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们也是闻过白帝城码头边朝天锅的味道的,那时的味道,和此刻食堂里传出的香味还有区别,黄景秀抽着鼻子,不由就说了,“感觉这儿的似乎更香一些,多了点……”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的确是多了一丝让人垂涎,层次丰富的豉香味儿,“好像又有点郝嬢嬢辣椒酱的味道——那这锅底可就更贵了。”
红油本身,的确就并不便宜,除了加牛油、辣椒之外,还有川蜀本地的一些草药,香气才如此丰富,郝嬢嬢辣椒酱也不是什么便宜东西,再添加进去的话,黄景秀都想不到一碗要卖多少钱才能回本了——若是从前,她也压根不懂这些生意经,这还都是一路上听谢金娥等吏目谈论才略微有些了解。
“不是辣椒酱,是六姐开清单里的豆瓣酱——六姐还说,川蜀的郫县,产豆瓣酱应该是很合适的,让我们带去川蜀,看看能不能设一个生产基地呢。”
豆瓣酱这东西又叫豉酱,要说历史,当然是非常悠久的,数千年来,各地常用的酱莫过于豉酱了,这是一种比清酱油更常见的调料,不过,各地的风味也有很大的不同,不得不承认,买地这豉酱的香气,是川蜀黄景秀能接触到的平民酱料无法取代的。她狠狠地吸了几口,虽然天气依旧炎热,但已感觉到嘴里的唾液分泌得更快了,食堂里很热,但正因为汗出得多了,似乎感觉更想吃点咸的,喝点凉饮子更带劲些。
“来一份豆芽!一份海带!两个蛋——再来份里脊肉罢!青菜一份,给我一碗米饭!”
前头已经有人在点菜了,人们也都踮着脚看着水台上的行动——厨役随着客人的说法,不断地往一个篓子里倒菜:菜都是一份一份的,倒入篓子里以后,不同颜色的菜碟立刻叠在一起,“豆芽一份一块,海带一份一块,鸡蛋一个三块两个六块,里脊肉贵里脊肉要五块钱,青菜一份一块米饭一份在餐票里打,14块!”
“这个是我给的!”在一旁站着的吴老八立刻开始记账了,毕竟是散伙饭嘛,还用不着大家自个儿掏钱,不过,因为买地是不喜欢剩菜的,大家也没有借此多要,或者光吃肉菜——为了这么点便宜,落了大家的话柄可就不好了。
厨役闷不吭声,转身把带了数字夹子的篓子挂进了翻滚的红油锅里,同时拿了一个马口铁的小盆子,深底,大约海碗口大小,把另一个篓子里已经熟透,开始不断冒头的菜捞出,倾入盆中之后,又舀了一大勺汤浇在盆子里,但并不过多,没有盖过冒尖的蔬菜小山,再从一个小盆子里舀了一勺红油在碗尖儿上。
红油顺着菜山,逐渐往下滑落,没入了一样泛着油花的汤汁里,一股热腾腾的香气顿时冒了出来,一大碗米饭压得实实的,“五号十三块钱!”
五号篓子不是考察团的人,于是立刻付钱取餐——谢金娥也赞许地点了点头,认为这样安排是合理的,毕竟餐饮业容易忙中出错,到此时再来付钱,如此可以免去很多纠纷。
十三文钱,一大碗菜一大碗饭,这个价格,和提供的餐点相比,算不算实惠,黄景秀无法衡量,商家是否亏本她也不知所以然,她只是看着冒尖的菜山感慨了一句,“原来叫冒菜,是因为菜冒尖儿了呀!”
“或许也是因为菜在篓子里冒起来了才算熟呢?”
人们推测着这名字的起因,同时也陆续挑选着自己想要的餐点——里脊肉是最贵的,一碟厚肉片,打了花刀,还腌渍过,四片就要五文钱,黄景秀没有要,按着谢金娥的例,要了两个鸡蛋,豆芽、香菇、海带——香菇和海带在川内是非常名贵的东西,尤其是海带,但在买地却便宜得要命,她有种窃喜的感觉,认为自己占了很大的便宜。
三个菜已经是满满一大盆了,黄景秀几乎望而生畏不敢再要,不过,谢金娥还是为她加了一份菠菜,“菜是不算什么的!”
