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要说对生活有多大的影响,他们却又觉得还好,毕竟伞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百姓们还是习惯以蓑笠避雨,若只是伞价提高,还不至于误事。只有买地的吏目们,听秦贞素这样说,表情却逐渐严肃起来,谢金娥不由得脱口而出,道,“供应链问题,分工越精确的经济协作体系对交通的要求也越高——”
这样看来,三峡航道已成为川蜀对外经济交往的阻碍,航道萎缩,影响的绝不只是牛油供应,甚至会对大江下游的经济系统,都有个不大不小的冲击,其对川内经济的反馈,也会逐渐显现出来——虽然是天府之国,但也不是什么都自给自足的,总有些东西要从川外购买。
但现在川中的货物运不出去,叙州帮的船只只够运人用的,货物无法交通,别的不说,川蜀的经济货币就始终无法得到补充,别的影响更不必说了,久而久之,主官也会发觉,分明是天府之国,但经济却始终难振。而等到经济体消化了这波冲击,设法从内部通过降级补充完成之后,川蜀实际上就成为了完全独立的经济体,和中原的联系进一步疏远,有些东西,想要再建设起来就有点难了。
秦贞素、张凤仪婆媳,对于谢金娥的说法,居然并不陌生,而是饶有兴致地接口道,“这个供应链的说法,我们也在搜罗来的教材中看到过介绍,只是蜀地毕竟距离买地遥远,买地的教材、报纸,传递十分不便——”
这样的要求当然要予以满足,吴老八立刻答应送白杆兵一套买地从扫盲班到中级班的教材,秦贞素闻言大悦,又亲自提杯来敬吴老八,吴老八起身和她碰了一杯,笑道,“如今两湖的伞匠也好,车匠也罢,都开始用清油制物,便是三峡通航,只怕牛油也不如往年好卖了,若是不嫌路途遥远,我们买地倒是可以做主买下——”
秦贞素请客吃牛油红锅,或者是有意,或者是无意,但只看她对牛油如此精通,便可推断出一点:白杆兵绝对是牛油贸易的大庄家,甚至是富顺县盐业背后的靠山,三峡航运萎缩,对她这样需要钱来养兵的土司来说,影响其实很大。
牛油积压卖不出去,只能用来做红油锅,对本地百姓来说自然开心,是多了一味本地特色菜肴,但在庄家手里,那绝对是无奈回笼现金之举,和卖到两湖相比,亏得不是一成两成。买活军如果能接盘牛油库存,哪怕只是一个许诺,以他们的信誉来说,对秦贞素都是很大的缓解。
果然,听得吴老八此言,秦贞素眼睛便是一亮,她虽为汉家女子,但做久了夷族土司,说话办事比一般的敏地官僚要直接得多,闻言立刻说道,“那太好了,这是解了我们万州府的燃眉之急啊,吴团长不知道,如今川内实在是缺铜,也缺铁,百姓们没有钱币,又实在不信任宝钞,市面上无钱,局势便是紧张,万州这几年才刚刚恢复一丝元气,若是再闹起来……”
川内缺铜,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川内惯使的乃是铁钱。但铁毕竟是被损耗的东西,再者连年战事,对铁的需求也大,这就是川蜀第一对外需求之物,吴老八之前已经知道,这也是叙州如今面临的另一个问题,因此便点头道,“慢则两年,快则一年,买地这里应该会拿出方案来解决叙州府的钱币问题,到时……”
到时,万州府一带自然也可跟着沾光,就像是如今江南一带,远到武林、姑苏,买地的钞票都可通用一样,一种货币一旦发明出来,又难以仿造,便立刻会向外扩散,成为交界区域的通用货币,而且因为买地货币的购买力相对稳定,在民众间很得到追捧,甚至还出现炒钞票的现象。
吴老八忖道,“虽然这种现象也会让金融商人得利,但在川蜀这里,推行买地货币的好处还是有的,六姐不是说过么,一个地方凡是使惯了别的政权的钱,那就根本谈不上金融和经济独立,实际上已经成为了该政权的附庸……”
真是因为想到这里,他才罕见地提前做出许诺,果然令秦贞素、老艾等人都是大喜过望,看来货币缺乏,是三峡航运萎缩以来最困扰他们的问题,没想到一顿饭之间便得了了许诺,虽然时限较久,但这也合情合理——就这交通不便的程度,若是吴老八夸口半年三个月能办到,秦贞素还不敢信呢!
