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人们眼中希望的光芒逐渐熄灭,望着他们绝望的、反复的祈求,甚至心底知道自己的拒绝或许就意味着对方生命的结束……私盐队的人不怕自己吃苦,也不怕途中遇到更多需要周旋的危险,他们最怕的就是这种必须的拒绝。
在谢六姐来之前,他们从来不知道,原来救人也是有瘾的,也是愉快的,但一旦习惯了这种解救者的角色,习惯了回到家乡休假时,走在路上被那些出来做活的孤儿们簇拥着,围绕着,一声声地叫着‘人牙子大叔’的情景,习惯了那时候从心底绽放出来的笑容,便不再能够习惯这种残酷的拒绝。
每一次出门,他们都尽可能地带回多的妇孺,也尽可能地走得慢一些,为那些在岸上,在山上,于盐队的照护之外,跟随着他们的男流民提供一点照护,很多时候吴老八这样的队长会用自己的钱,买一点粮食给男流民们吃,让他们不要饿死在路上。
私盐队是只买妇孺的,如果吃不起饭的人有很多,他们就只能采取这种模式,妇孺在编队里,吃的喝的由私盐队来解决,她们的家人就只能跟随在船队或车队之后,食宿自理,遇到了危险和阻拦,盐队表面上也不能为他们出头——没有军队的后盾,不能和当地的官府发生太激烈的冲突,必须要学会忍气吞声。
已经是尽量去救多的人了,但总还是有些人没有办法,那些有身契,没‘来历’的女娘,是不能轻易入编的,她们只能混在流民队伍里,试着往买活军这里来,而那些折骨缠的女娘,如果来历不够干净的话,那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很多盐贩子都遇到这样的情况,反复央求,依旧被回绝了之后,那女娘转身就投水,第二日就上了吊,遮人耳目、千方百计来到买活军这里,请求他们的收留,虽然这不合情理,但却是最后的一条路,一旦这条路也被堵死,那她们就真的没有活路可走了。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和朝廷的和议已经立下,现在买活军也拿下了福建道,使得他们之前的领土摆脱了新占之地的名号,买活军正在原本的老领土上大规模征兵,他们的兵力要比从前富裕,势力也比以前更为雄厚,姿态也比以前更强硬得多。
在六姐的新命令之前,吴老八就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的腰杆子似乎更硬了,心里也多了不少底气,他甚至已经开始尝试着夹带一些来历并不干净的女娘回买活军这里。他觉得这是可以办得到的——他们现在比以前强了,能救的人自然也就更多了。甚至在六姐下令以前,他就已经设想着、推演着倘若要带走这些身份不干净的女娘,会遇到多少阻力,又需要多少资源。
这些准备,让他在一系列会议上受到了许多长官的褒奖和信任,而这完全是他从陆大红身上学到的好习惯——善于思考、善于总结、善于准备,一个人在刚刚进入买活军这里的新生活的时候,如果有一个陆大红这样的领导,能培养出一些好的习惯,真的是让人受益无穷的事情。当然,陆大红的好习惯,又是从六姐那里学来的。
吴老八现在也在要求自己的下属要勤写工作日记,为工作中可能的困难做好准备,要自告奋勇迎难而上——就比如这次,他就主动要求带队来姑苏城,在吴老八此前的工作中,他就认识到了,姑苏城里因为身份和缠足所限,无法自行投奔买活军的女娘人数一定是最多的,而且她们脱离原本生活的意愿也一定是急切的。
他是对的,基于这种预测,买活军在姑苏城这支分队上投入了最多的资源,即便如此也很快就有些捉襟见肘了。买活军第一批在姑苏城里发了四千多份传单,在这个百万人口级别的大都市,实在地说不算是很多的,但传单刚发出去半日工夫,便有女娘找了过来,随后每日都有至少五十人以上,以形形色.色.的方式投奔。
他们在水门码头的基地是一个据点,找来的多数都是平日里被限制人身自由的女娘,譬如风月女、殷实规矩人家的女眷,更古怪的是还有不少小尼姑。而那些能够自由离开家中的女雇工、贫家女,很多都是去买活军在城外的私港,两边加在一起,有时候一日人数居然能过百!
当然了,女雇工这些,虽然对买活军来说用处很大,但她们是引不起官府注意的,真正棘手的是这些无法自己走路的小脚女娘,她们需要更多的照顾,在买活军这里,能派上的用场比别的健康女娘要小得多,却还往往意味着更多的麻烦,因为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小脚女娘本身就是生产力盈余的副产品,她们的主人一定要比贫家女的主人更有办法。
吴老八对于官府的关注是早有准备的,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今晚的城防营出动,其实并非是因为并山园王家,更不是因为苏松水师家中的变故,水师将军还没回姑苏,而王家更是不可能当晚知情。按照小队长的说法,这件事,只是架势人家在背后推动,请了他们这些平日里吃孝敬的兵出来走一走。“我们平日里,饷从何处来?一多半是乐捐,如何能却得开这个情面!”
