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历史上那些坚守孤城的故事,守的都是有屠城习惯穷凶极恶的军队,守是死,不守也是死,这才能军民一心,死守到底,可我们叙州帮是屠城的队伍么?百姓本就没有久守之心,再加上棒棒军也是言明了,不参与守城战,但会监督我们叙州帮入城的队伍,不得滥杀乱抢,只清算那些骑在百姓头顶作威作福的恶大户!若是叙州帮屠城,便立刻以焰火为号,通知一支在附近守候的小船,小船会立刻去寻守在奉节的考察团同僚,奉节将会立刻发船一艘,去夷陵和买地总台通信。从此叙州帮将不再被接纳为买地一员,还要纳入逆贼加以征讨!”
话说到这里,众将领脸色都是难看无比,孙二宝咽了咽口水,问道,“如此……如此奉节的白杆兵?”
杨玉梁道,“白杆兵怎会和屠城的军队做买卖?自然是要和巴州合围逼迫,把我们歼灭在万州府了。便是侥幸逃回叙州又能如何?叙州深处巴蜀腹地,倘若被买活军抛弃,巴州一支兵就能灭了我们,还有奢氏虎视眈眈,只能坐以待毙而已!”
一席话,入情入理,把局面分析得清清楚楚,众将能从草莽中脱颖而出,自然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当日未能阻止考察团兵分四路,便造成了眼下的无奈局面——明明叙州帮有军力优势,但却处处受制于人,以至于只能完全按规范行事,自己的一点小心思都只能收起来。
且喜一点,那就是并没有撕破脸,杨玉梁始终没有明确表示自己察觉到了队伍的异样,事实上似乎是并无察觉,如此还有转圜余地,孙二宝沉思片刻,便强挤出笑容来,道,“我明白了,百姓们听了,知道我们叙州帮绝不可能屠城,最多是清算贪官污吏、豪门大户,那就只有山顶的大族惶惶不可终日,但府兵、家丁等,完全没有必要拿命来和我们拼啊——围三缺一,也是这个道理,得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杨玉梁也点头道,“正是如此,再加上棒棒军的绝对人数超过了府兵和家丁,城内人无法强迫他们来守城,只能用修城防来交换他们的口粮,而考察团又借势介入了城中口粮分配,保证城内只要肯做活者都有饭吃。这样城内也不至于率先内乱,得以保存棒棒军的性命,如此是尽量周全苦力性命的上上策。至于他们修好的城防……十数日而已,能修成什么?”
他自信地一笑,“我们有药火,他们能修好的城防,我们一炮就轰开了!——这小炮说来也是买地拨给的支援,考察团把它划拉进去了,也在情理之中,信里还说,知晓我们大概是弄到了一批额外的药火,如今便算是两相抵消,他们就不记下来了。”
一说到这额外的药火,大家便立刻有些不安起来了:药火是买地管制得很严格的东西,但各地都在想办法淘弄,叙州帮弄到的自然是同乡会的门路,倘若因此连累了同乡会,那后果叙州帮可承担不起!考察团以此作为交换,别说是成立棒棒军了,便是不许他们攻打万州,也都要听话的。
“如此说来,这笔帐倒是算得清清楚楚,考察团组织棒棒军,倒不是在坏事,而是在帮我们啰?”
张二宝扳着手指算了半日,不免也有些不可思议地得出了这个结论,杨玉梁道,“正是如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们这些人,政治课上得不好,不知道买地的吏目水平有多高,自然也就糊里糊涂,难以领略他们的用心良苦,今日我说的这些,你们都要记下了,回去以后各向兄弟传递,若是有人因此对买地生恨,更不听军令,杀伤棒棒军者,定严惩不贷!”