当下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老艾又是凑趣把小佘疏通三峡航道的事情一说,秦贞素更是大喜过望,亲自起身去敬小佘,大有要把此事坐实的意思,还好小佘只喝了一杯酒,思维还非常清楚,怎么也不敢把话说死,这才没让川内两诸侯联手,吃到买活军这大户的肥肉。
不过,这种事本就是去撞一撞运气的,便是小佘答应下来,后续的花费呢?也要川内各方势力均摊,那就又要牵涉到各方对买活军的印象了,还要看技术上是否可以实现,总之,这进展注定是快不了的,秦贞素也不着急,回座后便立刻和吴老八谈起牛油贸易,这一次是问得相当细节了:买地要多少,怎么运,什么价格——价格都还好说的,大宗买卖给予折扣这很常见,关键怎么运。
“据我所知,叙州和买地之间,都没有太多贸易往来,船只从叙州出去时,满载的都是人口,根本没地儿上货。从川外回来时,也多是载着客商,可以说从三年前开始,川内和川外的实物贸易就已经近乎断绝了,现在哪怕是入川的军资,都是来得缓慢,因为纤夫人数太少,军资在夷陵放得发霉的都有。”
说来说去,又回到船运上,秦贞素也是愁眉不展,道,“这牛油要运出去,至少要给船家比走人力更多的价钱,若是要我们包运费,那还是亏本撒。”
吴老八是私盐队首领,也是做惯生意的,怎会不知这运费的重要性?川蜀的牛油,如果原本是100文,运到买地,算上折损,卖300文,那将将是没亏本。这也是为何川蜀牛油只卖两湖的原因,距离远近,关系到这生意是否合算,若只是这样运去,那到买地之后,除了衙门自己吃下以外,交易所是没有人会提货的,这个价格够他们自己在本地开养牛场去炼牛油了。
但若说要衙门吃下,那就要问吴老八有没有这个权限,给衙门增加这样的补贴预算了,现在众人已经入川,对讲机的信号大不如前,要有效沟通十分困难,而且蜀地冬日连月阴霾,不见日光,太阳能电池难以补充能量,所以更不敢多用对讲机沟通这样的事情,只能做一个生死关头的后备。此时考察团的确是在买地很罕见的孤军,对于吴老八来说,这也是个考验。
自然了,买地也有无数没对讲机的商人东奔西走,吴老八更是老盐贩子了,他既然敢吐口要这批牛油,显然也是有腹案的,胸有成竹正要答话时,谢金娥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团长,你可是想高价卖这火锅底料,如卖郝嬢嬢辣椒酱一般?这主意虽好,但团长,你可别忘了一点——我们那里是不许卖折箩的,这牛油火锅,若在买地,怕真没几人能吃得起!”
她是女子,吴老八是男子,两人共事在此时便是吃亏——不好凑近了附耳密谈,这话声虽低,但还是被秦贞素、老艾听去,老艾的笑容在嘴边缓缓凝结,秦贞素却是不明所以,直接问道,“怎么回事?为何买地如此富庶,还吃不起我们万州都有人吃的这红油锅子?”
谢金娥本不欲再说,但秦贞素再三相问,她没有办法,也只得稍微放大声音,道,“我刚才出去洗手时,听到都督手下亲卫雀跃,道是老油锅子又有补充了,因此揣测,这红锅之所以不喝汤,便是因为吃完之后,撇去残渣,剩下的高汤自然凝结,下一顿还是可以照常使用,所以众亲卫叫做老油锅子——”
她说到这里,饶是买地吏目心机都是深沉,面上也不由得微微变色,小雷更是掩口欲呕,吴老八直接瞪了谢金娥一眼,金娥面上也有些不好看,但还是坚持说道,“我们买地不允许这种食用方式,因为会传播各种疾病,所以,牛油红锅在买地就只能吃一顿或者两顿,售价自然要比在万州高上数倍——”
她也没想到秦贞素性情如此直接,自己一句话,竟然把愉快的宴会气氛破坏殆尽,也是眼圈微红,但还是坚持着说道,“还是要想别的办法,否则,这批牛油,官府买去也是亏本,单纯的畜油,我们的货源还足够用的,犯不上花这样的高价来买……”
第503章 吴老八掌权
谢金娥的一句话, 成功地破坏了这顿接风宴的气氛,而且让双方都陷入了尴尬之中——本来,按照买地的规矩, 吃干抹净,哪怕是吃火锅也没有倒锅底的道理,都是要把汤料吃光,汤也分着喝掉的, 但现在,哪怕接待人员保证这几桌的牛油锅子都是用的新油,大家似乎也存了顾虑, 而且,这样一来, 到底要不要吃完汤底呢?
