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222节(2 / 2)

蹭着学,不如孩子们学得那样快,但孩子们学会了拼音之后,有些继续去卫夫子那里认字开蒙,有些则回家玩耍,班却还是一期一期地开下去,这些嫂子们只要有耐心,便可以跟着学上几个循环,只要把二十几个拼音字母背下来,能够拼读——那她们也就能读得懂报纸了。

这对主妇们来说,于生活上的改变就非常大了,她们想学拼音,除了好奇之外,最大的驱动力便是愿意自个儿看报纸,不必再赔笑脸央着别人来念。《国朝旬报》,不必说了,一条胡同里,也就卫夫子能念得出来,这《买活周报》,流行在京城已有几年时间门了,刚开始,大家也只能求卫夫子来念,后来学会拼音的人逐渐多了,有两三人能读,这几个月,因为卫姑娘开班,各家的孩子,倒都能磕磕绊绊念上几篇,按说原也该满足了,但人心不足,孩子会念,怎么也没有自己也会读来得方便哇!

会拼音,虽然比不上会认字那样好,那样方便,但是,怎么也比什么字都不认得要好得多了。就看木头媳妇那满脸笑意便知道了,她家木头是宫里当差的大汉将军——说白了,给皇爷看大门的。在这胡同里,也算是顶体面的人家了,只是一点,若是遇事了,昼夜值宿不停那是不能回家的,只能两头派传口信,这会儿,她学会了一点拼音,若是再会一点呢?岂不就能给木头写封信,用自己的语气说些话儿,问问寒暖,嘱他有了闲空就早日归家?

“卫妮儿倒是心善。”对于卫姑娘把教学场地放在院子里,媳妇们的评价是很高的,“倒也不防着咱们,她使过的黑板,也不擦的,散课了之后,咱们去院子里瞧,她那板书都留在上头,对着之前说的,倒是可以多学几个拼音在心底。”

“凭良心讲,我倒是也愿意交些钱去学,”木头媳妇家里,这几十钱是拿得出来的,“只是咱们这些媳妇子,时间门都是不好凑,今儿这个有事,明儿那个有事,若是说跟着孩子们去上学,又拉不下这个脸。”

哪怕只是一天一文而已,但说到要自己掏钱去上课,大家也不吱声了,似乎并不是钱的事,而是某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还不容突破,至少不能这样轻易的突破,过了一会,方有人说,“民间门不是俗话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这什么事儿都是偷着有劲儿,我看咱们偷着学更有滋味些。”

说着,众人都发一笑,也就势下台,不再议论此事,还有人说道,“卫妮儿去使馆那里学拼音,不也没交钱么?她若真敞亮,开个义学,咱们一胡同人不都念她的情?如今收这一文钱,倒是落了下乘!”

木头媳妇闻言,便将那嫂子看了几眼,点头赞叹道,“世上倒也有这样的人!”

京城人嘴皮子灵巧,骂人从不带脏字儿,一句话似夸似赞,说得人立刻下不来台,紫涨着脸自己拾掇着针线,将小板凳一拿,自己退去,其余人也都道,“这话也太没良心,我等也是受了卫妮儿的照拂,不说她好便罢了,哪有这样反过来说人的?”

正说着,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人惊呼,又有孩子哭声,卫姑娘讲课声一停,抬高声音说道,“高家嫂子,你们家小虎又尿了!”

高家嫂子忙搁下针线,跑到院子里,不片刻骂骂咧咧拎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子出来,扯得一趔趄一趔趄地往自家去了,各家都是摇头笑叹,过了一会,高嫂子又端了簸箕来了,簸箕里全是黄沙土——孩子尿了屋里的地,多是这样处置,先盖了沙土,再浇水,沙土吸味,晾上一会儿,再把沙土扫走,那就不留味儿了。

到底要晾一会才能再扫,高嫂子说了几句好话,把簸箕在院门边一搁,拍拍手又回来做针线了,卫姑娘继续讲课,这边众人都道,“嫂子,你家小虎这都五岁了,怎么还尿裤子?依我说,便不是去看个大夫,也该好好看看报纸,《周报》上似乎说过的,说孩子爱尿裤子,仿佛是缺了什么东西。只我也记不清了,你去卫家借报纸来好好翻翻,要不问问卫夫子,他读书人,记性好,若是见过了,许还能记得些。”

卫家在这条巷子里名望高,便是因此了,学问人走到哪里都受尊敬,高嫂子道,“大夫也看过,只说孩子还小,要说开方子,一来吃不起,二来要吃多久呢?原还觉得他年纪小,这都五岁了,学完拼音后我想让他开蒙去,也是大孩子了,您既这么说,一会我就找夫子问问去,若是有效,倒是比看大夫省得多了。”