众人闻言,都是面色一肃,起身听令——杨玉梁能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坐稳大头目的地位,定然也是有过人的能力。第一是他个人武艺过人,整个叙州无人能和他比较,第二点便是他懂得如何治军带兵,在叙州是非常难得的人才,这些有份领船的头目,多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早把‘令行禁止’四个字刻进了脑海里,不管有多少自己的小心思,对杨玉梁的军令还是确保能执行到位的。
“都是苦出身的兄弟,我们叙州人心胸宽广,几句话便可化解了愁怨,一道去寻那些贪官污吏的晦气是正经!”
“正是如此,将军,待我们回去训话用饭之后,何时攻城?”
“连日来兄弟们航行也是辛苦,我们在此修整一日,倘若万州府敢来水战,那是正好!倘若他们无胆,明日便遣使者送信,约战后日水涨时分!”
下战书,在历史上曾一度是会战双方为避免无意义消耗人口的礼仪,现在则早已沦为江湖门派好勇斗狠互相挑衅的手段,不过,杨玉梁的用意还是很好理解的,便是为了给棒棒军从城防一线退出的时间,因此众人并无异议,都是行礼散去,杨玉梁自己负着双手,在甲板上遥遥凝望着远方的万州府,又回首望着叙州府的船阵,眼中射出深思之色,暗忖道,“孙二宝貌憨心奸这我久已知道,但以他的威望还不足以串联众人,今日这一封信,倒是把众人的成色都试探出来了,张盐帮,原来是他……”
原来他作为叙州帮的大首领,虽然不赞成此次出兵报复,却还是亲自领兵前来,为的并不是万州的金银财宝,而是生怕自己不压阵,叙州帮的人在万州烧杀抢掠,惹来严重后果,因此宁可自己坐镇,要管束住这些日益骄狂桀骜的手下。对于买地考察团的分析,杨玉梁本也还是将信将疑——不是怀疑考察团的用意,而是感到他们初来乍到,对叙州局势尚且不熟悉,会否有些错漏。
却不料,今日到了万州府跟前,在棒棒军的压迫之下,众人各存的心思逐渐浮现,杨玉梁也不免叹服:还真如考察团所料,叙州帮内部果然出现了一个利益团体,并不是真心想要融入买活军系统,而是想要‘拥兵自重’,利用白杆兵、买活军等多方势力,达成在川中自治称王的结果。万州火并,便很可能是他们精心策划的导火索,就是要和考察团抢时间,把川中的水搅得更混……
“万州苦力绝不是火并的责任人,只是看不懂这一层,那是政治没学好,若是懂装不懂,那心思就的确很叵测了……”
他不禁用森寒的眼神,回望了那曙色中的商船几眼,冷哼了一声:“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老式封建将官那一套心术!”
以他的威望、能力,一旦局面明晰,要处置这几人并非难事,杨玉梁很快便不再忧虑眼前的战事,而是转而佩服起买活军吏目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庙算功夫。
“吴团长还只是考察团团长而已,在买地尚且不算高官,已有如此高妙的见解,真不知买地的高官又是何等人才了……真想快点去买地见识一番啊,可惜,眼下还不能抛下我川蜀同乡,也不知什么时候,川内平定,能让我去往买地走一遭,再学些锦绣文章在心中!”
“若是这辈子能在六姐麾下,扬帆出海,东征西讨,创下一番古往今来无人能及的大事业,那才叫做不枉为人一场呢……”
第513章 违令者斩!
“轰——哗啦啦——”
“咻咻、咻咻!”
