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军这里,是用小组长取代了保长,他们在城市里采用的是街道作为最小单位——居委会、街道办这种东西听起来非常老土,实际上是政权的毛细血管,买活军对这种吏目的任用也是很审慎的,一般都派素质较好的年轻人去和百姓们斗心眼子,一个人如果能在街道办也做出一点成就,把这条街道管理得井井有条,那么他在别的政务上表现得也一定会相当出色。
因为大家都至少会拼音的缘故,对街道的管理会比从前轻松一些,不过,买活军这里要出门也是得去开介绍信的,要写明白出门事由和目的地、预计停留时间,并不是完全的自由流动——但是,因为买活军也不禁止民众外出,所以介绍信就有点鸡肋了,胡编乱造的比比皆是,人们在管理城镇时也并不是很当真。
譬如说,农户甲从老家吴兴出来,本来打算去云县务工,但是在半路上遇到老乡,被招呼到了临城县,这样他的介绍信上写的目的地就不对了,如果他在临城县干得不错,做了能加政审分的好事情,临城县这边只能通过公函,写信给吴兴县的档案局,为他加分。
这还是好事儿,但如果他做了些不大不小的坏事儿,要扣分呢?人们只能通过他随身携带的介绍信上的地址,为他写信去扣分——但如果信丢失了呢?如果信是伪造的呢?又或者这个人觉得自己的身份脏了,决心换个身份生活,便假称自己是外地来的流民,重新获取了一个身份,建立一个档案呢?
如果这是后世,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人们能通过太多办法来查验一个人的身份了,政审分实际上就是用的信用体系架构,只是谢双瑶将它扩大到了很多地方而已。但是,敏朝的条件就是这样,政审分这个东西,现在开始逐渐地出现了不适应地盘扩张的情况,需要谢双瑶来对此进行调整了。
要么就是严格的限制百姓的迁移——政审分最开始的时候是很好用的,因为买活军的地盘很小,只有彬山、云县和临城县的时候,当然很好用了,一个人出门去做工,不是去彬山就是去云县,有什么事两边来回写信问一问就好了,通信时间也很短,人口也少,不过是几万人,分开来管理的话,一个基层吏目对接的不过就是几百人,大致都能做到心中有数。
现在,地盘大了,有几百万的百姓,百姓们也活跃了,到处的乱窜,那么政审分的管理就成为一大难题了,并不能收到谢双瑶理想中的效果。而且,这个纰漏并不是只影响到政审分,买活军有很多福利是和户籍挂钩的,譬如说新占之地的百姓,他们享受的福利和老地盘的百姓、进买活军这里来做活的流民,都有很大的不同。户籍身份不能明确的话,福利制度也就无从贯彻了,这也会带来很大的问题。
所以说,在电脑和网络发明之前,对人口的流动进行严格管理,还真是在百姓看来毫无必要,但在官府看来却几乎是必须的限制啊……谢双瑶想到这些事情就头疼,一个良善百姓闲来无事,想在买活军治下旅游旅游,效仿徐大侠的风采,这难道是什么坏事吗?
