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106节(2 / 2)

于是使团提出的第一项议程,便是加封谢六姐为奉天保国平海王,一应礼节仪仗与藩王齐平,并为谢六姐送来宫女、阉人、王印等一应礼节用具。将福建道、鸡笼岛,赐给谢六姐作为属地,并许她巡逻海疆,保卫壕镜。这个条件也不可谓不优厚,只要谢六姐肯认封,便立刻是贵极人臣,当然,朝廷也可以继续对外宣称,他们对福建道和鸡笼岛依旧保有主权。

“我没有打算称王。”

从事前事后的种种迹象来看,使团对于这个条件还是相当乐观的,他们认为谢六姐受封的可能性很大,毕竟买活军也是摆出了一幅不愿大打的样子。而且朝廷的条款中,并没有指明谢六姐的王宫驻地,也没有提到王府封官,便是暗示谢六姐受封后的自由程度——其实都是名分上的事儿。福建道现在已经被买活军基本拿下了,朝廷也没想着靠这个条款就能把治权都拿回来。

“啊?”

但,如此简单的议程,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答,使节团众人都有些惊讶——阁臣不肯来谈,也使得这帮使节少了些处理实政的经验,这里最老道的官员只是刚被起复不久的王肖乾,他显然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世上居然还有反贼被封王了却辞而不受——理由还是非常离谱的‘不打算称王’。不打算称王你造反做什么?

“我没打算称王。”谢六姐很耐心地回复了一句,她的语调非常冷静,但仿佛又充满了生机和力量。在信王的打量中,这个‘天人’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能量,倒不是说活力四射,而是她给人以一种可以日以继夜地工作下去的感觉。信王不知道这是不是天人异能的一部分,反正,他很少从兄长那里接收到这样的感觉,兄长一般工作个……嗯,兄长也很少工作,大概便是做木工活,也是三四个时辰便累了。“我应该永远不会称王。”

……屋内便沉默了下来,使团不知应该是忧还是喜,永远不称王,那是要直接称帝吗?

“也不称帝,所以封王是不太需要的。”谢六姐似乎是看出了他们的想法,“封个大将军的话,可以接受,但我对外也不会打出这个名号。你们可以尽管在邸报里随便说,我们这里的解释是按我们自己的体系来。”

买活军所谓的体系,自然也就是她们一贯的说法,也就是华夏国内,敏朝和买活军是两个地位平等的政权,这种关系,和敏朝一向的羁縻、藩属、平等邦交似乎都不相同,敏朝绝无可能接受这个体系,并在公文中表述出来。

和议才刚开始,便出现了这样的分歧,孙初阳和王肖乾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王知礼:使团主要还是以阉党为主,西林是暂且按兵不动的,只派出了王肖乾这个小卒在打前阵。能不能接受这个说法,要看阉党中最高位的王知礼他的表态。

当然了,如果使团达成的和议太过离谱,朝廷也可以抹脸不认,反正也没有派出高位官员。只能说朝廷将亡,必定是乱象层出,就连这有敏一代从未开启的和谈,如今都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而内阁中几经清洗,竟已没有勇于任事之辈,西林党都捏着鼻子避之唯恐不及,不愿让自己的名字和议和联系在一起。而少了这些博学儒士,使节们在这些大义名分上,不免也有少许难以把握了。

“这……六姐的意思是,”王知礼尖着嗓子沉吟,“愿受封为大将军——那……愿上表称臣么?”

不论是受封为王还是受封为将军,这都是不可避免的步骤,上表请封、朝贡、受封。谢六姐毫不考虑地回答,“可以,但用词必须由我指定。”

众人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又迷惑起来了,“指定用词?”

“对啊,必须说明我受封的立场——作为华夏国下,目前占据地盘较小的政权,我愿接受敏朝以如今占据华夏国较大地盘的统治者名义,为我加以一定的荣誉,不能是老一套什么臣罪该万死之类的。”

众人额前顿时现出汗水来了,这样的东西出现在奏表里——倒不是其代表的意思有多么过火,其实谢六姐的意思还是比较实在的,并没有自吹自擂。但若是让买活军的这一套理论出现在了奏表中,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一定……一定要这么说吗?”王知礼的声线都有了一丝颤抖,很显然他也在想答应了这条之后的政治后果。