稀里哗啦的杂音, 配合着那噼里啪啦仿佛鞭炮一样的声音,还有码头处人们的喊声隐约传来,锣鼓声、号声轮番上场, 若是忽略了城内此时凝重的气氛,打仗简直要比过年还热闹了。在‘山下’土地庙附近,棒棒军们也正聚在一起, 他们附近是不断主动依附过来的城中百姓:自从昨日收到战书之后,棒棒军便立刻退出了城防一线,转而开始修葺、看守城中的水井,加固危房,到处的整顿柴草, 清理火灾隐患,同时以这些劳动力继续换取平价买粮的资格——当然,衙门也可以试着不卖,这就等于是把棒棒军和叙州帮逼到一边去了。
如果是一般的攻城战,此时大多数棒棒军都在城墙头、城门处修筑防御工事、熬煮金汁、搬运军需, 同时,手无寸铁的他们,当然也会沦为敌军入城后第一批被消灭的炮灰,但在这一次万州保卫战中,这些劳苦的百姓们被率先组织起来了, 获得了近乎超然的地位, 也找到了让他们满意的立场——对棒棒军来说, 帮着叙州帮打万州城,在乡情上是不可接受的,同时,他们也很厌恶这种有一定风险的决策, 打群架,棒棒军是不怕的,但要组织起来去对府衙发起冲击,这种陌生的事情,在还有选择的时候他们绝不会去尝试。
就是现在这样,拥有自保能力,每天可以有稠粥吃,不至于饿肚子,不论是叙州帮攻破城池,还是万州府衙守住了城池,都会看在棒棒军的份上,放过他们的家业,不抬高粮价,不烧杀抢掠,这就已经让棒棒军们非常满足了——倘若这个愿望都不能调和的话,他们倒是立刻就不惮于粉身碎骨、玉石俱焚,哪怕是豁出一条命,也要叫仇人和自己同归于尽的。
“大家都组织起来,都报数!”
谭老四这一帮积极的头目,正在土地庙外游走着,让各里坊编成队组,同时选拔出队正来,这和里正的意思大概是差不多的,只是山下窝棚云集,人员变动很快,里正制度早已名存实亡,这些队正的出现,算是补充了山下百姓自治自护的首领空缺。
而且,他们保护的区域要比里正更小一些,大多数时候,里正领导的人家,无法抵挡拥有武器的乱军,人心也不齐,大家都想着保护自己家,每个人想的都不一样,那就一座房子都保护不了。
可这些棒棒军,家徒四壁,有些干脆是常年住在窝棚里,连隔夜粮食都没有,要每天做工换米饭吃,所有的家当,一块包袱皮都包起了,现在家里人都聚在一块,他们编队护在外头,反而形成声势,绝非一小伙乱军能够冲散的——身后就是自己的家人,不论面对的是府兵还是叙州兵,这些汉子都有死战不退的勇气。
“报数完了,应到2398人,实到2398人,额外还多了300余新兵!”
最后,数字汇总到了小李这里,这个女兵今日穿着护心皮甲,显得威风凛凛,闻言眉头一挑,拿起铁皮喇叭大声道,“兵到了,家眷都到了吗?各小队再次明确自己的责任人!”
所谓责任人,是指自家的家眷,譬如谭老四家,他媳妇自己负责带幺儿,父亲带女,长子年纪大些,可以跟在母亲身边,算半个成人,次子年纪尚小,让长子负责是不放心的,恰好豆腐嫂和他们一拨儿,便把次子带到身边来,算作是她负责的。如此,一个团队里尽可能每个孩子都有一个成人负责,一家人站在一处,首先照应自己直接负责的那个,再去照应别人。
像是谭家这样儿女众多的家庭,于棒棒军中是不多见的,许多棒棒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能生一个孩子都算是不错的了,还有些棒棒军的相好从前是风月中人,身子坏了,膝下空虚的,看着别人的孩子也挺喜欢,此时都帮着带起孩子来。
如此规定得细致,大家心里也还有底,便没那样慌乱了,各自重新明确了自己队组内每个孩子都有人照应(起不来床的老人便在家中躺着,不出来折腾,因他们被劫掠或杀死的概率小),大家便按之前的锻炼,结成队阵,各自去了山下事前订好的水源处驻扎——