按照谢双瑶的本意,还要鼓励这种探险精神呢。如果一个政权长期要求所有百姓都待在原地,那怎么培养出冒险家?百姓们还会敢于去海外闯荡吗?如果出门是件麻烦的大事,那么,整个文明就会倾向于少出门,这是不可扭转的客观逻辑。
出门是不可能不出门的,只能想办法对这个制度进行修订,谢双瑶的智囊团只能提供一些蹩脚的策略——比如说。把百姓每年出外做工的地点和行业都进行限制的话,如此一来,档案的管理还是相对简单的,只需要派出专人进行对接就好了。
譬如说每年九月到十二月,吴兴县所有外出务工的百姓,都在官府的组织下去云县,只能在云县做工,期间由云县衙门管理他们的档案,期满递交政审分档案,回到吴兴之后,由吴兴这边对应入档——这样的话,政审分就可以始终记录这一批人的德行动向。
但是,这种做法就像是敏朝把百姓生硬地分为士农工商一样,完全忽略了人的个体差异性,这样拍脑袋的政策,除了让人头疼以外,是没有什么可行性的。谢双瑶对这种盲目给百姓加压,违反人性的做法并不感冒,不过这样一来,她就只能放弃‘一分通用’的想法了——比起想办法让一份档案全国管理,目前来说,更好的办法还是‘一分一地’。
也就是说,对于一般的百姓来说,长期在甲地生活,会有一份厚厚的平日档案,但是,这份档案中的分数,只能在本地使用,去到外地的话,就是从零开始,好的东西也积累不过去,坏的东西也不会带去影响——大部分真正严重的罪行,基本上查出来就治罪了,记在档案里的加分项居多,扣分项相对还是比较少,这样的处理不至于让真正大奸大恶的人重新开始得太简单,对于那些有点小过错的人,如果愿意付出搬迁的代价重新开始,那就此清零也不算是太宽待了。
不过,这样一来,政审分对一些好东西的兑换,也就有很强的地域性了,外地人将不能凭借自己的高额政审分来云县购买紧俏商品——谢双瑶在这条上做了一定的标注,因为是否要专列出一个政策来满足这些人的需求,还要通过调研来确定这些人的身份,是否值得她多花人力成本去笼络,而不是简单的一刀切。
这个做法,对大部分百姓来说,影响并不是太大,甚至可以说是小小的利好,因为他们打完工,到底还是要回到老家去过生活的。而且,说实话,百姓们的政审分高低其实是很无所谓的事情,他们并不和这个分数发生什么影响。不过,这样一来,官府就从容得多了,至少档案室可以少去极多的工作量,邮政系统也能免去一些送公文的开支——拿下福建道全境刚两年多,百姓们才开始流动,吏目们就注意到了档案带来的通函压力,现在进行政策调整的话,财政上吃的亏还不算太多。
当然,有些人群是比较特殊的,譬如吏目,他们的政审分比百姓的更重要得多,还有各式各样的商户,他们的档案也要特别小心的管理。谢双瑶准备对这些人的档案推出一些特别的保存政策,可以考虑动用到电脑——她正打算培养一批忠诚的女操作员,为她进行一些数字档案的备份和管理,谢双瑶有很多电脑,管理一亿人可能不够,但管理有一定级别的高级官僚档案,那还是够用的,让官僚们知道他们的一切都在仙脑中留下痕迹,也能很有效地吓阻他们,让他们不至于生出歪心来。
这是她最近一直在思忖的事情,其实已有了大概的思路,现在只是在做整理,准备之后上会讨论而已,谢双瑶把已写好的文章看了好几遍,满意地点点头,她认为这个思路相当成熟,档案局相关人员提出抗议的几率不大。
那么现在就该考虑另一个严肃的问题了——‘一分一地’,这个政策对于小县城,小乡村这些人口净流出地来说,是很好的消息,比如一个普通村落,记档的事情一般是村长在做,他其实只要管好村里有没有人寻衅滋事,有的话记上一笔就行了。
这些东西都未必会入档,如果要入档的话,还要走一道验证手续,不论如何,村子里很少来外人,即便有外人来了,多数也都是县里的商队、工匠和旅人,这些人在本地只要不停留超过十天,是不需要建档的,流水账上做好登记就可以了,如果是以前,他还要时不时地去档案局跑一趟,多数是收到公函传唤,让他去确认一下出外务工的村人发生的政审分变化:村里是不是有这个人,是不是出去了,年纪、长相,是不是都对的上云云。
但现在,一分一地,这样的活就没有了,所有的压力都来到了大城市那里,像是云县这样的港口,前来务工的百姓数目,一年至少在十万人以上,这些人按照自己的种植周期,规律地涌入城市,又返回家乡,也就给云县的档案局带来了非常大的管理压力——建档吗?不建档的话,有些累犯予以处罚的罪行怎么办?那些勿以善小而不为的少量政审分积攒怎么办?
建档的话,如何保证档案的延续性?今年来的人,是建新档,还是先去找去年的旧档?这么多档案,而且肉眼可见会逐年增加,怎么管理?怎么销毁?
这个问题,是完全游离于明代的档案管理体系之外的,甚至也不是纯粹的现代问题,据谢双瑶所知,在没有电脑的时候,后世的人口移动也受到严格的管制,她疑心这和档案管理的困难多少也有一定的关系。包括收容、遣返这些制度,对应的一定都是破坏稳定的要素,她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完全可以看得到其中的危险:放开了到处移动,没有档案和介绍信的约束,在这个时代就意味着无头案件,治安压力,人口掠卖和广泛的失踪案。
啊!为什么别的穿越者不需要处理这些问题,自然而然就国泰民安了!最多就是点点科技树,百姓们比《星际》里的人口还听话,组织性天生就强得一匹,她却要处理一批批的刁民,哪怕是现在所有百姓理论上都是谢双瑶的奴隶,该难管理的点还是这么的难管理!
