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洗衣厂的讨论,便这般告终了,留下的是令人熟悉的深深遗憾。对惠抑我来说,更大的遗憾还在于无法亲手把玩仙器手机——他还觉得这四个字实在是太过直白了,与其叫做仙器手机,不如叫做玲珑镜,实在是妙用无穷,光是旁观着皇帝玩耍其中的小游戏,如贪吃蛇、俄罗斯方块之类,便令人心醉神迷了。不过,可惜的是,这手机需要用‘电’这种玄妙的能源,皇帝也只能玩上一日夜,便不得不把手机还给使馆,由使馆送回云县去。
买活军给了信王两部手机,便是这样使用的,大约一个月能够收到其中的一部,是充满电,而且录了仙画在里头的,另外一部则送回云县,皇帝会在电量用完之前,给自己录一段仙画,惠抑我甚至还沾光跟着一起被录了进去,这让他当晚都没睡好觉,虽然明知不可能,但还是禁不住猜疑着,惶恐着自己的魂儿会不会被摄入手机之中,跟着一起去了云县。
直到之后几日,他都安然无恙,并无异状,这份担心方才慢慢地放下,第二次看信王的仙画时,惠抑我已能沉着处之,并在心中暗自嘲笑首次得见仙画的孙伯雅孙郎中了。实则熟悉了仙画这种形式之后,惠抑我对于仙画本身,固然还感到神奇,但更看重的,还是仙画中透露出的种种生活细节,并且意识到了这种仙画,对于统治者了解民生能有多大的帮助。
就算能找人来演,但街道房屋,那是演不出来的罢?行人百姓们,也不可能随着信王的拍摄,跟着他的手机移动罢?这东西如此小巧,若是能让锦衣卫放在胸前、袖口,暗中摄录,多少官司断不明白?!
惠抑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物对治政的影响,但却也明白了为何买活军的使团如此廉洁,他们那里的吏治如此清明——这样的监察手段,岂不是真如神明降世一般,还敢贪污受贿的官员,又有多少呢?
惠抑我便是在这样羡慕又有些向往的心态中,登门拜访谢向上,预备出血本请他吃饭的——请谢团长吃饭,吃买活军那里的小吃总不像话,他是走了田任丘的关系,借了九千岁府中任用,时不时能为皇帝预备膳食的名厨尚老,准备预备个五十两银子的上等席面,务必要把谢向上招待得心满意足,才好开口。毕竟,旬报这里想借用的,可以说是买活军内部的机密材料了,若是买活军的兵丁能喝酒,不把酒喝透了,也是不好意思张口的。
京城宴客,多数都是遣听差送信送帖子,若是宾客能来,便要写了回帖,注明时间,宾客的数目等等。唯独买活军使团这里是个例外,因为他们并不习惯用听差,而且多数都在府中,为表尊敬,往往都是亲自去请。
这一次也不例外,谢向上并未外出,而是在使馆中忙碌,听说惠抑我登门要请他吃饭,便把他带入馆中,笑道,“老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进京几个月来,都是吃你们的请,恰好今日私房菜和超市算是布置齐全了,我们正要试菜呢,来来,我借花献佛,也请你一顿,你也给我们参谋参谋,也看看,还有哪里不合京里富人的心意。”
说着,便不顾惠抑我的谦让,不由分说,把他拉到馆内用布幛遮挡起来的‘施工区’,笑道,“你瞧瞧,我们这个景观区布置得怎么样?”
第286章 绢豆腐幽兰拿铁
惠抑我虽然是关陕出身, 但也曾因公往江南一带游历,是见识过姑苏、广陵一带的几大园林的,再说他还常往宫中见驾, 也能领略皇城内三山两海的风景,按说买活军这里,不论景观区怎么布置,都不能出奇, 但偏偏刚一掀开布障, 便不由得微微吸了一口气, 发自肺腑道,“这未免也太奢靡,如此仙器, 是能随意在露天摆放的吗?”
