西的。
而且,这些女娘们有许多人都理了极短的头发,可以说是青头了,但即便如此,众人也不会把她们当成男人看待,因为她们的衣着所展示出的线条是很明显的,这些健妇完全是传统的敏朝人审美观念的另一极,沈家的女眷和她们俨然便不是一个物种似的。连最高大的沈君庸在她们身边似乎都显得有些孱弱。
“娘子军,我们这里的好澡堂,男女分开,洁净得很!”
“快到我家来洗澡,我家有好茶吃!”
那些港口小商户的女娘们,便立刻迎上去招呼了起来,个个笑靥如花,“洗完澡到我家来吃茶点呀,我们家量大管饱!”
“可要看看绸缎?夏扇也有的,上好的本子也有的——”
“新出的话本我们家有的!”
“我们刚出炉的定胜糕要尝尝!”
原来这是一帮女水兵们!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非常新奇地看着这些女少东家们前去兜搭——这也是的,自古以来,水手的钱都是很好赚的,而客人是女的,自然要用女东家去招呼。譬如说这澡堂,水兵们当然都想洗澡,但若是男知客去招呼便非常不妥了。买活军的女水军,倒是催生了武林这里多出一批的女知客们来。
“这里原来还有女用的澡堂!”沈宛君便不由惊讶地在盖头下说了一句。
“是有的,因为买活军的船上女水手是不少的,以东江的女娘为多,云县、长溪县的女娘也不少,还有衢县的,总是以原本的渔民、疍户为主。”朋友说,“夏天的时候,她们便聚在一起,这种船就叫女船,很受到一些迁移女娘的欢迎呢,也不太去远海,只在近海航行,因为舵杆很沉重,女娘里的操舵手不多,不太够用,等到了冬天,就分散开来,各船上都有。”
众人都很注意地听着,感到开了眼界,叶昭齐因为母亲也问了话,便捅了捅小妹叶琼章,叶琼章脆声问,“为何夏天便要聚在一起呢?这个舵杆有多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