“你们可以润色一下辞藻,这份奏表就不搞白话版了。和议的话,肯定是要有文言版和白话版本的,《买活周报》会刊发全文,还要做拼音标注。”

……所以连秘而不宣都做不到了……

因为是正式和谈的关系,使团穿的都是礼服,里头自然没有秋衣秋裤,不过即便如此,很多人也都觉得领口勒得太紧了,很想伸手松一松。刚开头第一项议程就遇到这么大的困难,这实在是大家没有想到的——如果愿意受封为王,但在奏表中不出现太多自责、卑微的词语,这都可以商量,但谢六姐一定要往奏表里注入买活军的体系,这就等于是在威胁使团众人的政治前途。

几百年来也没有议和过,没有前人的经验参考,使团不得不暂时叫停了和谈,退回到各自的会议室中进行商讨,信王坐在上首,听着王知礼、王肖乾和孙初阳三人激烈的讨论,一语不发,但打从心底感到了荒谬。买活军和朝廷实在是过于格格不入了,以至于双方都想要促成的和谈,也进展得磕磕绊绊。

买活军的风格,其实用谢六姐的四个字来形容是最好的,【实事求是】,他们所要宣扬的,无不是认定中的事实,而使团众人却还秉持着朝廷的面子,想的是涂脂抹粉,好歹在大面上维持住体统——但即便是维持住了,又能维持几年呢?难道买活军消化了福建之后,不会再度扩张吗?

火都烧到房顶了,却还在争论着春联怎么贴……信王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心底亦是浮现了明悟:朝廷已经没救了。

或许,它还比建贼更体面一点,或许它也比西贼、闯贼完备一些,或许如果没有天灾,朝廷的统治还能再持续一段时间,但归根结底,在买活军面前,朝廷都是没有救的。不论买活军将来如何,现在它是个全新的政权,它背负的包袱更少,它的统治思想更为高效,这都是朝廷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去学的东西。学得越像,死得越快,这个道理,或许其实坐在这里的使节们都明白,他们只是表演出自己还在尽力争取的样子,给大家看,也给自己看而已……

皇兄在派遣使团前来以前,可有过这样的认识?大概或许是有的……但皇兄,也有皇兄的无奈……

奇怪的是,信王反而是在离开了京城之后,才对京城的一切有了进一步认识,当他住在宫中的时候,他是难以想象朝廷的覆灭的,列祖列宗传了这么多代的天地,也不是没有艰难的时候,可不都度过来了么?如何就会毁在这么几年内了?哪怕大臣们忧心忡忡,皇兄也偶尔叹息几声,更曾和他说起做天子也没多大意思的话语,信王仍觉得朝廷是大有可为的——只是需要一个圣明勤政的天子,一帮忠心能干的大臣,只需要皇兄能够努力——

但,当他来到云县,并且住了一个多月以后,信王反而看得清楚了,在这里住得久了,视野仿佛便自然而然得到了开阔,他读了历史,认识到了所有朝代都有终结的一天,他看了报纸,学会了计算买活军的战力和‘生产力’,就连他的心胸也似乎被这自然的生活而熏陶得开朗了许多,信王现在不以为王朝的结束,就是自己生活的结束,因为他已经过了一段普通人的生活,虽然仍是不那样普通,但至少他知道了普通人是怎么活的。

哪怕便是活成普通人的样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他心中偶尔也会这样想着,做皇帝的确没有什么意思,尤其是做这样一个朝廷的皇帝。或许皇兄不是亡国的天子,但看看如今朝中的大臣,都是什么样子,为了怕背黑锅,连使团都没有胆量参与……

他无动于衷地望着面前的桌子,对于身旁的争吵充耳不闻,再开会的时候,谢六姐已经离去了,她认为谈判过于低效,所以只打算对谈判结果进行审阅,做出批示。信王倒不觉得被冒犯,他反而觉得这决定很有道理。眼下的争吵,只是一群老鼠,叠起来套在冠冕里,努力地做出活泼的模样来,实际上,王朝早已瘫倒在地,化作了腐烂的尸体。谢六姐的确不需要在这件事上浪费太多的时间,任何一个活人,都没有必要在这群幽灵上花费太多的工夫。

但他也没有做声,而是依旧做出了肃穆的样子来,尽职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信王已经知道皇兄派自己前来的用意,他亦做好了准备,完成自己必做的事情,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在此刻扮演着一个无聊的宗室亲王,作为花瓶,装点在谈判四周。

接下来呢?当谈判结束之后呢?