他所说的,自然是塑料制的桌椅了,这东西惠抑我也只是在宫中见过, 皇上有一套塑料澡盆,他本人是视为珍宝的。又有买活军平日里往外贩卖的仙器, 譬如他手腕上扣着的塑料腕表,一枚至少也是上千两银子的,也是用的塑料这种举世难寻的材质。
这东西, 既然完全不知道它是怎么制出来的,除了买活军那里之外,其余什么地方都没有, 那么理所当然,便是这世上最宝贵的一种材料了, 便不说腕表, 只是塑料手环、塑料发簪, 那价值都远远要超过等重的黄金白玉首饰。
如此罕见的东西,在买活军这里,却是被制作成了一条一条的椅子,和长桌用铁管连接在一起,在花圃中零星摆放,这份豪奢,连惠抑我都觉得过了,“真不架起棚子么?京城风沙大,一阵风来,便全落了土,岂不可惜?”
“这就是天好的时候,大家坐在外头赏景的。”谢向上笑道,“别看这些花圃中种的都不是什么名花,但其中不少除虫菊,香气可以自然祛除蚊虫,到了夏天,支起遮阳棚,在长椅上坐着,打扑克、吃小烧烤,多么惬意?”
他便示意远方遛墙根摆放的一排小餐车,底下都是齐整整的水泥地,小餐车四面都有竹子做的帘子垂挡,清清爽爽,上头挂着招牌,有炸鸡、烤串、凉皮、卤味、酒水,光是看招牌,已经令人食指大动,只可惜其后没站着伙计,今日显然并不营业。
惠抑我试着在塑料长椅上坐了一坐,只觉得触觉光滑细腻,还要胜过玉石,又往四周一看,也不得不承认,倘若能在花圃中,坐在这塑料桌椅上吃酒取乐,只怕连李白再世,都要诗兴大发的,因不由道,“难道这里也要开放给百姓们进来游览吗?那想必定是大排长龙了!”
谢向上道,“这倒是不行的,别的不说,我们带来的货也没这么多,你们是知道的,每一船带来的线鸡便只有这么多,只够我们自己吃的,便是有多,用来招待客人,数量也十分有限。炸鸡店中,鸡腿、鸡翅都是售完即止,倒是炸鸡架可以常年供应。”
这是因为敏朝此时吃的土鸡,鸡腿鸡翅的肉都十分坚固,便是炸制也很难入味,倒是炸鸡架,大家都是吃个滋味,肉并不多,土鸡还是买活军的线鸡,差别并不太大,一样差别不大的,还有各种下水,譬如鸡心、鸡胗等等,炸出来味道倒是都差不多。
除了一旦有货,便立刻引来百姓们大排长龙的炸鸡腿、炸鸡翅之外,炸串店中,受到大众欢迎的还有炸猪皮、炸鸡米花、炸薯条,炸红薯乃至炸猪肉串等等,配上买活军特制的辣椒粉,真是鲜香开胃至极,会喝两杯的,配一大碗冰黄酒,就着咯吱咯吱的炸猪皮,真是至高无上的享受——而且所费不多。
因此在买活军使馆之外,如今搭配着开了不少酒铺、二荤铺,都是围绕他们的炸物生意,赚点小钱。买活军使馆这里,他们自己地方有限,倒是不做堂食。惹得周围赚到钱的百姓们,私底下都暗自参拜起了谢六姐,这又是民间琐事了,惠抑我虽然知道,但却并不打算做任何干涉,也不会向上报告。
除了这个炸物铺之外,买活军另外几家门脸,大多都是卖货的,这些烤串、凉皮的吃食,并未向外出售,大概是因为怕生意照顾不过来。惠抑我对凉皮这个招牌,格外的注意,忍不住道,“这凉皮,可是我们关陕的米皮、面皮?没想到买活军居然也专擅我们老家的一味小吃。”