例行抓狂之后,谢双瑶开始冷静下来做情况分析了,她先要确定这个问题是务虚还是务实的,如果是务实问题,牵扯到技术进步,那么,除了农业领域之外,她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她只能通过发掘和培养人才来试图解决这些问题。
毫无疑问,这是个务实的问题,所以谢双瑶一边在她的资源硬盘里搜索档案这个关键词,并且艰难地过滤掉诸多《灵异档案》(请这些文娱作品不要老起档案这名字,可恶!),一边开始分析,修持档案大道一般都需要什么天赋——数学,这个对设计体系来说应该是非常必要的,此外,还有统计学,嗯,还有什么呢?还有需要对社会和人性有非常深刻的了解,能够明白档案管理员在工作中必然的偷懒天性,设计出严谨的工作环节……所以还要有一些管理学的知识……
她开始给小吴留条子了,【数学、统计学、管理学、老于世故,能兼具要素最好,如果没有的话就一个tag找一个或者两个来,布置形成攻关设计小组——】
第356章 地方小吃诞生记(上)
“鸭头!”
佘四明猛然翻身坐起, 脱口而出,“辣卤鸭头真好吃!”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咂着嘴似乎还在回味辣卤鸭头的味道, 过了一会才转头有些陌生地打量着屋子——崭新的木门木窗,白墙刷得锃亮,身下的竹榻也是新造的, 这和佘四明印象中的老家是截然不同的, 饱经风霜的老房子已经拆掉了,母亲信里还说起了拆屋时的轶事,直到拆掉房子, 才发现主梁已经被白蚁蛀空了, 这也让大家都捏了一把汗,还是运气好,在出事之前就拆掉了,不然,若是再耽搁下去,等到房屋倾倒的话, 那麻烦可不就大了吗?
佘四明做船夫的时候, 是非常通情达理, 通晓人情世故的,就像是一只猴子一样灵活, 他在买活军的学校里上了五六年的学, 性格是越上越有些呆气了, 瞧着大异于从前,听到母亲的话, 他第一个反应是, 这样的担心其实有点没必要——房屋倾倒时有人在里头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 可以通过对主梁的观察,还有房屋形态的检测来测算大概的倒塌概率……
也还好他并不在母亲身边,否则,佘四明可能要遭打了,佘四明并没有傻到底,在后来的回信里,他表达了对于母亲造房这个英明决定的赞赏(虽然这个决定是父母一起下的,但这是母亲写来的信,所以他着重赞扬母亲),还有对老屋险情的后怕,对水泥屋的肯定,以及,当然还有,对于家庭经济情况的关怀,钱还够用吗?不够的话,他这里还有,还可以往家寄。
钱还算是够用的,佘家人的情况,在买活军来了之后,的确是有了很大的改观,佘四明是他们这个家族崛起的关键点——他出众的数学天赋,使得他受到了陆大红将军的赏识,佘四明被介绍进买活军的学校读书,并且很快的被确认是数学天才,对佘四明来说,数学教科书最大的难点在于上头的汉字,至于其中的知识和道理,只要听人说过一次,他再没有不懂的,他很快就在临城县出了名,然后被送到了云县去读专门学校,听说,他的名字甚至摆到了六姐菩萨的案头,并且得到了重要指示:“既然这个人很有天分,那就赶快要在他的家族里捞几网,听说数学天才是可以扎堆的,父系母系那边都去安排一下,抽抽卡,哎哟,现在真的很缺数学人才。”
哎哟这两个字,可能有点子为尊者讳的味道,佘四明心中暗暗怀疑,谢六姐当时说的可能是一句脏话,他对于这个活死人之主现在已经有些熟悉了,至少他老师徐子先是时常有面圣机会的,据他说,谢六姐不拘小节,性格豪快,只是被工作逼得烦心的时候很容易骂上几句,如果被骂了也不必惊慌,这恰好说明你已经被当成半个自己人看待了。
不过,佘家一家人的确是在谢六姐这里得到了不少好处的,他们全家就因为谢六姐的一句话,都被搬迁到隔江相望的许县,买活军给他们发钱,让他们都上了一段时间的扫盲班,并且确认了佘家的确流传着擅长数学的‘基因’。
当然了,佘四明只有一个,但是佘家人的数学成绩都相当的好,现在佘四明的族兄族弟中有许多都在做会计,做数学老师,衢县、江县也开始有新的江湖传说正在发祥:据说佘家的老祖宗就是烂柯山看棋的樵夫,正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樵夫把神仙棋局中蕴含的神妙道理都带了回来,流传到了自己子孙的血液中。
