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民对于《斗破乾坤》的追捧不同,对这群士大夫来说,买活军的话本子,也就只有《蜀山剑侠传》稍微值得一观,他们中有不少人都相信,《蜀山剑侠传》中的神通,是对谢六姐所来仙界的如实描述。既然如此,答案便很明白了,打,肯定是不能打的,哪怕主张要打,都是很不合适的言论,不知道会不会成为仙剑的目标。而且这也包含了很现实的考虑在里头,那便是一旦和买活军打起来的话,姑苏城要承受的损失。
“当然是议和好喽!”也有人这么公然地诉说着朝廷对于苏松道的压榨,“若是打起来了,钱粮从何处来?还不是要我们这些百姓们纳捐认领。兵灾残民啊!买活军纵然粗野无礼,有一番话说得是没有错的,这天气一年比一年异常,一年比一年冷,小冰河时期俨然是要成真的,都是华夏子孙,打什么打?难道真要两败俱伤,让建贼得意了不成?”
这自然是所有人能想到最坏的结果,至于买活军占去了福建道……那又没什么的,至少五年内,买活军打不到姑苏这里来,而且就算来了,也未必就一定屠城什么的,买活军的名声比建贼好太多了,而且他们还很会做生意,‘小自在天’内坐着的七八人,去年和买活军做皮棉买卖,哪个不是赚得盆满钵满?他们卖皮棉,买棉布,又从买活军那里买来稀奇古怪却都又十分实惠的东西,就连菜油,买活军处的出产都更上等一些。怎么看买活军对苏松两府都只有好处,至少要比朝廷更好得多。
姑苏城抗税的风气,自古以来就是有的,而且这个地方的人,对于天子的观感并不怎么样,本地人有些还记得本朝立国之初,因为这里是和皇帝争天下的张王大本营,皇帝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拿下姑苏,因此姑苏的税赋便被定得比别处高得多,且处处受到打压,很多本地人的长上,都是接连过了好几代人的苦日子,这才慢慢地将城市经营得如从前一般富庶。
既然赋税这样不公平地重,姑苏本地人对于朝廷没有太多好感,反而喜闻乐见买活军崛起,也就不足为奇了。和议的达成,更是直接避免了大额军费的开销,又肯定能促进经济的发展,里外里,便是数不清的银子在这里头滚着。自从见到和议开始,诸位大老爷的脸便是圆的,见了人都是笑眯眯地‘恭贺新禧’,可见心情之佳。
今日的小书房内,更是充斥了笑声,人们嘻嘻哈哈,投机地谈论着云县和议带来的商业前景,以及广陵府的老朋友们心中会有多么恚怒——不打,还议和,买活军的私盐岂不是越发地要卖到他们这里来了?老盐商的生意真是越来越不好做了。但对于松江和姑苏来说,棉布买活军的好,他们需要皮棉啊,松江姑苏的丝绸也还是不愁销路……广陵府的烦恼,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真是个再好也不过的年节了,老爷们甚至也有了做学问的心思,拈着胡须,议论起了颁发的新历法。
“这个东西,自然是好的了,旧历法不堪用,若是真信了历书上的节气,那是要耽误农事的。”大家对于华夏历的准确还是非常信任的,因为谢六姐的天人身份,也因为已经有人传说,主编这部历法的人,是前阵子遭了贼手的徐子先。徐子先在天文上的造诣,还是大家所公认的。“这都已经元月了,怎么咱们城内还没有青头历发卖?可是不该,别耽搁了春耕!”
“这个华夏历,倒也的确是别出心裁啊!只为何把元年定在秦统一六国那年呢?若是以大一统的时间来算,那怎么也该从三代又或者周代开始吧?”
“这个张兄就有所不知了,那些青头小儿新出了一本书,叫作《政治与社会》,其中将商、周分为封建社会,而秦一统天下,是为所谓的集权大一统社会,周代那不叫大一统,叫封建。”
“封建吗?”
政治教材刚出来还不到两个月,多少有些消息不太灵通的客人,年前在乡下奔忙,便没有看到这本书,一听这话,顿时不干了,起身就要‘翻检禁书’,请王老爷拿出来看看,王老爷笑道,“大年下不看这扫兴的东西,免得张兄你憋得难受!”
这自然是因为青头小儿的书中,颇多谬语,叫人看了忍不住要勃然大怒,甚至是立刻争辩呵斥起来,而正月里又是最不该说坏话的。张老爷闻言,便先不看了,但到底是索来了书本藏入怀中,“抄好了便还你。”
“君子借书,惯例是不还的。王兄可要盯好了。”不知是谁捏着嗓子在墙边笑话张老爷,张老爷着急分辨道,“哪里有都不还呢!”
