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这种高透的玻璃,其实敏地也不是没有,无色琉璃灯在宫中不算是很稀奇的东西,但是,他们的价格压不下来,根本就没有普及的可能,而买地就不同了,我们的玻璃灯,能够便宜到在民间创造出一种广泛的需求——便宜到你认为自己非买不可,于是,广阔的市场就立刻被这么织造出来了。”
谢金娥原本大概是管专门学校的,说到专门学校烧钱时,她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心疼和不舍,但一旦说到他们的研究成绩,便禁不住眉飞色舞了起来,“就像是这个玻璃灯吧,没有它之前,大家还不是一样做生意?但它一旦推出了,而且一盏只卖个一两银子,那你立刻就觉得,没有几盏灯,这晚上的生意压根就做不起来了。”
这当然是实话了,哪个城市都有通宵达旦燃烛助兴的店铺,蜡烛虽然昂贵,但这贵也是贵在客人身上,总会折进菜价、酒水的价格里,也总有消费得起的客人。买地这里就更不用说了,蜡烛都已经是便宜货色了,买地的蜡烛好像不是荤油蜡烛,也不是白蜡——在川蜀,人们还是用牛油蜡烛的多,因为牛油便宜,到了大江下游,白蜡就比较多见了,也比牛油蜡烛便宜一些,白蜡是蜡虫所产,因为蜡虫在川蜀没有人养,黄景秀很少见到,还认为白蜡烛是很稀奇的东西。
买地这里,常见的好像是更耐烧的石蜡,这就是更少见的东西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这里最名贵的燃料是煤油,在店铺里轻易是见不到煤油灯的,黄景秀现在也只是听说而已,现在商店用的,都是烟淡的石蜡,按照谢金娥的说法,价格不比白蜡贵,而且还非常耐烧,“这东西是煤炭里提取出来的,山阴的煤好,副产品的石蜡烟少。所以把山阴的煤卖过来的商人,政审分都要多一些。”
山阴的煤、鞑靼的滑石、东瀛的白银、高丽的石墨高丽的铜,这些遥远的地名,在金娥的讲述中被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天下各地的矿产汇聚到了买地这里,变成了高透玻璃、石蜡做的蜡烛,成为了一盏盏便宜的玻璃灯,把店铺照得犹如白日一样光亮,而这光亮的灯又更带动了人们出行的热情——
既然灯便宜了,折进菜钱里的本也就少了,菜也就跟着便宜了,便宜的吃食,便让很多家庭觉得,比起下工回家还要起火烧饭,坐在灶台前苦苦地盯着火候,倒不如出门买点儿——于是,这也就更促进了夜市的繁荣,店铺摊位也因此越来越多,买地不但有光,还有能享受这些光亮的人群,才在各地的州县中酝酿出了这样热闹的景象,这其中所体现的力量,哪里仅仅只是灯火一样呢?
“那是老虎灶,专门卖热水的,背过就是澡堂,现在天气热了,澡堂的生意不太好,他们就主要卖热水——倒也不怕亏本的,这个澡堂没有热水池子,来多少人洗澡放多少热水罢了。老虎灶一般都兼着帮邻里蒸饭,比自己煮要省事,你要常在他家买热水,蒸饭的钱都不收你的。”
确实,时不时地就能见到有百姓提着篮子来取饭盒,一个个马口铁的饭盒被夹出来,放进篮子里,和已经买回来的荷叶包熟菜一起拿回家,最多自己再烧个汤,一顿晚饭这就有了。正赶上工厂下班,两边的灯火中,人潮川流不息,食物的浓香已经传出来了,各式各样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让还不太熟悉此地口音的黄景秀颇有些反应不过来——买地的人大家都是说官话的不假,但也还带了方言的口音。
“酢辣椒啊,酢海椒,南湖道刚下船的好酢辣椒来——一碟子送两碗饭,最杀饭的好东西!快都尝尝来,新货!”
“老板来个蒸茄子浇汁带走!”
“烤肉串五元一根货真价实!”
“老板,炸童子鸡来一只带走!”
