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现在连做黑面包的面粉都找不到了吧……那种筛得不仔细,混合了麦麸、树皮、泥土的面粉,买活军这里自然早已经不产了,因为这必须是磨坊才能出的面粉,而买活军这里用蒸汽机带动轧辊来磨麦子,一台轧辊机的效率是石磨的几倍,花费还便宜得多——水力磨坊的产能是不稳定的,要依靠丰水期,到了冬天还是得养牲畜磨磨,成本其实并不低,农民去磨坊磨面,要花的钱不少,在西洋,磨坊都是有钱有势的人才能开得起来的东西。
买活军这里,人们只需要用麦子去换面粉就行了,当然更多的人直接买,这里毕竟是南方,种麦子的人不多,主要是北方的商船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有些带着矿产、煤炭、火油、药材,有些则带着成包成包的好小麦,甚至还有些商家带麦子来本地,还买回去贩卖——从南方买面粉到北方!简直滑稽!
这可是白面包啊……这些洋番,从前能有多少吃到白面包呢?
莫祈平不是不感慨的,就连他自己,进入修道院之后也再没有品尝过白面包了,那是记忆中属于节庆的味道,也是仅次于甜品面包,在主食中登峰造极的东西,白面包……它和母亲的微笑,闪烁的圣诞蜡烛,牛肉砂锅联系在一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母亲已经去世了,他只从遗产中得到了可怜的一小部分,他成为了远在异国他乡的修士——通译……
这种只经过发酵、烘烤,不添加糖油的面包,在西洋是非常广泛的,面粉不好,它就是黑面包,发酵后的酸味非常突出,结实、磨牙,冷却后几乎可以当成是凶器,面粉好,它就是柔韧有嚼劲的白面包,酸味很淡,增添的只是风味而已。
它是横跨了国别,西洋国家普遍的主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有些人曾享用过它,有些人曾向往过它,不论如何,在这股香气中,洋番们都沉默了下来,他们现在的日子过得不差,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华夏这里的百姓吃得更好,但是,他们是吃着面包长大的,在香气中他们免不得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和故乡。
“白面包!”
乌忠诚打破了沉默,高兴地说,“我还没有吃过呢——我们从前都吃硬得硌牙的黑面包,今天我可算是买得起白面包了——我要沾着炖菜吃。”
他是个没心没肺,快快活活的大个子,保禄是很喜欢他的,他咧嘴一笑,捶了乌忠诚一下,“那咱们一起开荤了——我也没吃过这么白的面包。我们家从小吃的面包,只能说是没那么黑,算是褐吧,褐面包!”
洋番们都大笑了起来,“嗐!在这儿讨饭吃的,谁能在老家吃得上白面包呢?”
“就是,能吃得起白面包的怎么会来这!”
“壕镜总督府都不烤白面包!”
通译们彼此也说汉语,一个是为了练习,还有一个是他们彼此的母语不同,不能保证都听懂,所以华夏的邻居们也跟着激动了起来。“好哇,好哇,原来这什么白面包在西洋也是个稀罕物事?那倒是要尝尝了!”
在嬉笑声中,人们迫不及待地上前去付钱取餐,一条手臂长,拳头粗的面包要十文钱——不算便宜但也不能说贵,这面包至少可以切成十片厚片,一般的汉子做主食也够吃个一天的了,相当于一天的主食十文钱,比去食堂吃不限量的米饭当然是贵的,但是,对通译们来说,他们愿意为自己的情怀花钱。而且这东西毕竟比米饭要费功夫。
“一条面包,一碗炖菜!”
一碗炖菜倒便宜了,这会儿是季节,只要两文钱,就能得到一碗由西红柿、青椒、土豆一起炖煮起来稠乎乎的汤汁炖菜,还有辣椒粉可以自己洒,顾客们有些取了面包带走,有些则用这里提供的面包刀趁热切片,先咬一口酥脆的面包头,面□□顿时被咬碎了,他们又猴急的舔走碎屑,“好香呀!”
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传了出来,面包头是最好吃的,压根不用蘸任何东西,咀嚼着就是一股浓浓的麦香,随后他们用浓汤蘸着面包吃,汤汁浸透了多孔疏松的面包瓤,土豆炖得稀糊糊的,和面包瓤密切地结合在一起,“太香了!”