原来这些架势人家,连日来不断收到亲近子侄的求援,平日里在他们这里烧香拜佛的干儿子干女儿,手底下经营的生意里,都有女娘逃脱,更有当红的女儿,卷了好一笔巨款消失不见的,怎不令人心痛欲死?自然要找来干爹这里哭诉,请干爹为他们做主,一面也是吐吐苦水,解释为何这个月少了孝敬。
这世上若有什么是不可调和的矛盾,那便是对利益的侵犯。吴老八在整本政治课本上,学到最认可的一句话就是这句话。一旦利益受到侵犯,不论势力对比如何悬殊,受损方一定会进行坚决的反抗。城防营两头吃打点,拿了他一些好处,声势也造出来了,便暂且偃旗息鼓地退去,但这肯定不是博弈的结束。
此时,这群人家必定在府衙中痛陈厉害,献上好处打点关节,而明日早上,王家若是选择暗中打听盘问这两个走失女娘的去处,又或者是请管家到府衙中说项……听说姑苏知府从前是已过世王老太爷家的门生,以他们的政治地位和政治资源,府衙收到请托,将势必有所反应。还要再加水师将军家的下人,从姑苏去松江,快马半日的光景,现在将军家的信使应该也快入城了……
“要不要乘夜把人送到私港去?”
能意识到现在局势的人不止吴老八,小耳朵、小楚,在签完今日的文书后,也在议论着这几日的一些征兆。“水门码头毕竟是在城里,行动并不方便,或许以后采取转运的方式比较好,每日凑人走陆路送去太仓,到了那里就不必担心什么了,完全是我们的地盘,按如今这个航运量,总是有货船停在港口装货装水的。”
如今太仓到姑苏城区水门码头这里,是没有能过大船的河流的,海船要么由挑夫运货,要么就是把货物转运到小的摇舟中一点点运来水门码头,但小摇舟的保密性很差,上下船也是问题,一艘小舟最多乘坐四五个女娘,也就是说动辄便是十几艘船,上下船还要人来回背负,不如马车好些,至少上下车比上下船要方便。而且水门码头这里,夜里船多,花船有时要开到后半夜,比较不好行船,因此小耳朵认为,由马车夜里运人较好。
而小楚则说,“在路上被袭击怎么办?折骨缠的女娘行动能力是接近于无的,我的看法是不能做过多的中转,尤其是过长的陆路中转,那就等于是你完全放弃机动性了。”
小楚是买活军的女兵,被派来执行任务,看问题的角度有时和盐贩子不同,小耳朵被说得哑口无言,想了一会也道,“也是,转运瞒不过人,那么几十里的路,他们大可随意埋伏,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那这么看,还是得坚持咱们原本的思路,从水门码头上船,直接走钱塘江去衢县。”
每次往回带人,路线论证都是无聊又琐碎的工作,但正是这些细节能帮助臃肿的队伍最大限度地避开风险——不过,大部分时候大家只能在这个危险或那个危险中进行选择,譬如此刻,选择走内河水路,便等于是选择了面对城防营、苏松水师和架势人家的私兵、乡绅大户的佃户们带来的军事压力。
“必须一次性把他们打痛!”吴老八下了结论,“让他们以后再不敢沾手碍事——乘着事情刚有变化,便做出个规矩来:只要是进了我们买活军的大门,便等于是生死两断,不能再来找麻烦!若不然,开始做成了别的规矩,譬如走陆路去太仓转运,接受时不时被埋伏夺回一些女娘的可能……那日后要改,人心上会更困难,而我们这条线的折损率或许就会更高。”
这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因为买活军会比较几条线的数据,即便姑苏这里的折骨缠女娘较多,姑苏的私盐队也不想用这个来做借口,为自己糟糕的表现辩解。小楚咬着下唇说,“那就是要打了——但这个,可能不太好打。”
“不太好打也要想办法打一打。”
结论已取得共识,接下来就是想办法了。吴老八先问,“我们现在还有多少人?多少是见过血的兵丁?”
“如今上下里外五十多人,二十多见过血,都是去过泉州战场的。”
“多少火铳?”
“火铳按人配发的,私港那里有炮。”
“城防营多少人?”