一个‘都’字漏了马脚,众人一发都哄笑起来,一时听差来报,小班已调好丝弦,于是众人又移步去鸳鸯厅中,隔着水听着那小亭中几个小唱袅袅娜娜唱了一回,大戏台那里又开了《麻姑献寿》,园内园外衣香鬓影,众人谈笑风生,端的是热闹非凡。
那厅中的长桌茶点撤了,换成了高高的看盘,而看盘又换成了酢、糟、冻、腌、醉、酱、风、腊、拌等十余种做法的冷盘看菜,佐以烧得滚热的四五种名酒,有花雕、玉露烧,不喝酒的还有果子酿,众人谈笑间略用了些冷盘,便撤下换上一道道热菜,如此吃吃喝喝、看看听听、谈谈笑笑,这样的春酒要连吃几日才算是将亲友都招待完了。
正月里,还时不时的会有亲友的小聚,在这并山园中尽情玩赏冬景——等到正月初十,各院的家眷都多数恢复平常了,忽又下了雪,这场雪竟有将太湖上的果农给冻死的,但对王老爷来说,倒自然是更增雅兴,当下连夜派出请柬,请众亲友赴宴,还特意嘱咐长随第二日清早要去码头买报纸,“我算着新一期报纸将到了,速速买下四五十份来,上回叫那申家翁巴巴地给我送了些,倒显得是我王家‘没有办法’。”
这没有办法的评价,对王家长随来说自然是奇耻大辱,长随绷着脸肃然应下,第二天一早便去了码头,将午时回来,只带了四五份报纸,道,“船刚到,报纸卖得极快,连通判、知府老爷家的下人都在守着,无法,只得几人商议着,算了份数,勉强分了四份回来。”
王老爷便问道,“如此,知府家拿走了几份?”
“他们也就取了四套,是镇守太监府上拿了十几套走。”
王老爷便不说话了,微微点点头,因客人已经进门,便暂将报纸搁在一边,笑着出门迎客,来人却恰是申老爷,他最是殷勤,往往总是早来。进门见到报纸,便笑道,“还是王兄有办法!今早船到,几百份报纸都售罄,我家听差回来说,体面略差一些,压根无法买到,若我们家这样门第,便是一份都无。”
“申兄这是何处说来,无非我家人去得稍早而已,都是乡野闲人,休说这些!”
二人寒暄了几句,待茶来了,便不约而同取了报纸来看。申老爷先看了头版,眉头微微一挑,失笑道,“青头小儿又发癫了!”
买活军常有如此暴论,申老爷倒也见怪不怪了,将那文章旁印的买活军旗帜定睛细看了几眼,评论了句,“真乃轻重失当,发新历这样大的事,居然不是新年第一期!”
他便好整以暇,翻到背面去看第二版了。王老爷倒是皱起眉头,却也先不说话,等众人都到了,移步往‘四时晴雨亭’赏雪时,方才冲管家招了招手,附耳低声吩咐道,“这一期不要给那几个孽障看,小姐们也一概不让她们看到。”
管家忙会意点头,王老爷将道袍下摆略整一整,这才又露出笑容来,摇着身子从通往‘藕深处’的小径前走了过去,一路高声和几个朋友又赌起了下个月春日的东道,“我这并山园的冬雪虽然可赏,但春色却更不可辜负——”
#
“我这并山园的冬雪虽然可赏,但春色却更不可辜负——”
熟悉的男子声音,顺着风吹进了蜿蜒小道之中,传到了水边的二层小楼中去,让这方静谧的世界多了些外头的声音,坐在窗边刺绣的两个姑娘,便都不约而同地把眼神调向了玻璃窗外,但她们的视线,却被楼旁茂盛的花木所阻,能听到的只有家主那熟悉的声音。两个姑娘的耳朵都很灵敏,因为在这楼里,最常发生的变化就是声音。
这是一座绣楼,在江南富庶之家中很常见,越是富庶的地方,越有财势的人家,便越热衷于为自家的女眷建筑绣楼——并山园的绣楼算是大的,里外三间开,楼梯各开在正堂左侧、右侧,上楼后,正堂里一拐,一样有左右两个房间,楼下的房间住丫鬟、放杂物,楼上的房间住小姐。一般来说,小姐十岁以后,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这里。
平日里,两三天能到长辈跟前请个安,便算是受宠的了,若是不受宠的姑娘,‘已是要说人家的年纪了,还当好好地学学规矩’,进了绣楼是轻易不能再出来的,也就是逢年过节,能够被婆子背出绣楼,到亲长面前去问个好。小姐们一辈子能好好地游个两三次园子,便已是难得的福分了。
她们虽然住在并山园里,但和园中的景色却没有丝毫的关系,这茂盛的花木,阻隔了外男窥探的眼神,也阻隔了她们的视线,两个王姑娘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外头的声音,锣鼓声唱戏声欢笑声……声音在并山园里是不稀缺的,它们毫无保留地灌进绣楼里,灌进小姐们的耳朵里,仿佛也填充了屋内的寂静——
绣楼里,最常发生的变化就是声音,最缺乏的也是声音,因为姑娘们做针线时是不说话的,‘女子以贞静为要’,若是嘀嘀咕咕没个完,被楼下竖着耳朵的教养嬷嬷听到了,或许便要打手心儿,又甚至是向母亲告状,‘姑娘的心性儿还得磨一磨,不然去了夫家,怕是要吃苦头呢’,于是连请安都被取消了,接连几个月被关在这阴暗狭小,直起腰似乎就要碰头的二楼房间里,关到嬷嬷满意了,才能放出来往父母跟前去。