这是因为攻城战不知要多久,几千号人聚在一起,吃喝拉撒是很大的问题,是以要以水源为据点,分别驻扎,在附近找个方便做饭的地方,遇到饭点则吃饭,一日攻城不下,到晚上就地燃篝火歇宿,都是要分开才好组织。而且倘若城中有人放火,大家就在水井边上,立刻就可以组织救援,最大限度地消灭城中的乱象。
噼里啪啦的声音还在持续,这是城上的府兵、家丁在往下放火铳,还有射火箭——在箭杆上绑着鞭炮,用鞭炮的力量将箭杆射得更远,这是噼啪声主要的来源,轰轰的声音,还伴随地面轻微的震动感,这则是叙州帮的炮火在轰城墙:说实话,万州的城墙连奢氏那些夷兵都突破得了,要挡住叙州帮实在是痴人说梦,数百个奢安之乱后,勉强能吃饱的府兵,再加上数百没有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家丁,倘若这只是守城的全部力量,那么想也知道这城是守不了多久的。
果然,不过是四个时辰,从天刚放亮打到日暮时分,从高处看去,城墙上奔走涌动的人头就显著地减少了,不断地有府兵、家丁叛逃到土地庙来,想要加入棒棒军,棒棒军便把他们都编成了一队,安置在土地庙一侧,言明了若是情况不对,实在蒙混不过去,那也只得把他们交出去了。
一般说来,城中的溃兵本身也是乱源,在逃跑前总想着捞一笔,城中的第一批火灾往往就是此时起的,在万州府这里,因为棒棒军的存在,溃兵先来求收编,倒也算是一番奇景了——几个溃兵,现在去窝棚里是什么都抢不到的,往山上跑,也打不过有家丁把守的大户,审时度势之下,自然是往土地庙来了,赶紧打水洗去了身上的血污,又问棒棒军中结交的几个朋友,或借或买,搞了些棉袄穿在身上,遮去兵服,这才勉强安心下来,又摇头道,“守不得了,明早再攻一轮,万州就要陷落了!”
有些老人,上次奢氏作乱时就在万州城内的,听了也都道,“差不多,上回守了天,这回有小炮在,守个一天多也差不多了,再守也是难事!”
事实上,能组织起守城军队,已经说明府衙最近是有在做事的了,但奈何这城墙是土质的,而且被夷人破坏之后,始终没有完全修复,棒棒军修筑的一角,痕迹还在,炮专捡那些新修的地方轰,这些地方的土质还没有完全夯实,一炮下去,尘土飞扬,土块乱飞,几炮就是一个大缺口,叙州帮从缺口进来,连下城墙的土堆都恰好有了,叫守将气得七窍生烟,先是大骂棒棒军不肯好生修城门,又大骂知府昏庸不知事,乱修工事,这仗没法打。
确实,一般来说,山城都是易守难攻,就算被攻破城门,还能往山上收缩,底下人要一层一层往上把通关打了,才能算是完全占领此城,当时万州这里,夷兵就始终没有攻破家丁把守森严的‘山上’一大片区域,事实上如果现在的兵力去防守当年的城池,有百姓们帮手,万州府有很大希望可以守住的。
可惜,这几年万州府整顿军事的同时叙州帮也在发展,万州府设法弄了一些火铳,并且勉强组织了十余士兵,大概一年能击发个十几发作为训练,便算是火器队了,可叙州这里,有不少叙州帮的士兵,是去过买地再回来的,他们在买地,通过种种手段都接触到了火铳,并且有击发的机会,而且,买地的火铳可比万州府要先进得多了!?至于红衣小炮和猛火箭的差距,那就更不必说了,猛火箭这东西,还是仓库里的陈货,实在到了无计可施的时候,拿出来指望能吓唬人罢了。第二日一早,棒棒军和家眷们正吃早饭时,便听到城门口一阵大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稀里哗啦倒了一地,远远地有人叫道,“城墙塌了!城破啦!城破啦!”
城墙一塌,守城最后的依托便告消失,城破是必然的事情,守城方的军心也必然受到极严重的打击,棒棒军中也有人被安排在高处观望,又有腿脚快的人来回传信,此时都时不时飞奔来报信道,“叙州帮的人一路喊杀进来了!”
“街上许多兵都被砍成滚地葫芦!许多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