谢向上哈哈一笑,引着惠抑我往里走去,道,“说到面食,可不敢和山阴、关陕两道相比,我们这里不过是多了几味调料而已,一会吃饭时上一份,老惠你来品鉴品鉴,滋味是否足以出摊,若是不足,便撤了去,换成山城小面的摊位也可。”
这山城小面又是什么,惠抑我便全然没有听说过了,被谢向上引着走进最近的一间屋舍之中,只见屋顶开了玻璃天窗,其余地方铺的也是玻璃瓦,虽然是室内,也和外头一般,光照明亮,屋内做了一个三面的玻璃大柜台,大约是一人高,里头摆了各式各样的点心盒子,不过只是盒子而已,下方标了诸如‘精制绿豆酥’、‘精制奶油果子’、‘精制鲍螺’、都是京城本就流行的点心。
再看左右两侧,也是玻璃打成那一人高的大柜,里头放着一个个名签儿,什么‘奶油小方’、‘水果千层’、‘虎皮奶油蛋糕’等等,都是之前没有见过的东西,光是看着名字,已觉得口内生津,惠抑我道,“这些点心只怕不便宜罢!多用奶油——这奶油可是贵价东西。”
这时候人们当然也吃奶油了,最典型的奶油点心,便是酥油鲍螺了,不过这东西并不是用奶油做的,而是用牛奶制成奶油,奶油制成黄油,黄油再炼去其中的水分,方才是金灿灿的酥油,这也就是醍醐灌顶中的所谓的‘醍醐’。
用醍醐再调和一些羊油,配上大量的蜂蜜、白砂糖,在锅中慢慢煎制,又或者是调和形状之后,入炉烤成,便是酥油鲍螺了,这东西外壳犹如鲍螺一般,微微坚硬,而内里则甜香软烂,十分适口。醍醐算不算是奶油?大约也算是的,因为可以装袋久存,一袋卖价不低,越是南方,越是昂贵,不是富贵之家,是不能当成家常点心食用的,多数都当成一道在宴席上可以压阵的名贵点心。
按惠抑我所想,世上点心,最美者无过于鲍螺了,买活军这里的点心,若是要做得比鲍螺还好吃,是很难的。而且买活军要赚钱,价格难道要比鲍螺定得还更贵吗?那日常能买的人家也就不多了。
谢向上笑道,“点心是不便宜,但也不至于贵得大家都买不起,不过,这里也不是人人都能进来的,若是能进来的人家,吃些茶点,不算是太大的负担。”
这个屋子里是有人正在后厨忙碌的,谢向上便将惠抑我请到屋外院子里坐下,院子里也有塑料桌椅,不过是更精致一些的淡黄色雕花圆桌,配的是一色的圆背椅子,也是令人啧啧赞叹,这塑料便是可以随心所欲,弯成什么形状都可,坐下来四面有靠,而腰部还略微有些凸起,恰好可以支撑,真是比圈椅还要更舒服。
“老惠,喝点红茶罢?”他们坐下之后,便有伙计过来送上菜单,谢向上拿过来递给惠抑我看,“配一块奶油小方怎么样?这东西我最爱吃了,放开了一口气我能吃一斤!”
惠抑我瞧着这菜单上纤细的墨迹,便知道是用买活军喜爱的羽毛笔写成的,但茶叶上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有当季精选红茶、精选绿茶、精选奶茶三种选择,因奇道,“奶茶,这是塞外鞑子们喝的那种么?”
