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尔的儿子九岁大,虎头虎脑的,双眼也是隐隐发蓝,但长相中鞑靼人的味道更重些——个子像父亲,九岁已经十分高挑,他的马上功夫也已非常娴熟了,满都拉图欣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个小勇士!离开亲人走了一千里,独个儿睡小帐篷,一次也没有哭!”
“是我的好儿子!”
这份厚礼确实让巴图尔笑得合不拢嘴了,“好兄弟,你送我这样的厚礼,我该如何报答你呢?”
“我们的情谊如山高,不用计算得这样清楚!”
这是实话,边市的扩张,虽然动摇了仁钦台吉在草原上的权威,但这也不影响满都拉图和巴图尔的关系——鞑靼人的亲缘联系远没有那么紧密,满都拉图也不觉得自己就一定是将来的台吉了,鞑靼人的继承办法和汉人不同,仁钦台吉的幼子,按照传统来说还更占据优势。满都拉图心里未必没有一点自己的小算盘,他特别积极地带人前来边市贸易,可以说是释放了友好的信号,当然,这也得看边市、巴图尔,是如何回报他的善意的。
边市的礼遇让人满意,他们放开了原本围在一起的栅栏,把仓库边上早准备好的一块空地,留给了满都拉图一行人进驻,这份诚意就让人点头了,也可以看得出边市这里考虑的缜密。骑士们没什么好不满意的,纷纷咧开嘴卸车,和自发涌来帮忙的牧民们寒暄着,顺带寻找自家的亲戚,“希拉穆仁西面,三棵树下的阿吉泰来了没有?他是我的奶哥哥!”
满都拉图当然不必亲自做这些事了,他留下心腹照看,自己带着毕力格,和巴图尔一起在边市里逛荡了起来,不住口的称赞,“好,好,巴图尔,这个边市让我喜欢,是我们鞑靼人做主的地方。”
他倒不是要否认买活军的意思,而是夸奖着此处做主的是巴图尔,有一个会说鞑靼话,知道鞑靼规矩、礼节的管事在,双方就很好沟通,说起话来也叫人心底舒坦。自己的善意有回报,对方的感激也看得分明,与和汉人之间的沟通截然不同,汉人的臭规矩多,说话也弯弯绕绕的,鞑靼人往往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耗在猜测上的精力多,叫人心里很不快乐。
“仰仗六姐菩萨的关照,边市这里越来越繁华了——我也快一年没来了,变化很大,这里越来越像个那达慕了,下午还有人摔跤呢!现在你们的人来了,摔跤场有热闹瞧喽!”
“真的吗!”满都拉图大喜,鞑靼人就没有不爱摔跤的,“好哇,好哇,我倒要看看如今这里来了多少勇士——说到勇士,巴图尔——”
他正想说从巴音那里得到的消息,也就是和马贼有关的事情,但眼睛一溜,就看到了街道两旁,那木头房子的店铺里摆着的一排排东西,禁不住就问了起来,“嗯?这个白白的东西,这是什么?是奶豆腐吗?我看着不像!”
“这些全是关内的好东西,现在边市繁盛,那些商队啊,什么都带来了一点。就连大米、糯米,都比从前多了。”
巴图尔也是会心一笑,冲跟在他们身后的儿子招了招手,“山丹夫,过来,想尝尝黄米凉糕吗?”
这家店铺似乎是小食铺,也就是说,除了大宗的商品出售之外,他们也卖小吃,恰好就是卖这些商品做成的好东西。在店铺一侧,可以看到一个长条的玻璃柜台,里面放了一碟一碟的食物,所谓的黄米凉糕就正在其中,用的倒是鞑靼人很熟悉的糜子,上头浇了透明的糖稀——虽然也是用糜子做的,但这样的好东西,草原上根本见都没有见过。
山丹夫抽着鼻子,从进边市开始,他的口水就已经吸不住了:边市这条街上,虽然有常见的牛马腥臊味道,但也有各式各样食物的香味,山丹夫虽然没有吃过,但是他闻得出好呀!
“想!”在父亲面前没什么好客气的,他响亮地回答。
店家立刻机灵地送来了一个碟子,巴图尔和他说了几句汉话,取来银叉子,把一块淋着糖稀的凉糕塞到山丹夫口中,“好吃吗!”
