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难道还真图着他们的利钱不成,我们倒是盼着户户人家都来还盐!说实话,这盐还来了,也就是挑着去产婆那里,让她们再收买些人命回来的,便是亏损,我们也舒心啊。”吴老八发自肺腑道,“好在丰饶县这些年逐渐富裕,又普及了节育知识,婴儿塔终究是越来越少见了,我们的人口买卖,逐年走低——只盼着有一日,天下间无人和我们做这门买卖了,那才是好呢。”
此时酒菜已经上了大半,吴老八便举杯敬各人,“只为了天下间再无婴儿塔,便暂辛苦我等冬月奔波,来,我代六姐,敬诸位一杯!”
他是私盐队的传奇队长,曾亲自得到谢六姐接见、夸奖,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数日前相见时,也觉得此人官威甚重,颇有些说一不二的味道,这几日不断分派任务课程,虽然不敢反抗,但团员们心中,不免也略感委屈,没想到吴老八此时又把话说得这样和软,众人都是受宠若惊,忙起身道,“团长客气!”
“团长这话说得我们惭愧了,何来的辛苦!”
“说得好,我等只为了叙州府再无婴儿塔——愿天下婴儿,都可安稳长大,不被抛掷荒野,溺于溷厕!”
这样豪情万丈的话语,说话者并不尴尬,因为她确实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这正是她参加叙州府考察团的目的,听者有人感佩,有人受到鼓舞,王小芸也抿嘴笑了,双眼亮晶晶的,金娥闻言点头,深以为然,只有小雷,局促地红了脸,过了一会才大声应道,“不错,不错,能有一个地方好过,便是无数生灵活命,我们受点苦又算什么!”
吴老八将众人的反应都
看在眼底,心下对这个调查团的成色,接下来该如何管理,什么人可依赖,什么人要敲打,多少已是有数了,只不过他这些年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实在和太多团队合作过,城府早已深沉,旁人难以窥探他的想法罢了。敬了这杯酒,又坐下举筷道,“折腾了几日,不说这些了,大家吃饭,自在些,多夹菜,没那么多规矩——只酒别多喝了,一人三杯的量!”
买活军不喜饮酒,吏目公干按例是滴酒不沾的,也就是腊月里赶上过年,一人才能喝个三杯罢了,这一点众人都能理解,慌忙应诺下来,笑道,“吃菜已够了,这丰饶县的物产果真丰饶,菜色不比我们买地差多少呢!”
确实,考察团二十多人,分做两个大桌,桌上扎扎实实都是十二道菜,正在逐一上菜,有本地的名产三杯鸡,有炸年糕,有新灌的排骨香肠,风吹肉熬的山珍锅子,还有红烧野猪肉、泥鳅炖豆腐大量加香叶、辣椒,都是这几年来,随着辣椒普及而在民间自发兴起的新菜色,受到团员们十分的喜欢。
炒青菜、雪里红,在这桌里都是傍边的菜色了,甚至连鸡蛋都不算正经一道菜,只是做了虎皮鸡蛋算是一道小食,今日这年夜饭的菜色是真够硬的,这也是吴老八从陆大红那里学到的招数——要折服手下,必定恩威并施,旅途中艰苦数日,这样饱餐一顿,顿时便可收拢不少人心,工作也就更好做了。其实要说起来,团员出门在外,餐标每日都是有数的,在旅途中那是没有办法,有钱也无处花销,今日的美餐,便是前几日节省下来的钱凑在一起支付的——也可以把餐标省下来的钱,发到众人手里,不过,以吴老八的经验,发钱虽然个人得实惠,但却不会让他的工作更好做,只适合熟悉的团队,对于陌生的调查团来说,还是要吃掉吃光,才能更好的收拢人心。
连日来旅途疲劳,又扎扎实实的大吃一顿,再加上不能喝酒,这顿饭吃得虽然尽兴,却也很快,才入夜不久,席便散了,一个个盘子都是光溜溜的,只余下一些菜汤、香料——这也是买地的习惯,谢六姐不喜浪费,为了不被扣分,吏目们都是不剩菜的,因此吴老八也没敢多点。
他打发众人都回办事处去休息,自己这里出来会钞,正打量着一会去黄谢生家里看看,给她发点压岁钱,送些教材,却听那店家说道,“大官人,已经有人结过账了!”
吴老八诧异道,“何人?我不是嘱咐过你,这是公干,只能由我来会钞,还要写明菜单、菜价,给我一张收条吗?”