他是不会回去的,信王想,没有阁臣来,也好,反正他是不会回去的——如果能娶得到谢六姐,即便她如此令人畏惧,他也会尽力去办到,即便娶不到谢六姐,也娶不到任何一个买活军中的重量级人物,信王也会尽力读好书,并在谢六姐的官府中,找一份体面而又无关紧要的工作,他会熟悉在买活军治下生活的全部讲究,并且在将来的某一天,把它全部告诉自己的皇兄。

船沉的时候,上头的老鼠也在拼命地往下跳,信王不由想起了他在海边听到的说法,他不由得暗暗地笑了起来,并且对这个传说产生了一丝亲切——

老鼠也在往下跳,那龙呢?龙也可以离船而去吗?

没有了龙的船,还能叫作船吗?

皇兄把他送了出来,自己却留在了京城里,将来……或许有一天,皇兄也能看到大海吗?

信王并不知道前路如何,他已经预见到了朝廷的结果,却看不清其中的细节,但他衷心地认为,皇兄也是应该看一看大海的。

毕竟,每个人都应该有一点这样的自由,不是吗?

第221章 辣椒酱碎了

不知是谁失手, 一坛辣椒酱砸在了南后街上,今日三坊七巷的住民一早起来,便都闻到了这油乎乎、辣丝丝的香味儿, “这什么味道?”

“倒是勾人下饭!”

青石板上传来了车轮吱呀吱呀的声音, 是卖水车——虽然三坊七巷内有井的人家很多,但无井也不愿喝河水的人家也不少, 卖水车便应运而生了,也就是买活军入城之后,稍微地有那么几日没有敢出来卖水, 此后一切如旧, 只是逐渐地只收钞票、筹子, 不收铜钱了。因为铜钱花不太出去,“我去兑钞票还要付损耗费,很不划算的。”

筹子是早听说过的东西, 买活军那里还有和银票很相似的支票本,三坊七巷的大户人家中听说过得也很多——长溪县距离榕城就那么远, 难道榕城的大户人家不要吃, 不要穿, 不愿和买活军做生意?但钞票是新出来的,买活军拿下许县之后, 一直在发展他们的造纸业,拿来印报纸,造钞票的都是他们说的‘特种纸’, 外间很难仿制, 因为没有相应的技术。

——听说他们造纸居然不是手工造的, 而是用一种特制的‘蒸汽机’带动了机器来造, 所以买活军的所有纸张, 厚薄都很均—匀,光是这一点,便是仿造不了的。更不说他们的套色印刷也异常精美清晰,一般人只要稍微用手捻一下,再看看纸张的颜色,便可以分辨真伪了。

虽然钞票也有被老鼠啃噬的风险,但还是比竹做的筹子更好保存,一经推出,便立刻大受欢迎,现在听说各地都在回收筹子,预备进行销毁,老百姓们也争着取出自己私藏的筹子,赶紧到钱庄去,开个户头把筹子存进去,换成存折带回自己家里,也有些老脑筋,便去兑换了钞票,总之他们是绝不会等到筹子被宣布作废的那天的——虽然买活军一再解释,所谓的回收的筹子,只是商户拿了筹子之后,便不再找零出去,而是要去银行兑换钞票而已,但百姓们依旧很有警觉心,不太相信官府关于货币的话,他们的确是被敏朝的宝钞给坑得太惨了。

自然,这样的风波也闹不了太大的,因为商铺里还是可以用筹子买东西的,而且价钱丝毫没有变动,反而是用银子付账的话,会涨起相应的价格,便等于是把银子给‘贬值’了,所以把筹子、钞票私下兑成银子,是越来越不划算了,不但买东西不划算,而且因为兑换上的问题,收银子的商铺也很少,商人们倒是都很愿意使用买活军新推出的货币,因为□□还没有出现,而假银子、含铅的铜钱是十分泛滥的,让他们接受银子付账时,承受了更多的风险。

“是什么东西打翻在街头了?”人们推门买水时,不免也问问卖水的老林——他姓林,在榕城这里多少和林尚书家是沾亲带故的,否则不可能揽下在三坊七巷卖水的买卖,这一带的人家,多是高门大户,手头很松,不但用水量大,赏钱给得也多,倘没有靠山,来卖水不几日就要给流氓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