菜哪里就不算什么了呢?若是自家没有菜园子的人家,菜颇为算一点什么的,不论是入口的饭,还是陪饭的盐豉,都是很算得了什么。就是在买地,一份冒菜要七八元,也已经算是很昂贵的了,如果一个人一日只有二十文的收入,肯定是舍不得吃这个的。黄景秀心里对于冒菜在买地的前景,不是特别看好,不过,倘若是在衙门的食堂里,作为额外收费的加餐来卖的话……
她们到得算是迟的了,等到黄景秀的冒菜做好了,衙门的吏目们也都前来用饭,当然,进衙门食堂吃饭是要餐票的,所以他们除了自己的冒菜以外,还额外地去拿了一些含在餐票里的菜色,一人面前一个大碗,若干小碗,这菜色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丰富,哪怕是吃喜酒,也就只有这样的排场了。
吴老八一总会钞,端着自己的海碗走了回来,又给大家都来了一杯餐票里的饮子——用薄荷、白糖熬的饮子,现加了白色的小苏打粉末,摇一摇就是一杯气泡薄荷饮子,喝在嘴里直冒泡,甜滋滋又清凉凉的,黄景秀喝了一口,眼睛一下就睁大了,这种冒气泡的奇特感觉,是她从前完全没有体会过的,但是,这种在嘴里不断发泡的感觉,习惯了之后,又感到十分清凉解暑,是很好喝的。
“不说场面话了——大家喝口饮子,都在里头——吃吧!”
随着领导一声令下,大家碰了碰杯子,各自都喝了一大口饮子,有些人已经‘哈’地喘了一口气,还来不及评价这种饮子的口感,筷子便又纷纷向着冒菜伸了过去。黄景秀也捡了一片在汤汁中熬得发褐的香菇,有些审慎地注视了一会儿,慢慢地放进嘴里。
“哈——”
桌上立刻传来了比刚才更浩大的喘气声,很多人吃得太急,被烫到了,黄景秀因为吃得慢,幸免于难,她咀嚼了几下香菇,眉毛挑得越来越高,又赶紧地去夹了一筷子豆芽,咀嚼后眉头因为那麻麻的感觉骤然一蹙,但很快又舒展开了,一种强烈的惊讶感,将她完全攫住了——
世上真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吗?这真是川蜀的红油做出来,而不是六姐的什么仙器做出来的?这……这样的好滋味,也是人间能有的吗?
第528章 冒菜的诞生(下)
重油的东西, 几乎一定是好吃的,这可以算得上是一种常识了——对于不是天天都能开荤的群体来说,重油的东西经过恰当的烹调, 怎么也难吃不到哪里去。
油这个东西,空口喝, 是很容易腻住,让人有些恶心的, 但倘若做成了油酥小饼, 做成了肥肉豆沙月饼, 做成了咸烧白……把油润充分地和其余食材结合在一起,起到的便是犹如画龙点睛一般的作用。
这冒菜也是如此,虽然一样是融化了的流油,在蔬菜上流淌, 但是,却丝毫也没有过于油腻的感觉, 用筷子稍微一搅拌一下, 让红油和在汤汁中烫得入味的蔬菜拌匀了之后,再趁热送入嘴里,首先感到的就是浓郁的香气,这香气中有一种特别的馥郁, 随后是浓烈的豉香, 和牛油本身的味道搅和在一起,互相激发——
再之后, 才是那多种香料造成的复合型香气,黄景秀能隐约辨认出的,大约是香叶、草果,除此之外, 还有什么便很惘然了,只觉得在这异香的衬托下,豆芽本身那种腥气,已经完全被压制消解了,食材似乎已经只是在提供一种对牙齿的触感。
在口感之外,本身的口味变得相当的轻微,只有豆芽的鲜味留了下来,完全和调料的香气融为一体,豆芽这个东西,黄景秀是经常能吃到的,但毫无疑问,绝不会有在冒菜锅子里这样的好吃。
这种常见的食材,在冒菜锅子里,完全被提升了一个档次,而香菇这样本来就以鲜美著称的食材呢,那就更不必说了——川蜀的菌子,是要比外地多见的,虽然很少吃到香菇,也就是万州人叫做草菇干的东西——这个是江南的特产,但是,其余的小菌子,或者是从彩云道那里卖过来的鸡枞干,在黄景秀小的时候,也是在万州流通贸易的商品。
黄景秀对于菌菇的滋味,并不是太陌生,一年中偶尔也能吃到几次,而她认为,鲜草菇这样菇肉肥厚如荤的东西,在冒菜锅子里,绝对是一种珍味,要比什么做法都更让人着迷。
那种鲜美,完全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那鲜、辣、咸、香四味,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口感,刹那间就征服了一个川蜀妹娃的口味,哪怕天气已经很热了,两口下去便是一身的汗,但她还是忍不住一边‘嘶嘶哈哈’地喘着气,一边止不住地挥舞着筷子,哪怕就连一旁摆着,餐票里本来含有的荤菜红烧鸡,都完全无法把她的注意力,从自己的冒菜盆子里移开了。
这个东西,可以说是把油荤做成咸口时,所能达到的最高峰了,黄景秀只能如此形容红油冒菜,至少,在她有限的饮食经验中,荤油这个东西,若是做成甜口,那么肯定是相当好吃的,也无法和咸口的东西来比较。而咸口的咸烧白、炒青菜、炒肉,都少了红油这种非常复杂又极为融合的香气,让它画龙点睛般,给所有的素菜都赋予了不逊色于肉菜的芬芳——
仔细想想,倘若不是红油冒菜,而是猪油烧青菜,那么,青菜的腥气,荤油那股子腻味的感觉,是完全无法彼此掩护的,反而会互相凸现其缺点,所以只能趁热吃,或者用茱萸的辛辣将其掩盖,可当荤油和青菜来到红油冒菜锅里时,这缺点就在红油复合的香气中,悄然完全消融了,剩下的只有单纯的感慨:
“真香啊!”