实际上,按照佘家老辈拼了命的回忆,佘家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好像是个举人,而且学过一段时间的数学,生意也做得很大——这倒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一般来说,地方上的大族往上追溯,都有个比较显赫的祖宗。如果一个家族上数五代都没有官,大家纯粹种田的话,人们很容易就会发现,日子越过越薄,越过越凄凉,四五十年内,族里人越来越少,这一支血脉很可能悄悄地就断绝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传说对于佘家来说面上也是有光的,所以佘家人对于‘老祖宗’在烂柯山的传奇经历,总是笑而不语,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现在,衢县人已经深信不疑了,认定如果一个人姓佘的话,那他的数学就一定很不错。
佘四明作为佘家的金凤凰,自然受到了族里的感激和关爱,族长在大分家前最后发了一次话,佘家第一间水泥房一定要由佘四明家来起,否则他第一个不答应——于是,佘四明家存了一点钱就买水泥和砂子,等到佘四明从云县寄来一大笔钱(其实也就二十两)之后,他们家的房子就开始建了,佘家的族人们都很自发地前来帮忙。
就这样,在衢县只能说是勉强有一口饭辙的渔民佘家,开始改换门庭了,成为了衢县新兴的体面姓氏——虽然已经不能再叫做家族,毕竟分家了嘛,但是家庭和家庭之间互相帮助,互相友好,互相提携的风气还是相当浓厚。佘家反而要比衢县很多因分家而败落的姓氏显得更加欣欣向荣了起来。
对于佘四明来说,这些事情平时是占据不了他的思维的,这还是他四年来第一次回家探亲,曾经的渔夫佘康,现在连名字都改叫佘四明了,他俨然已判若两人,甚至连他的母亲都感到对佘四明有一丝陌生——不像是从前,对于佘四明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佘四明每天出船做什么,喜欢吃什么,会怎么偷懒……现在,母亲多次询问佘四明的工作内容,但每一次好像都听完答案就忘了个精光。
“主要就是到处去计算,还有去设计公式,教别人怎么算。”
佘四明只能反复找角度给母亲解释,“就是,你看到码头的那个龙门吊没有。”
衢县、江县这两个县,作为买活军在之江省的领土,一直以来是比较低调的,但是其实他们发展得相当的不错,尤其是衢县,承接了江左道往买活军这里的水路航运,龙门吊是一定要有的。佘四明说,“你们可能觉得龙门吊是随便找一个地方就挖地基,埋石块,浇筑柱子……不是的,龙门吊的吊臂长度无法调节,如果没有计算的话,吊臂很可能会横跨江面,伸到另一头去。”
“实际上,船只在河面上的泊位是很有限的,龙门吊的选址要结合吊臂长、支柱长,船只的泊位尺寸和货物的普遍重量区间来计算,首先要会算力矩,也就是说,两头骡子的力能拉动多重的吊臂,吊臂能拉动多重的货物,我们内河航船一般的尺寸,船只的泊位……”
所以,他母亲始终没有搞明白儿子到底都在做什么,一般她听到这个时候就开始掉队了。不过,还好有一件事是没有变化的,那就是佘四明还是很爱妈妈做的一手好菜,他是个爱做梦的人,以前打鱼的时候,在梦中编网算结数,梦醒了要惊呼一声‘二百三十八’,现在学数学,便做和数学难题有关的噩梦,很多新学的知识,入睡以前还感觉有点发飘,似乎没有完全掌握,但是,在梦中做了一些题目之后,醒来便立刻能够运用自如,完全吃透,这种奇特之处,连他老师徐子先都不得不感慨一声神奇。
十次做梦,九次和数学有关,还有一次佘四明也会梦到一些吃的,他做梦非常生动,往往身临其境,梦醒就起身出屋,对母亲说道,“姆妈,我想吃你做的卤鸭头,做得辣一点,我在梦里吃得流口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