“不是不是,他们那个奶茶,听说还要煮肉在里头,是咸口的,我们这个是甜口的,可要尝尝?天气也热了,来个冷萃奶茶,再给你来个奶油顶,洒些果仁,再加个珍珠、粉圆、红豆,再加一块绢豆腐,加些芋泥,我看也是极好的。”
惠抑我恍然大悟,“哦,这是茶粥是吧?如八宝粥一般的——难怪是你们南边的东西,客家擂茶也是一般,他们还要放姜米,这茶是当饭吃的。”
谢向上听得一阵大笑,叫来伙计,给惠抑我叫了一杯绢豆腐芋泥奶茶,吩咐要奶油顶洒果仁,又叫了一块奶油小方,他自己倒是什么也没吃,惠抑我问他,他道,“你吃的就是我的份,今日试菜,食材也是有数的,这些东西备料不多,我已吃过了,不好再多占,还是要让那些没吃的同僚们尝尝味儿。”
惠抑我也不由对谢向上肃然起敬,忙又道,“怎好意思白吃白喝?今日我是要来请谢老弟的,谢老弟在这喝水,我吃什么都不香,想吃什么你也来一份,大不了我会钞嘛!”
谢向上仍是含笑摆手,惠抑我知道他们买活军的干事,虽然也有人情练达的一面,但凡是想要进步的,于小节上必定是极其谨严,心中也是暗叹:为神仙做事,谁敢不战战兢兢?买活军十几年内便能调理出这样一批能吏,怪到谢六姐飞扬跋扈,她的确有这个恣意而为的底气。
说话间,奶茶已经送到,是装在玻璃杯里,有一根晶莹剔透的玻璃管子插在杯中,惠抑我见了,不由一怔,只见那玻璃杯中,是一杯微带褐色的白汁儿,里头隐约可见粉紫色的芋泥,还有玉白色的绢豆腐沉在杯底。
杯顶则是乳白色鲍螺一般的奶油,高高凸起,高过杯顶,上头洒了些核桃花生碎,一时间奶香、茶香、果香幽幽而来,只是杯子拿在手中,却略无暖意,惠抑我愕然道,“冷的?”
谢向上笑道,“冷萃茶是很幽香的,夏日喝还能解渴,老惠试试。”
此时喝茶,都讲究热饮,凉茶如薄酒,是很无味的东西,惠抑我还真没喝过什么可口的冷茶,茶冷了便总觉得过于苦涩,闻言将信将疑,举起杯子,因不懂这玻璃管子是什么用,便不去搭理,先呷了一口,吃到的全是奶油,只有一点茶汁入口,也是奶味十足。
这一口奶油刚入口,眨眼间便化开了,只留下极轻盈如云朵般的触感,随后是猛然爆发的奶香,还有那若有若无的甜味,合着坚果那满口香气,令惠抑我诧异至极,仔细品味半日,叫道,“这不是奶油!奶油不是这味儿!也不是这质地!”
又道,“但好喝——只是这茶都沉在底下,是要先吃了奶油顶,再喝下头的茶么?”
谢向上便教他用吸管喝茶,这在此时也是很罕见的事情,惠抑我见多识广,笑道,“这不就是芦杆吗?偏要用玻璃做,若是碎在杯里,可不好说了。”
说着,便含住吸管,猛吸了一口,只觉得微有阻力,便再加用力,落入口中的却是一块软嫩□□香十足的绢豆腐,再喝一口,方才喝到了奶茶,只觉得,奶香之中,混合了幽幽茶香,又有一股淡然甜味,调和其中,与豆腐、奶油一起,不但茶味未被夺走,反而更加沁人心脾,而且奶味中竟半点没有不讨人喜欢的腥气,简直是令人心旷神怡,又有芋泥厚实绵密口感压阵,别看惠抑我取笑这似擂茶,但喝到嘴里,却是一口接着一口,喝了数口方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了杯子,犹然咂嘴回味不已。
“如何?”谢向上看他喝得有滋有味,不由自己也灌了一大口白水。
惠抑我却没留心他的小动作,事实上,他已有些忘记自己的来意了,完全沉浸在这奶茶的味道之中,半日方才笑道,“谢老弟,你这是害苦我了——这奶茶若是一两银子一杯,那我一个月岂不是给你们使馆白干了?这东西真就是鲜奶混了茶,再加糖料么?我若发誓不外传,可否将秘方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