“入味!”
同桌的考察团成员们,也不住口地称赞着冒菜的美味,他们在路途上是受了苦的——现在黄景秀亲自见识到买地食堂的伙食水平,自然也就知道,这一路上大家的饮食,对于买地的百姓来说的确算得上是艰苦的了。她们在船上,吃的一般都是干饼子配热水,就算有鱼吃,也不过是油盐熬煮,很难整治得多么味美,也就是每隔数日,靠岸停泊时,能稍微好些,吃点热粥热水,大油荤是不敢开的,因为怕在路上跑肚拉稀,那就非常麻烦了。
航程到了丰饶县之后,饮食才逐渐丰富起来,在那时,黄景秀以为那边的饮食已经和买地差不多了,毕竟她也听说了,丰饶县可能会被买地正式接收,她也品尝到了三杯鸡这样的美味——买地的鸡真是好鸡,那样的油!不过,现在看到了买地真正的食堂,黄景秀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往买地来了。买地的日子,的确是过得好!
不过……好日子过久了,对于油分还会那样喜欢吗?这红油冒菜的口味,又麻又辣的,好像在江浙这边,还是比较新鲜,至少黄景秀出了两湖之后,就感觉饮食中麻的部分减少了许多——花椒对于川菜来说,是有非常重要的作用的,麻的感觉,几乎算是第六味了。但在大江下游,人们虽然还是很爱吃辣——江阴的辣味,尤其是丰饶县的辣味,甚至连黄景秀都觉得有点过分了,可他们是不太使用麻椒的。
对于考察团的吏目来说,他们是在川蜀吃了一两个月的饭,早就接受了花椒的无处不在,可其余吏目呢?这些见多识广、养尊处优的本地吏目,对于红油冒菜,是否能够欣赏呢?
虽然,这是奉节的特产,和黄景秀没有什么利益上的联系,但是,她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之地,黄景秀不由得便感觉到,奉节也可以算是她的故乡了——如果离开了出身的省份,那么,这一整个省份的确便可算是故乡,是以她对于这红油,不期然也产生了一种密切的关心,很在意它在买地的反响。
“真是太香了!”
就在她们排队买饭领餐的时候,后续的主力用餐大部队也到了,吏目们陆续下衙了,他们秩序井然地在食堂门口撕餐票根——餐票经过几次改进,又随着印刷技术的进步,现在已经相当完善了,进食堂时,要先裁下一份票根,作为留底,去取荤菜时,还要再裁下一份票根,此外,如果还想再吃荤菜,就要掏钱了,和在食堂里吃冒菜是一个规矩。
撕下了票根之后,很多人也好奇地排队去买冒菜,也有些行色匆匆的吏目,进门后飞快地就去取餐,根本无暇旁顾——这是还有要事办,吃完了就要走的。大多数人,都在饶有兴致地议论着这股浓香的源头,“就说今日食堂要出新菜色,香!这香气霸道得把其余菜味儿都压住了。”
“哎,老张,买一碗多少钱啊?什么,13块?!”
看来,一顿饭要13元,对于许多吏目来说,也算是贵的,黄景秀沉浸在美食中的注意力,也不由得依依不舍地分出了一点——只有一点点,因为她正在吃金针菇呢,这是谢金娥力荐的菜色——这个东西,川蜀是没有的,在南方也很快就要过季了,滑溜溜的非常鲜美,和红油的芬芳简直就是绝配,黄景秀认为这简直比肉还要更好吃。
这么贵的一碗菜,会不会有人买呢?答案很快就出来了——不但有人买,而且人数还很多,有些人打量了一下冒菜的份量,立刻就现场组合了起来,“老李,票子给我,我去打饭打菜,你排队,咱们合伙买一份尝尝!那份量太大了,一个人本也吃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