“这就是白面包的滋味!天主啊,我可以为了一条白面包杀人!”
这味道和记忆中的黑面包、褐面包有一丝相似,但各方面却又都美味太多了,洋番们吃得眉开眼笑,对于出品极为满意,华夏食客们则各有不同,有些人能够欣赏面包的嚼劲和香味——多数是北方人,山阳大汉朗笑着说,“好!有嚼口!”这个还不算是最有嚼口的食物,他们吃的山阳煎饼那才叫做费牙呢。
南方人,尤其是有些年纪的老人,他们就得把面包泡软了吃,先吃炖菜,再吃下头泡透了的面包,“久泡不烂,倒也香甜。”
“下回家里炖菜倒是能把这个也炖进去,煮不烂的话,一锅菜岂不是连菜带饭都有了?倒也省事!”
保禄和莫祈平也要了两条面包,不过他们没要pist——汤汁炖菜,而是要id——介于酱汁和炖菜之间的浓汤,所有的配料都被炖得几乎融化了,浓浓的汤用面包蘸着吃是正好的。
“生意兴隆啊,味美先生!”
乌味美用抹布擦着手,一边拿面包结账,一边和乌忠诚攀谈了起来,“感谢您的照应,忠诚先生!”
两个黑人都大笑了起来——黑人,现在是洋番中最讲究礼仪的一群人,好朋友之间也彼此称呼先生,因为这是他们新得来的权利。莫祈平一边欣赏地吃着这几乎完美无瑕的白面包,一边左顾右盼。“只有一个面包师吗?学徒呢?没有学徒,怎么能忙的过来?”
这是有道理的问话,因为面包师是很辛苦的,他们要长时间站着出力气揉面——很多面包师的手脚都会变形,而且,做面包也是需要技巧的事情,尤其是揉面,需要稳定的学徒经过锻炼和学习才能帮得上忙,在西洋,面包师学徒必须是家庭稳定清白的婚生子——这样他们就不会频繁辞工,给面包房带来困扰,要知道,一座面包房能不能持续的供应面包,可是关系到了这个街区的安稳呢!
“没有学徒!”
乌味美自来熟地和他们搭上话了,他一边付钱一边说,“我们用了人力揉面机,只需要踩踏板就够了,我一个人足以应付得来。”
这就是黑人……天生的好劳工,踩踏板揉面,烤面包,做炖菜,收钱……四个人的活他一个人就能做完。这些驯好了,筛选出来的好工人,竟被买活军释放成了自由民,他们岂不是更加发疯的为自己劳作了?保禄说,“是菲力佩主教发明的揉面机吗?”
“是的,朱立安出海之前帮他申请了专利——杰罗尼莫教士,你回壕镜时去看望他了吗?我和你刚好错开了,我走之前,菲力佩主教的情绪很好,他现在似乎不急于回西洋去了,而是醉心于发明一台更先进的机器,把揉面机给改进一下呢。”
莫祈平勉强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回去时相当忙碌,没有找到时间。”
“那太可惜了!”乌味美絮絮叨叨的说,“对了,那您见过玛丽修女,听过她的布道词了吗?”
玛丽修女!朱立安!
这两个人名成功的破坏了莫祈平的好心情,连白面包似乎都不那么香了——哪壶不开提哪壶,乌味美怎么就非得提到这两个人呢!
第399章 白面包!白面包!(下)
异面神兵中有勇有谋, 率领奴兵们‘反正’的大将朱立安,这是在买活民间也相当有名气的人物,这主要是因为,围绕着买活军夺取壕镜的前后, 周报做了一长篇系列报道, 激起了民间热烈的反响, 而其中朱立安也占据了一定的篇幅,作为一个异域的传奇人物,他本来就会受到格外的注意, 因此说起来, 虽然他的功劳不是最大的,但民间的讨论度, 却是始终居高不下, 让他成为了一段时间内的风云人物呢!