“卤豆腐干切一叠,饶我些卤汁——我碗在这里。”
因为是要带回家做晚饭配菜的缘故,都不是什么贵价的大菜,那些灯笼最多最明亮的餐馆反而不吆喝,都忙着接待进门吃喝的贵客,小摊子小门脸是更热闹的,要蒸菜的人很多——蒸,是最便宜的加工手法,和汆、烫有得一比,便宜在省油上,只需要把菜蒸得熟烂了,再浇上料汁,就可以下一大碗饭了。
很多人白日里在食堂吃了一顿,晚上这一顿就不吃荤菜了,来两片卤豆干、一碟蒸茄子浇汁,拌在饭里再下点儿蒜泥——这样看,买地虽然有许多花里胡哨的东西,但百姓的吃口和敏地却还不算是天差地别的,至少荤菜、大油炒菜,对于百姓来说也还是比较奢侈的东西。
不过,即便是素菜,这样的吃口对于辛苦了一天的汉子也足以让他欣喜啦,有些人干脆就站在路口,打开马口铁的饭盒现拌现吃,吃得满脸饭粒痛快淋漓,吃完了筷子往饭盒里一丢,饭盒一盖,往斜挎的布囊里一塞,取出手帕擦嘴,又凑到老虎灶边上要一点热水来投投手帕——还算是讲究,把头脸的汗一抹,他着急地去占位子了。
占什么位置呢?那就看各人的喜好了,但需要占位的地方是很多的,先一个,街头的戏台,这会儿人必定多,四面的玻璃灯挑起来了,演员们开始涂脂抹粉,准备上台唱戏了——黄景秀瞟了一眼,白话戏的妆容,和万州酬神庙会的戏码也差不多,不怎么精致,不过这不妨碍百姓们围观的热情。今晚演的是经久不衰的《鸳鸯错》,倘若不是要去看皮影戏,黄景秀也想留下来看看这个白话戏呢!
再往里走走,大棋盘就摆出来了,这是棋社在招徕社员,只见一个小院子里,玻璃灯下好几个棋桌,都有人正在眯着眼下棋,有象棋、围棋,甚至跳棋的都有,还有人下一种新式的棋,金娥说叫飞行棋,院子外竖了一个很大的铁皮棋盘,上头用红漆打了格子,有人不断来回传话奔走,大概是在播报里头一盘棋的进展。
伙计随时把磁石做的棋子拍在棋盘上,外头一样有一群人摇头晃脑地围观赞叹——买地这里不许赌博,爱好这种计算型游戏的人,多数都会参加棋社,不乏有人如痴如醉,追逐名局的。黄景秀也略懂手谈之道,停下来看了几眼,心道,“这个棋水平很高啊!不知道是哪里的棋坛名家也到买地来了。”
她见过的新东西已经实在是太多了,这样新式的大棋盘,若是在从前也能赞叹好久,现在却因为技术含量没有玻璃灯那么高的缘故,也就是挑挑眉便淡然视之。再往前走一步,看到的是花色十足的布庄——有玻璃灯在,布庄晚上竟也开门了,还有估衣铺里忙着翻新的裁缝、脂粉铺里手舞足蹈和客人介绍着什么的女娘……只有当铺还守着自己清高的传统,入夜后便上了门板,其实大家都知道铺里是有人的——不过,夜里拍门来急当的价钱,和白日里又是两样了,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因此不得不走一个过场儿。
唱戏的、下棋的,再往里还有耍百戏卖艺的,弹琴唱曲儿的,茶馆里座无虚席谈笑阵阵,小小一个衢县,平日的热闹比万州的上元节还要有得瞧了,这会儿大家还在吃饭,便已经是摩肩接踵了,还不知道天色正式入暮之后该有多热闹呢。黄景秀生平从未来过如此街市,看得是目不暇接,要不是金娥一路拽着她,早要忘了来意。
“快快,已经有人排队了!”