“那是,《周报》可不比大夫好?就是大夫自己都看《周报》呢,上回我当家的中暑了我去抓药,便听到掌柜的和大夫议论,如今天下名医倒有五六成去了买活军那里上课,我看一般的大夫也不如《周报》。”

课是日日都有得听了,这会儿有了别的事情,大家便暂移了想头,木头媳妇见课也快上完了,众人也吵嚷起来,听不清了,便先回屋去洗手烧水,开了橱柜仔细盘检,因她感激卫姑娘,想着给卫姑娘送礼去,又盘算着能不能跟着孩子们正经上一期拼音班——这礼没个先例在,不知怎么送算是合适,因此得自己琢磨。

“送支簪子倒也好,要不送两个荷包?送几色笔墨?只笔墨她也不知用不用……要不上买货铺子里去买支羽毛笔——这个倒是当用,就不知道一支贵不贵,木哥不回来,我也不好出门。”

这媳妇子出胡同,一向是成双结对的,这是为了自身安危考虑,孤身出门,被拐子拐去了都没个报信的,买货铺在西直门大街上,从家里过去至少要走半个时辰,木头媳妇自己不敢去,不由又惦记起丈夫来——木头原本一旬回家住个五六天,这是他们大汉将军轮值的规矩,只是南城那事儿后,宫中事多,少人差遣奔走,几个月来极少休假,一个月难得回家一次,许多事都耽搁了等他回家来办,木头媳妇年轻,自然也难免思念丈夫。

这边厢,自己正低声念叨着,忽然有人在门口笑道,“我说我怎么耳朵痒,好哇,原来是一只小虫儿念叨我呢!”

声口熟悉,不是木头是谁?木头媳妇欢喜不已,忙叫了一声‘哥哥’,正要说话时,木头又道,“我是公干路过,来歇歇脚的,你且先搁了你的事,去巷尾斩一只烧鸭,切一个肘子来,再打两角酒,今晚张兄弟在我们家吃饭。”

说着,便将木头媳妇领出门和张兄弟厮见,木头媳妇一看,是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剪着寸头,穿着衬衫麻裤,十分体面,一见那雄健模样,便知道是买活军的活死人,她忙道,“可是调查团来做调研了么!终于调研到我们这里了?”

木头笑道,“正是!我和张兄弟处得极好,因我人头熟,便自告奋勇带他来了,你且先忙去,我们干活了。”

木头媳妇便和丈夫、张兄弟打了招呼,目送二人出门,也不由啧啧赞叹道,“买活军的兵丁倒真都是一表人才!”

想到这里,心头不由得一动,灵光一闪,暗道,“有了,我心中感激卫妮儿,但她的亲事,一向是卫夫子的心病,卫妮儿主意正脾气强,各家都怕降伏不了她,不敢上门说亲,可惜了好个能人——如今想来,买活军素喜刚强女娘,她岂不是天定了要嫁去买活军那里?正好,木头带来这张兄弟,与她倒是天作之合——待今晚我先备了好酒菜,先探探张兄弟的底再说。”

第441章 科学击退恐惧

买活军的调查团,在如今的京城已经很有名了,大家都传说着他们在各街坊游走调查的事情,这些身形健硕,男女搭伴的所谓调查员,近来在京里也掀起了不少是非,许多人走亲戚时,都听说过他们的轶事传说。

而木头媳妇这一带的街坊,听人说嘴了大半个月,也终于等来了这么一个调查员——这就说明这一带的治安不错,在那些三教九流、龙蛇杂处的贫民区,调查员都是成组出动的,还要锦衣卫保驾护航,绝不会单人独行。

“有人在家吗?”

虽然说不上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白日里街坊只要有人在家,锁门的便很少见,只有寡妇人家,怕人欺凌生事,才会在白日里也锁门闭户的,并不敢出来和邻居女眷们一起做针线,总是等家里的儿女回来了,再开门营生。这会儿,坊里男人的确也不多,大多都出去仕事了,生活在京里的百姓不能种田,若不是在京外有营生的富户,自然各有职司,一早起来上工,入暮方回也是正常。

虽说,如今这街坊里多数都是女眷,但调查员有木头陪着,倒也无妨了,此时民间门哪有讲究什么男女大防,男女不交言的?见了面寒暄过礼,有事儿了女眷也敢扯着嗓子和外男吵架——再说,他们又是远道来的活死人,大伙儿对他们都十分好奇,就是还没轮到,也都在院门旁伸脖子看着这调查员的行事呢。

“在的,在的,是木头呀,有话院子里说?”