《壕镜重归华夏》这系列报道,打造出的新星,当然也并不止朱立安一人, 登岸首领郑地虎,也因此在民间声名鹊起,人人交口夸赞:“是条敢战的好汉子”——他们收复的是被洋番占领的国土, 这和买活军取福建时大家的反应还是不同的,就是现在, 买活军的活死人也更中意那些在异域前线奋战的将领们, 东江的毛帅, 锦州一线的几个将领, 在民间都拥有相当的声望。
保禄和莫祈平这对活宝, 也是在报纸上才看到了买活军收复壕镜的全过程, 公允地说, 这系列报道写得是很有水平的,不但重点渲染了买活军将兵的勇猛,也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买活军所使用的巧妙计谋,将买活军行动的来龙去脉,阐述得清晰翔实,同时又充满了跌宕起伏的趣味性。
别看是一场碾压式的战争,战损比的差别令人瞠目结舌,买活军这里几乎是0战损,而弗朗机人的卫队伤亡极其惨重,叫人几乎以为是编纂出来,为谢六姐自吹自擂的谣言,但只要仔细看看报道全文,便可知道,这些细节、数字是编造不出来的,战争的确就如同报道中所说的一样,‘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即便敌人是补给有限,船只弱小的弗朗机水军,买活军也没有掉以轻心,而是运用了离间计,收拢了壕镜的奴兵,使得买活军收复壕镜的行动相当顺利,在这样极端的情况下,的确有可能达到近乎是十零开的战损比。
朱立安便是在离间计的环节里登场的,他以奴兵的角度,接受了采风使叶昭齐的采访。叶昭齐虽不是张宗子那样的老采风使,但笔锋也颇为老辣,以朱立安的视角出发,讲述如何领会到了买活军的暗号,如何定下计谋,招揽奴兵,如何在酒水中下药,灌醉弗朗机人,又是如何抢船出逃,在黑夜中搏杀船上的守兵,又是如何高喊着juo航向自由的——
这篇报道,看得人心惊肉跳,时喜时忧,更是让不少买活军的年轻人,一见到了深肤色的洋番,也不管是南洋来客还是黑非洲的朋友,不由分说,立刻高呼juo,在民间是激起了相当的讨论的。
毫无疑问,他也一定会受到谢六姐的重用,事实也的确如此,这批黑奴组成的兵丁中,大约有三千多人通过选拔,可以在买活军的军队中继续服役,余下三千多人则自寻生路——五成人能留下,这是个极高的比例,主要是能来到壕镜的黑奴,本身就是相当出色的,作为战士,各方面都没有能挑剔的地方,尤其是他们获得了自由,为自己而战的时候,在训练时所展现出的耐力,更是让人瞠目结舌呢!
被淘汰下的这三千人里,有一些是品行不过关,有一些是学习成绩不行,汉话说得不够流利,还有些则本来就是后勤辅兵,比如前来开面包房的乌味美,他本来就是厨子,对作战并没有什么兴趣,也不愿意返回家乡——黑非洲需要厨子吗?理所当然并不需要,乌味美已经不适合回非洲了,他也不愿离开买活军的地盘,生怕又一次被西洋人抓走,再度成为他们的奴隶。现在,全天下黑人能够抬头挺胸的地方,只有买活军的地盘,哪怕是在他的老家非洲,一个独自行走的黑人依然需要小心翼翼,随时准备着躲避着凶恶的捕奴者们。
但在买活军这里,乌味美是自由的,自由,这是这些黑人多么喜欢的事啊?乌味美就准备做一件自由的事,他想通过开面包店来积攒旅费,开一段时间面包店,攒到钱之后,便去下一个城市,一边开店,一边游览这座城市的风光。
等到什么时候旅游得厌倦了,他再回到壕镜安顿下来,把剩下的钱全拿出来,开一家极大极大的餐馆,把他收集到的,全天下的好食谱都写在菜单上,让所有人都能吃到自己家乡的味道。
——这是很幼稚的梦想,一个弗朗机人,如果在乌味美这个年纪,是决计不会如此天真的,他们早该对社会有相当的了解才对。但是,整个黑人种族,哪怕按照买活军的说法,历史非常悠久,但他们在文明上还是发展得相当缓慢的,因此乌味美也呈现出一种黑人特有的天真,哪怕他也知道这梦想或许是没有实现的可能,但他依然愿意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乌味美是个自由的活死人嘛,他当然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朱立安很支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