如果吃, 似乎有点儿太油腻了,而且菜色也超过了考察团的肚量, 但是,如果不吃,也就意味着残汤会回收去做老油锅子,自己吃过的东西被别人回收, 这种事情在敏地其实是很正常的,许多奴仆都喜欢吃主人的赏菜, 但买地这里, 主张人人(在谢六姐以下)平等,又接受了卫生观念的灌输,在买地生活惯了的吏目们,想到自己的口水会被人吃掉,也是说不出的不得劲儿。
“这便是两地的风气不同了, 在买地宴客,人头是要严格算好的,说好了来,可不能不来,尤其是在馆子里吃饭,倘若说好了不来,不能可着人头点菜,便会出现菜色太多而食用不尽的现象。”
话已说出,吴老八不可能当众发作谢金娥,便只好就着这话往下解释,“越是高官显贵,越是在细节上小心留意,最好是当场吃光,倘若有剩还要打包回去,不过我们那里天气热,下一顿也怕腐坏了,所以还是按着人头,还要问明份量、忌口,最好是五个人四菜一汤,不够了再补充,也比一开始就满桌珍馐,到最后一多半都剩下了来得强。”
如此民风,和敏地完全是两个极端,秦贞素听得也是入神,道,“我在万州赴宴,先看茶,用茶点,再上看果、冷盘、热盘,一次宴席,没有八冷八热是下不来的,确实一多半都是剩下,非如此,主人家不觉得有体面。今日我以锅子待客,已经算是非常寒素了,没想到买地吏目,居然比我们还要更简朴,只是好奇一点,六姐乃至身边近人,都是如此吗?”
这个大家都是见证过的,且喜秦都督脾气好,并非那等大摆架子的地头蛇,否则谢金娥一句话真能坏事,当下都是七嘴八舌地说道,“自然如此,六姐不论去何处,都是吃食堂的,甚至很少外食。而且也是按需取用从不剩菜,甚至对大油荤物,取用都是克制,宁可吃完了排队再去取!”
“我们买地的食堂,也是每日都要盘库盘账清点的,宁可稍微不够一些,若是剩下的超过备量的一成,第二日便要缩减供应了。光为了这个事,年年都有司库去矿山的!”
正所谓上行下效,买地对于浪费食物的态度竟如此苛刻,也是让人料想不到,叙州义军还好,总是听郝老六那些叙州帮的首脑提起过,亲友也会设法带信回来,难免说起当日的见闻。白杆兵的头目们,倒是第一回 听说这些,都是听得住了,对于买地的吏治风气也十分动容。
秦贞素也是啧啧赞叹不休,又道,“人说水至清则无鱼,看来,六姐到底是菩萨,并不信这个道理。不过,若是吃食上都这样紧巴自己,那吃不能吃,穿不能穿,买地的高官豪商,挣来钱似乎也没什么用了,都做什么呢?”
这确实也是个问题,人生四乐,酒色财气,买地虽然不禁酒,但谢六姐不喜饮酒,对酒后闹事罚得也是很重,色字更不必说了,买地不允许纳妾这是天下有名的,赌博也在严禁之列,敏地盛行的娱乐,在买地几乎都不合法,也就是一个看戏,一个看小说是允许的——
就这,带色的还不怎么允许印呢,仅从今晚的宴请来看,买地和敏地的文化隔阂已经相当明显了,不过是数年时间,连吃都吃不到一块去!秦贞素这真已经算是较简朴的了,若是去万州府,知府等官员待客,叫了一些姐儿来陪酒,那才叫尴尬呢!