山丹夫瞪大眼,拼命地咀嚼起来了,望着父亲用力点头,满都拉图妒忌地看着他,自己的喉咙也微微动了一下:他就是爱吃甜食,可惜……
“我——我不吃,我不敢吃。”见巴图尔看向自己,他连忙退了一步,摇了摇头,“我答应了医生,从此再不吃甜食的,马上就要见到他了,我不能违约。”
“那么你们一人一块,算在我头上!”巴图尔也不相劝,便立刻招呼起了几个随从,这让满都拉图不免有些幽怨了:派人跑了几千里,到布里亚特去,把你上回没找到的亲人带回来了,就这样回报你的恩人?本来是不能吃的,但你要是多劝几句,看在你的面子上,没准也就勉为其难地尝一块了呢?反正,虽然答应了买活军的医生不吃甜食,但你巴图尔现在不也是买活军的人吗,你的建议也是买活军的建议啊……
刚泛起来的伤心,又很快被巴图尔给打破了,他接着就对满都拉图说,“黄米凉糕浇了许多糖,我不勉强你,满都拉图,你来看看,这年糕的模样多么洁白,多么惹人喜爱,要不,让他们给你烤一块?我们只稍微洒一点儿白糖……”
第435章 接风宴
鞑靼人是不爱吃米饭吗?是不爱吃腌菜吗?是不爱吃汤饼胡饼吗?若是如此, 圆朝官宦也不会享受中飞快地堕落下去,战斗力数十年间就跌落了几个档次了。此前草原的食谱中没有这些东西,其实主要只是一点——太穷了, 仅有的一些商品, 要换取更重要的茶、铁,而茶还在铁前。
甚至连汉人那里的食盐, 虽然明显质量比鞑靼人的湖盐要好——鞑靼人吃的都是盐湖天然析出的青盐,吃是可以吃的, 但不能吃多,吃多了人会不舒服,不如汉人那里上好的官盐——但,就是贵族也不会都吃官盐的, 他们不能助长这样的风气。
按照买活军的说法, 是因为这种青盐的杂质很多, 有一些矿物质是人不能耐受的,吃多了会有中毒的危险。青盐要经过提纯, 才是能入口的食盐,不过, 鞑靼人可没心思去做这些, 一般他们也吃得不多,鞑靼人不做腌菜,除了菜难得以外, 还有就是这种湖盐做出来的腌菜是苦的,压根就无法食用。
当然, 菜也的确难得,而且,因为边关的盐是商队送来的, 数量很有限,边关的百姓有时候还要到边市来买口外盐,自然延绥镇这里的腌菜数量也不多,不够卖的。所以,巴音一家才会把腌菜煮土豆粉,当作是新鲜的美食献给满都拉图。
这样的局面,随着买活军的商队到来,被完全打破了,买活军那又便宜又好的盐一来,三四个月间,腌菜、咸酸菜之类的商品,在市场上就遍地开花了,百姓们自己过冬都做腌菜吃,这样一来,延绥镇日常的饮食就得到了丰富。
边市上也因此出现了咸菜铺子——这些常年的铺子,都是在房子里的,一个个大肚坛子,上头一半是木板,一半是玻璃板子,可以清晰地看到下头的咸菜:疙疙瘩瘩的榨菜、酸芥菜、盐酸菜、豆豉、泡的辣豆角、茄子、辣椒等等,又有甜辣口的泡白菜,洒满了辣椒粉,要吃时拿剪刀剪成一节节的,有些人家就用泡菜来做汤面,也是很丰富的滋味,又能吃到一点菜蔬。
“买点海带干吧,再带些调料回去,这样王帐能随时做点泡发海带的小菜吃。”
巴图尔建议满都拉图,“这能治大脖子病,海带里有碘,有些大脖子的人,就是因为缺碘的缘故,偶尔吃吃海带干是很好的——不贵,自带咸味,虽然腥臊,但当药吃也没这个讲究了,南边的人还吃海带绿豆的甜汤呢。”
他现在当真是见多识广了,随口说出的谈吐,都叫人钦佩,鞑靼人最佩服的就是阅历广的人,认为他们的智慧本身就是很宝贵的财富。就像是海带绿豆甜汤——满都拉图哪里知道这是什么呢?这里两样东西他都没有吃过,更不说把它们都煮成汤了,但是,巴图尔明显就领略过,那么这就是他强过满都拉图的地方了。
“这些泡菜我都很喜爱!”满都拉图如实说,“价钱也便宜得让人发笑,一袋羊毛就能换一小坛子!”