吴江出才女,她们多少也听过沈、张、叶、吴几家的名头,也知道如今吴江、太仓乃至姑苏城内,都流行把女儿捧为才女,她们也读书识字,甚至偶尔这些姑娘们也有机会以诗歌和亲戚中的姐妹唱还,并且偶然流落一些经过润色的闺阁笔墨在外,但这不妨碍父母平日让她们住在绣楼里,因为虽然沈、张、叶、吴那几家的女孩儿们过着自由的日子,但偌大一个吴江,百万人口,也不过是那么四五十的才女,能够诗歌唱还,彼此往来。
还有更多女儿家,她们沉默地在这些精美的园林中,在这些低矮的绣楼中,在极度的锦绣繁华之中被禁锢着,过着囚徒般的清苦日子,每日里在昏暗的阁楼中,垂头做着针线,这是人们称羡的优美体态,犹如鸟一样谦逊地弯着头——针线做出来的,可见我家女儿的贤惠。
但她们也是听说过买活军的名字的,王琼华今年十三岁,上绣楼居住已经三年了,去年,祖父为绣楼换了玻璃窗,这样合着明光瓦,白日里二楼中也有了一点光亮,不再和以前一样,白日都要点灯。这都是买活军的东西——她还放了脚,因为买活周报上说了,裹足对健康有害,而祖父一向是自诩很开明的。
王琼华的许多亲戚都没有放脚呢,她们家也是不许看买活周报的,半个月前,新春吃酒时,姐妹们都很羡慕她的生活,王家有三房亲戚,只有王琼华放了脚,其余的姐妹们都还是裹着长足,而她身边坐着的小姑姑王婉芳,今年不过八岁,便因为裹了断骨缠,脚已经畸形了,不缠足反而无法走路,因此到现在还缠着足。
——家里那个会裹断骨缠的婆子,听王琼华的丫头报喜说,对于买活军的说法,非常的不以为然,还说了许多缠足有助于美德的话,大有非议王家人相信《买活周报》的意思,被主母差人打了几十棍子,抬到乡下的庄子里去做活了。
不知道新一期的《买活周报》,会不会继续说放足手术的事情,算着日子,报纸应该已快到了……
她心不在焉地刺着手中的帕子,偶尔看到小姑姑渴望地望着窗外,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王琼华才十三岁,但她觉得自己已很老成了,她心中装了无限多的心事,无限多的憧憬,还有无限多的愁绪,却还能忍耐着将所有的感情,都吞咽进心里,在嬷嬷们面前一点儿也不带出来。譬如她觉得活着实在是很没有意思的事情,但她就从不曾和嬷嬷们这么说。
“姑娘,吃午饭了。”
正午时分,水厅那里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丝竹之声,男人们又在听戏了,而女娘们也开始用饭,几个丫鬟顶着食盒爬上二楼,取出四色小菜、四色热菜,摆了四个碗盘,王琼华扶着小姑姑慢慢地走到堂中,这二楼正堂留了楼梯的空地,余地就不多了,挨窗户放了一张八仙桌,另外两个女孩儿放了脚,走得比王婉芳要快,见到她们出来,悄没声息行了个礼,彼此微微一笑,便坐下吃饭。
今日的小菜是酢鱼、糟萝卜、拌银芽、冻的姜醋鱼,热菜是鸡汁豆腐、风干板栗烧鸭子、蒸的风鹅,又炒了玉兰片,还有一海碗佛跳墙,一看就知道是厨房宴客,从里头匀出来的,喷香稀烂,是并山园名菜之一。四个姑娘却都吃得不多,每样菜都略动了动,便叫丫鬟们撤下去分了。
她们是吃不多的,要严格控制体重,尤其是王婉芳,她脚都烂了,稍微胖一点,走路便宛如刀割,缠足头半年,瘦得脸颊都陷了下去,原本开朗爱笑的姑娘,日夜啼哭,被提前送入绣楼,差些没从二楼跳下去,寻死不成,从此便一反常态,沉默寡言了起来。
“赏心乐事谁家院,良辰美景奈何天——”窗外那靡靡的丝竹声中,似乎有人尖着嗓子在唱,几个姑娘陆续告退回房,王琼华起身时,黑漆漆的屋内,报喜微微一动,往她怀里塞了个什么东西,又在她手心里掐了一下。
王琼华一怔,不动声色,只做走路不稳,扶了报喜一把,轻笑道,“坐久了腿麻——”
把这一出含混过去,走了几步回到自己屋里,报喜进来为两个姑娘铺床,她们每天中午还是能午休一会儿的,倒也不是从早到晚的做针线,等到了夜里,园里的外人都清出去了,还能走出门去,到二楼正堂外,来回大约四步长的小阳台上,眺望眺望夜色——这已很不错了!
拙政园的绣楼,便是一个八角的小亭子,屋外种的香樟树也没有并山园多,姐妹们每晚眺望的都是自己的嫁妆——这些香樟树种在这里,既能护卫小姐们,不被外人窥视了去,又能化为她们出嫁时的箱笼,一向是姑苏城大户人家喜爱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