“可以做慈善,也可以看戏看小说,可以去锻炼身体——现在云县等地,逐渐出现不少球场,皮球或踢、或拍,凡是家里有钱的,现在没有不锤炼子弟身体的,都以健壮勇武为荣,若说从前敏地的才子是狎妓作诗,那现在我们买地的年轻人,若是要博得一些名气,第一自然是读书——读书,做实验,做工匠,若能出名阖家都有加分,官府还给送匾额表彰。”
气氛至此,逐渐暖热起来,小佘现身说法,笑道,“我堂哥便是如此,本来是一介船夫,便是因为算学极好,主持编写了《龙门吊修建手册》、《航道疏通操作规范》等,现在于老家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呢,不说别的,因他爱吃鸭头,咱们衢县的卤鸭头现在极有名,还有个说法,说鸭过衢县,便是断魂——不论什么鸭来了衢县,头都要不见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考察团又介绍了买地要举办的大运动会,“第二个要出名,那就是去参加运动比赛,球打得好,跑得快,都能吸引拥趸,便是上司也高看一眼。”
“那倘若还有一等人,又无读书的脑子,又无健壮的体魄,家中偏生还有些钱财,可以供他玩乐的呢?”
“那也自有东西给他们折腾的,我们买地的奢物最多,自行车、座钟,都是贵价东西,戏班子也还是可以养的。”吏目们倒也实在,又补充道,“若是不管不顾,自家分家单过,也不为孩子考虑,虽然不许纳妾,但流连花丛也不会被捕,最多是受些歧视罢了。”
“这还有歧视的?”川蜀土著都和听故事一般。
“那是自然,这种不犯法的事,只是扣分而已,便是你在本地做官不得,做生意也要排在人家后头,官府是绝不会和你做买卖的,若能承受这些,便是特立独行那也无妨。倘若去了外地,除非隐姓埋名,再也不和从前的朋友来往,并且洗心革面,不再拈花惹草,否则也不过是一样的事再来一遍——须知道,这世上看不得人好的那才叫多,因此现在便还有花丛浪子,也绝不会像敏地一样引以为荣,甚至还彼此互起诨号,大家也都是做得隐蔽。”
其实,要说完全杜绝,那是不可能的事,吏目们心里都是清楚,现在独居的姑娘家多了,养外室也比从前便利,不过这样的情况的确比敏地要改观得多,便也算是一种进步——也足够让川人啧啧称奇的了。张凤仪道,“我见识短浅,这样的情景真是想不出来,若是有一日能亲眼看看,那便无憾了。只可惜如今川地战事频仍,各地动荡,确实脱不开身!”
她这话还是绕到了白杆兵的需求上——不但想和买地做生意,他们也想要借重买活军的力量去对抗奢安等土司。吴老八见话题回归正轨,也是松了口气,这顿饭姑且算是平安吃完:买地的吏目还是顺应自己的习惯,把上桌的菜都吃光了,只剩下火锅汤没有再动,张凤仪亦示意伙头不要再上新菜,这是主人为客人考虑的意思,否则一边按习惯都要吃完,一边按习惯不断上菜,那就不是洗尘而是闹事了。
餐后,吴老八不敢再带谢金娥了,便点了王小芸随她一起记录,自己和秦贞素婆媳二人,并有老艾等叙州头目,白杆兵中的马家兵头一起,另去小营房用茶,几道茶喝了两个时辰,回到客栈时,众人多已睡下,吴老八自己写了十几页工作日志,方才吹灯睡下。第二日起来,便纠结众人,在自己房间开工作会议。
连日旅途劳顿,本已商定在白帝城休息两日,但此城其实并不算太大,有早起的已经游历过祠堂了,再加上用水不便,大家的愿望都是早日去万州府洗澡,突然被吴老八抓来开会,众人都知道是谢金娥的缘故,不过他们并不因此疏远金娥——若不是金娥开口,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吃的火锅汤可能有问题呢,虽然后来说了是新油,但大家未必都信。
因此,不少人估计都打着主意,若是金娥被训斥,他们也是要出来为金娥分说两句的,不然,决策是吴老八下的,但责任却要大家一起担,本来是考察叙州,路上突然承接了万州不知数目的牛油生意,最关键是不知数目这一点,说难听点,赔起来都是没上限的,如果官府要追责,不可能只追吴老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