说到这里,他也明白过来——这里是买地私盐队常吃饭的餐铺,店东是很明白规矩的,必定是在本地极有脸面的人家,让他不好拒绝,如此,这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楚兄!”
果然,出餐馆不几步,便见到一个小厮儿打着灯笼,伴在做买地打扮的楚香主身边,吴老八快走几步,刚要作揖见礼,便被楚香主一把扶住,“吴兄!唉,吴兄见谅,我这也是心里难受,病急乱投医啊——请千万到我家里坐一坐,治一治我这心病!”
不由分说,便把吴老八裹挟上了一旁的马车,车轮辘辘,往他的豪宅驶去——
第493章 行贿吗?
“按丰饶县这个局势, 通过考查几乎是已成定局,乃必然之事,这一点兄弟们心中原也是有数的, 原本人心安定,都想的是大展宏图,更有人已经打算筹资去长江建船厂,缓解现在大江的船荒,又有人想要买山伐木, 请买地的树师傅来做指导,为船厂、造纸厂供木头——至于那些想要考吏目的,不多说了,本都是欣欣向荣,盼着被买地接收的大好局面那!”
楚香主和吴老八,也算是老相识了,在买活军未崛起以前, 就多次打过交道, 买地私盐队第一次外出,走的就是丰饶县这条路,自那时起,楚香主便积极向买地靠拢,学买地的简体字、拼音,认买地的数字,学算数,和接生老娘一起合作, 为她背书, 开识字班, 做章老娘的后盾等等……
倘若没有楚香主和他的白莲教在, 章老娘早被县中的耆老提溜去衙门问罪了,他和白莲教众兄弟的功劳,的确是实打实的,这一点吴老八并不否认,但,这些人终究是江湖汉子,他也知道楚香主等人焦虑的是什么——原本对丰饶县的前景,他们是很有把握的,自立之后,若能融入买地,那是更好,大家有了更好的前景和平台,倘若不能,维持着眼下和买地密切的联系,白莲教众人也不会吃了亏,银子大把挣着,影响力往丰饶县周边辐射而去,不仅仅是信江流域,如今都奉他们为尊,便是大江中下游,都逐渐能听到丰饶县的声音了。
如此,《新义军标准》一文刊发,对于丰饶县踌躇满志的众人来说,其实反而是个打击,因为有了标准,人的本能就是拿自己去套,并且不住地看到自己的不足之处——如今能够全面满足《新义军标准》的起义州县,在吴老八看来根本一个也没有,或多或少总有违规之处,毕竟,这就是买活军自己的执行标准,新义军内部拼拼凑凑,能找到十个满足买活军吏目要求的头目都难,怎么可能保证言行举止都如《标准令》一般规范呢?
人就是如此,一旦不合规范,就有了恐慌感,尤其对于丰饶县的众人来说,他们距离买地太近了,对于买地的许多政策都非常熟悉,不免更加患得患失:倘若买地衙门会按买地的规矩,来给从前的事情治罪呢?
如果有从前的仇家,研究了《备案令》之后,纠结一帮人去买地造谣备案,等着融入买地之后来清算他们呢?买地到现在也没给出一个具体的态度,对于他们这些老头目,到底是原地任用,还是调任升职,甚至于,还是将计就计、捕风捉影、过河拆桥?
猜疑是惊慌的土壤,而惊慌往往会酝酿出不理智的行动,尤其是楚香主手下一干有武艺的兄弟,这段时日内,给他的压力是相当大的,他们自诩对买地忠心耿耿,仁至义尽,“自古以来,献土都是封王爵的大功,怎还如眼下坐困愁城,每日多担忧仇家怎么来对付自己?还不如扯了人马,把多年来的家私卷了,到别处去做个山大王不好么?大家喝酒吃肉,何等逍遥自在,强似如今一般,只因六姐不喜饮酒,在人前连酒都不能喝!嘴里真淡出鸟来了!”
若是嚷着要丰饶县自立,那其实还好些,都知道是气话——以丰饶县的地理位置,本地必定是要融入买地的,根本没有实际自立的可能。但嚷着要另立山头,这就有些不妙了,因为这想法是有可行性的,也说明兄弟们至少认真考虑过此事。
他们如今也有了治理州县的经验了,若是真要拉走一支队伍还真未必做不了山大王。但如此一来,楚香主岂不尴尬?他不愿走,可若手下走了一多半,他成了光杆司令了,在买地这里,自然也没有从前那样受到重用了,甚至可能还不如没‘招安’之前那。
“前程不明,人心不安啊,吴兄弟。”
茶喝了两泡,楚香主的话匣子也打开了,“正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若说我们原本是杀人放火、为非作歹之徒,招安后夹着尾巴做
人也就罢了。自来一向是忠心耿耿,自问俯仰无愧,为何这都近一年了,一点口风没有,甚至那个接受团团长,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满脸的刻薄相,说的都是‘你们这个不合规’,‘你们那样是会追责的’,这,叫人心里怎么想呢?”