“没事儿,您就在这站着也行,就几句话,不碍事的。”

这调查员别看五大三粗,手上却是灵巧,捏了一支羽毛笔,时不时在手腕上悬挂着的墨囊里一沾,手里拿着一个本子,随时往上写字,这知书达礼的模样就让人羡慕了,更不说身材高挑,浑身的腱子肉,一看就知道武行上也来得,当真是文武双全。

“那一日咱们这块,可曾看到黑烟?听到响动,感受到地面震动,或者空气的推动呢?是先听到,还是先被震到,还是先被空气推到的呢?”

“黑烟是看到了的,在天边逸散着,乌云一般的,响动也听到了,远远的,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的声音,地面也震了,空气的推动是什么意思?”

按照报纸上所说的不假,他们确实都是来调查南城地动的,问的问题也都是和之前一般,不过,哪怕在亲戚口里已经听人逼真地学过一遍了,此时街坊还是要再问一遍,仿佛从调查员口中亲自得到解答,能够带给他们异样的满足。

“空气的推动,就像是有一股大风把你往后推去一般。”

调查员也总是这样不厌其烦地回答着,仔细地解释着,“不过,这个气浪不像是风,风会拐弯儿,这气浪被墙壁什么的阻隔过后,就会削弱许多,因墙承受了它的威力,你们这儿,和南城隔了一个皇城呢,房子较多,所以感受不到气浪倒也正常。”

不知不觉,众人都从自己院子里围了过来,又有人问道,“我听我亲戚说——他住至善坊那儿,你们已经去过了——我听他说,气浪也能杀人呢!”

“确实,若是在气浪的中心不远,那股劲儿是不可小视的,人会被吹飞出去——身上的布料会全部毁在气浪中,自己也会皮开肉绽的,因此南城那里发现的许多死者,都是不着一缕,原因便是在此了。”

这调查员便从身后的背篓中,取出了两个套在一起的竹筒还有一个沙盘,借了些沙土放入,又取出一张薄薄的纸来,松松地缠绕在一根木棍上,让木头托着沙盘,又让一个半大少年举着木棍,放在沙盘一角,自己则将竹筒树在沙盘中央,往下推动,如风箱一般,鼓出风来往下用劲。

便见到沙盘上的沙子,如波浪一般往外鼓动,而那木棍上的麻纸顷刻就破损了,随后被吹走无痕,只有一根木棍矗立在那里,再看木棍之后的沙子,果然波动的痕迹便不如别处那样明显。

说来,这风箱也是常见之物,经调查员一演示,其中的道理似乎就非常显然了,街坊中一直流传的,对南城死者的猜测,现在似乎顷刻间门便化为乌有——南城的死人几乎都是没穿裤子的,上衣也有不同程度的破损,这一点在民间门是激起了许多议论的,甚至还有人往神神怪怪之处去猜测,非得说那日见到有华服异人从火神庙出来,走入南城方向等等,似乎都认为是某种上天的异兆和惩戒。

俗话说得好,子不语怪力乱神,对于鬼神这样的事情,尽管百姓们平时敬拜,但也不代表就喜欢鬼神之事出现在身边了,南城的事情,虽然大家面上不讲,但总也有些人心惶惶的,暗地里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但现在,经过这么一演示,大家的心便完全定下来了。

他们逐渐发自内心地信服起了朝廷和买活军一向以来坚持的说法——这是一次灾难,里头的许多怪现象,都可以找到……找到说得过去的道理解释,即便这道理自己一时间门不太懂得,但总之,既然有道理在这里,那就可以相信和鬼神无关,心底一个重负仿佛就因此减轻了不少,很多人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他们感到自己在京城的居住重新变得幸福了起来,少了那种‘欲走而不能走’的无奈了。

“原来如此!”

就连挤在人群边沿的卫太太,脸上都现出了舒心的笑容,一时又有人问道,“既然已经知晓,那些死人是气浪作祟,为何还要四处调查呢?”

问话的,是卫夫子蒙学的一个小学生,大概七八岁左右,虎头虎脑的十分机灵胆大,调查员见他满脸的好奇,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虽然都知道是气浪作祟,但是什么造成了这个气浪呢?这还是不晓得的——我知道,王恭厂的药火炸了,这个你们都是知道的,确实王恭厂的药火炸了,可是,药火厂难道以前没有炸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