羊毛的丰盛,使得草原这里多了一个大宗商品出售,鞑靼人的钱袋子鼓起来了,底气也足了,看到一样东西,他们可以想着买,而不是抢了。那么,他们当然看着什么都想要了——也因为有了他们的购买,延绥镇这里的边市可以赚到钱了,有些在整个西北都十分稀罕的吃食,也被商人们搬运了过来,成为了鞑靼人的见识。
“糯米年糕这个东西,也就是在这里吃吃罢了,本身运来的量并不多,而且要吃得现做,留不了几天——后院有现做的,咱们看看去。”
后院果然已经有一群牧民围着了,滚热的糯米饭倒到一个石臼里,两个汉子挥舞着木榔头,吐气开声,你一下我一下,狠狠地捣着糯米饭,越捣越粘,视火候的轻重,能捣出粑粑、年糕、米饼等等,都在一旁晒着,不少牧民看了都用鞑靼语笑着说,“这和我们做酥油一样,都是要靠耐心和手上的力道。”
他们还很好奇地去捣打几下耍乐,后院里的汉家伙计,也会说几句鞑靼语了,便和他们聊几句,夸他们力气大,又教他们说这东西的名字——用拼音写下来给他们看。满都拉图发觉,边市所有人都很乐于传授拼音。
“做生意方便,会拼音、会算数,就可以计算价格是不是公道——就不担心自己被狡诈的汉人骗啦!”
巴图尔哈哈大笑起来,“如果大家都会拼音呢,就能把养羊的一些事情抄写下来,回家给家人看,还有我们这里的商品价格表,也可以抄写回去,作为平时安排家里生产的参考——一年要怎么养羊,才能够得上来年买什么东西呢,这都得筹划呀。”
他的话是有道理的,但,这也确实是草原上从来没有过的变化,哪怕是圆朝,鞑靼人最得意的朝代,他们中大多数人也还是文盲。识字对于鞑靼人来说,虽然不算是一种特权,但拼音在草原上的扩散,似乎也应该引起统治者的不安。
但是……要仔细说的话,买活军推广的是拼音、汉语,而不是汉字,这就又有些不同了——会拼音的话,的确能看懂他们这里用拼音来标注的鞑靼话,这一点是不错的,的确养细毛羊要注意的地方也很多,尤其是备草料这一点——草原的草是有限的,羊群养得太多了,大家都吃不饱,总要有人损失,想要多养羊,那就得听买活军的。
买活军的办法是什么呢?是划分草场,种羊草、苜蓿草,还有买活军这里在大力推广的一种高丹草,这种草长得非常好,羊吃了精神好,不胀气,长得也很快,买活军认为,草原上不能和从前一样,爱长什么草长什么草了,要撒种子,种这些羊吃的草,如此,一处草场可以养的羊,要比从前多得多——如果沿河的地区,能种玉米的话,那就更好了,因为羊是非常爱吃玉米的,吃了玉米,小羊蹭蹭长,产肉、产毛都要比以前多。
口内的汉人,居然要教口外的鞑靼人怎么养羊!如果是几年前,满都拉图会哈哈大笑,甚至不会生气——这笑话实在太荒谬!但现在他可不敢笑了,口内的那个,人家是真神啊,细毛羊、高丹草种,就连他们给的苜蓿草种子都比草原上原有的更好。今年他带来的羊毛这样多,有买活军的一份功劳,仅仅是半年,收成就比以前好了两成——才半年!草场才只设了两个!
“这就是我们在说的单位产值的问题。”
满都拉图已经和巴图尔坐在茶楼里吃点心了,巴图尔刚才提到的烤年糕送了上来,还有烤白粑粑,都是一个意思,在火上烤得微黄,皮是脆的,内里软糯,可以拉丝,吃在嘴里甜滋滋的,一小碗浓稠的红糖浆放在茶桌上,巴图尔拿起一个烤粑粑,把上头脆皮弄破,舀起一勺糖浆,加在豁口里,让糖浆和软韧的内里充分接触,随后递给山丹夫,“吃吧,我的宝珠——”
他转过头来,继续说刚才的话题,“现在希拉穆仁草原上有多少羊?十几万?几十万?谁也说不清,但大家都清楚的是一件事,两百只羊差不多就是一个草场一年承载的极限了,这就是单位产值,按照现在的养法,一亩草场一年最多能养活三只羊。”
满都拉图的算学不好,而且鞑靼人没有算得这么细的,他暂且没有说话,而是仔细而且珍惜地品味着烤年糕——年糕和红糖浆,这简直是……简直是绝了!那种香甜的滋味在口中伴着咀嚼不断放大,几乎让他完全无心正事了!
不过,反正他也不是负责计算的那个,满都拉图看向毕力格,毕力格愁眉苦脸,似乎连烤年糕都不香了,他的手指在桌上飞快地计算着,过了很久,才微微地点了点头,小声说,“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