“哦?还有这事?”
吴老八虽然一直没给准话,但听得也很认真,听楚香主说到这里,不由也有些动容,“这团长是谁?未免也太高傲了些,楚兄你的为人,我是深知的,他这样苛刻待人,不免让兄弟们寒心啊!”
“正是这个意思了!”楚香主一拍大腿,“那个吊毛,成日拉着一张驴脸,嘴里就没有好话,见了我的宅子也要说句,‘楚香主竟是富比王侯’——这叫人听了什么滋味?这是公然向我要钱了?”
吴老八自己是去做考察团长的,对于团长的言行举止也自有一番考量,闻言忙道,“这却不能,楚兄不要多想了,更不要送钱,行贿在买地也是大罪!万不能用从前的想头来办事,买地是不允许吏目之间有什么人情往来的,更遑论送厚礼了!”
楚香主一拍大腿,“人人都这样说,可他那做派又太熟悉!——吴兄弟,这里也没有外人,多年来的老交情了,哥哥如今真盼着你能拉一把——你说实话,这钱,真不能送?买地内,就没有收的?”
要说买地完全断绝了行贿受贿,这是天方夜谭,《吏目参考》上三不五时就有大案,泉州吏治案只不过是闹上了《买活周报》罢了,按照吴老八自己的理解,查出来的总不如没查出来的多,是以,听了这一问,他微微有些犹豫,楚香主便把握住了他这一瞬间的沉默,立时问道:
“吴兄弟,说实话,弱能花钱消灾我也情愿,这几年经营下来,身家到底也积攒了一点儿,只是这行情价该给多少,你得指点指点老哥。说不得也要请你穿针引线,从中——润滑润滑,不然,我怕这钱,我便是送去了,他也不收呢!”
说着,他亲自从一旁博古架上取下一个木盒,拿到吴老八面前揭开,“南洋珍珠的手串,虽比不上仙器的珍珠那样又圆又无瑕,但也是难得的好货色,你拿去云县,这一串五百两银子是有的,便说是在带队外出时捡的漏,还有谁当真和你计较不成?”
吴老八这样的职位,确实是最方便受贿的,珍珠玉石这样的东西,贵重小巧,来路还比金银好解释得多,就说是媳妇原来私藏的陪嫁,又有何不可?哪怕是不出手,给媳妇戴着不也好看么?他的眼神,落在这莹莹放光的小物上,不觉也咽了咽口水,楚香主见状,忙又道,“吴兄你千万别多心,你我多年交情,这些许小礼,本来早就想给了,就当是我媳妇送给弟妹的——”
“罢了,老楚,认真别害人了!”
吴老八一把将盒盖盖上,止住了楚香主的话头,“兄弟今日掏心掏肺和你说一句——你们的前程,必定是没有问题的,出发前,六姐在小会上已有过表态——凡是跟了买活军的人,都要让他们能看到和从前比的好处,我们丰饶县的兄弟,既然有心跟随买活军,那自然也在其列。”
“我不妨把话给你放在这里,是否足够合规,只影响本人的政审分而已,真要说处罚,些许细节上的差池,又或是和佃户间陈年的仇怨,念在你们积极献土的份上,应当是不会深究的,除非过往是那种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犯下累累血案的匪徒,那才要好生清算。”
他要去叙州考察,也是局内人,这番话的可信度自然比普通吏目的泛泛空谈更有可信度,楚香主一听,面色便是大霁,“如此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那天杀的郑阿二,要给我这句话,我也不至于这般煎熬了。”
这接收团的郑阿二,和吴老八并不相熟,但吴老八知道他是彬山人氏,而且彬山人中有两个有名的吏目,都姓郑,是兄弟俩,一个叫郑福气,一个
叫郑财气。
这郑阿二大名郑寿,很难说和福气、财气是否沾亲带故,为人一向倒是颇为傲气,几次接触下来,说不上有多好的印象,不过,不管有没有背景,他也都不会当着楚香主的面臧否同僚,只是说道,“他有他的心术,只怕是欲扬先抑,要敲打你们一番,再行施恩。彬山人马一向对六姐忠心耿耿,他们吃用均足,何须受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