“二百多人,水师如今驻扎在太仓那里的是千余人,余下的都在松江,共三千多人。若真动用水军,那是我们不能应付的。”
小楚客观地评价,“此外还要算上架势人家豢养的那些打手,这些人要把他们打痛了,否则我们的人外出被逮着敲闷棍也是防不胜防。”
人手的对比就是如此悬殊,五十对数千,这也是为何买活军从前不收有问题的人口——这就是后果。吴老八点了点头,并不做出慌张的模样来——这些都是此前想得到的事情,既然准备做,那就自然是已有了应对这些的基本思路,否则,六姐的召集令又和敏朝衙门那些老生常谈的所谓政令有什么不同?
“可以试着打一打。”
他说,而小耳朵、小楚都没有反对的意思,来姑苏城这里的盐贩子几乎都是身经百战,刀架在脖子上的经历都有,眼前的局势不足以让他们紧张。
“采用什么策略?”
吴老八笑了笑,他突然夸奖起王琼华来,“并山园王家的那个小姑娘,思维的确很敏捷——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小姐。”
“你们看,她用的策略,不就很有效果吗?”
第249章 纸老虎
还好买活军这里是水泥房, 又烧了地笼,虽然建在河边,又是稻草铺的通铺, 但屋内并没有姑苏冬日常见的阴冷潮湿,稻草松软干爽, 散发着淡淡的草香艾味,翩翩、金娥两人倒是难得一夜好眠,她们这些花舫伎, 每日出来已是晚饭后, 伺候得客人歇下了, 自己囫囵睡一觉, 翌日天色刚明便要起床匀面理妆, 雕琢出一副慵懒不胜的残妆来,叫那些夃佬第二日还想再来。基本上一夜能睡个两个时辰便是好的了,若是遇到了狂客, 通宵达旦的吃酒,熬到第二天早上也不稀奇。
昨日从动念逃跑,再到收拾细软, 一天心都是提在嗓子眼里, 虽然还没离开姑苏,或者说还没做上放足手术以前, 都不可能完全放心,但实在也是折腾得狠了,夜里睡下时觉得浑身都疼,早上起来身上倒爽利了不少, 一看天色, 也不过是早上五点多, 她们一般都是这时候起身理妆。等七点多送走夃佬,吃了早饭,回行院里再补一觉。
此时屋内悉悉索索,已经有人起身了,再听外头整齐划一的脚步跺地声,翩翩不由有些疑惑,坐起来侧耳细听,有人轻声说道,“那是买活军的人在晨跑——我家就住在码头前面,每日都听他们起来跑步,自他们在这里安家,街坊卖早点的都早起半个时辰。”
翩翩还记得,这女娘说自己家里原是织户,织机坏了,赶不出缎子来,筹措着赔钱,又不小心欠了印子钱,家里要过不下去了,便商议着舍了她去行院里做养女,她也是前日偷听到的,昨日便跑来买活军这里,求她们收留——她也担心今早父母会来堵门要人,也不知是否因此早起。其实满屋子里这些女娘,最多也就是在这里住了两个晚上,心里也都担心自己的家人、夫主若是寻过来要人,买活军不知会如何处置,一个个都巴不得早些走。
虽然都是才来不久,但女娘天性多爱整洁,倒是也都安排得头头是道,那织户家的女娘起来得早,自己先去灶台取水,到门外去洗漱便溺过了,见翩翩是小脚,便要上前帮她,翩翩这才想起,这里不是行院,也没个小丫头使唤,因便道,“多谢你,我先自己试试,如今不是从前,总不能一路都仗着你们可怜。”
便试着用足跟找个支点,将足心尽量离地,抓了一根拐杖架在腋下,这般走了几步——原本走路,那是泛痛,现在既然知道足心、脚趾骨才是受伤最重的地方,自然就设法避免刺激,如此翘起脚用足跟走了一会,觉得不雅,而且容易跌倒,便改为用大拇指点地,踮脚走路,如此重心稍微稳当些,有了拐杖的帮助也能站稳。
到了灶台前,要舀水这就有些尴尬了,左右顾盼了下,只好先用身子挪了个高凳来,坐在凳子上揭盖、舀水,又探着胳膊,从一旁的水缸里舀了冷水加进去,又把拐杖放在一旁,把肩膀上的毛巾放到盆中,弯腰拧了一把,这样擦了脸,拿起杯子来,往盆子里舀一杯水,从荷包里蘸了牙粉,拿手指擦了擦牙齿。
如此一番摆弄,勉强算是清洁过了,已是气喘吁吁。但要将水盆拿去门口泼掉,这就完全超出能力,翩翩回头一看,身后已经排了几人,不由羞红了脸,不过那几个女娘倒不笑话她,有个小脚女娘扭着身子走上前来,道,“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