街道尽头,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支了一个特别高轩的帐篷,相当特别,不过这是个很热门的场所,夜市才刚开始不久,院子外头已经排起不短的队伍了,金娥连忙拉着景秀排到队伍末端,庆幸道,“还好我下午去开会时先买了票,不然就得等第一波了——这会儿应该还能找个好位置。”
买地的队伍,秩序是很井然的,几乎没有人敢插队,甚至也很少有在万州排队时常见的现象——一拨人让一个人占位置。大家都是规规矩矩地排在自己的位置上,时不时有孔武的男女伙计满面阴沉地过来巡视,这就让三教九流的人群都不敢妄动了。也让黄景秀又一次发觉,为何买地的女娘都很强调自己的健壮,果然在生活中许许多多的时候,一身肌肉都能胜过千言万语——甚至就连她都又一次兴起了参加锻炼的冲动。
很快,前面开始放人了,大家排队验票,逐一钻进帐篷里,黄景秀注视着一个个人影消失,心中很是有些兴奋——她还从没进过这种帐篷呢!便连帷帐在万州都是很少见的,万州没有这样的大官,也不像姑苏那么繁华,金娥刚才给她讲了姑苏的一种珠灯:明珠串坠,编在灯架之外,还往下垂落形成流苏珠串,其中点上明灯之后,珠灯反射珠光,顷刻间大放光华,璀璨至极,那才是‘星落如雨’,这种珠灯在姑苏的大户人家几乎人手两架,上元节时都挂在自家门楣前方,引来众人赞叹。不过,便是那样的排场,也不能和买地随处都有卖的玻璃灯比较亮度。
“这是橡胶布吗?”验票时,她好奇地摩挲了一下支起来的帐篷布,金娥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不是,是鞑靼那里卖来的……”
看得出来,她的心思已经完全在即将开始的演出上了,金娥拉着黄景秀利索地钻进了帐篷里,“快,最前头还有位置,咱们快去!”
第535章 脐橙和幻灯片(下)
最前头的确还有位置, 因为她们还算是排在前面,还有一个,便是年纪较大的人, 还是更愿意坐在后方的圆凳上——这里的座位高度是不一的, 用绳索彼此连串起来,避免客人们进来乱搬。第一排是脚踏一样, 聊胜于无的小几子,再往上则逐渐越来越高,到最后一排,那已经不能叫凳子了, 几乎可以叫做小月桌,倘若没有别人的帮忙, 一定是要稍微费点力气才能爬上去坐好。
这样的排布, 和体育场的座位是很相似的, 的确能让前后的人都看清楚帐篷中央的大帷幕——不过同时也让前面的人有被踢后背的风险, 所以也有些衣着体面的男女,宁可坐到最后一排去, 而且观众还大略地分了男女席,伙计们是不允许互相乱窜的:男子一个方向, 女子一个方向,如果男女要一起坐, 那就只能坐在中间。但这座位是十分有限的, 若都被人占去了,那就只能遗憾地当场分开,各自去找空座。
“这是……”
黄景秀有些不理解了,在她看来,帐篷里灯光明亮, 而且座位也不算太拥挤,就算是男女杂坐似乎也没有太大的不妥——至少在茶馆、街头,男女杂处时双方表现得都很自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到帐篷里反而讲究起来了。“看新式皮影戏也要熄灯吗?”
她是问对了,确实如此,金娥道,“之前也不太分的,就有人在灯黑了之后手脚不干净,但买地的女娘,被臊皮了哪有忍气吞声的?当场就要叫骂起来,还要去报官,所以一两次事故之后,就开始分男女席了。”
看来,买地也并非就是地上天堂,该有的坏种一个不少,黄景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今天演什么呢?”
“今天演下南洋。”金娥说,“最近下南洋实在是太火了——嘘,人齐了,要开始了!”
不是《蜀山》吗?虽然是今日也非常着迷的《下南洋》,但黄景秀还是有一点儿轻微的失落,但这失落很快又被第一次看新式皮影戏的兴奋冲淡了——旧式的皮影戏班子,找一块白墙就可以演出了,但是映上去的人像不大,新式皮影戏的尺寸,从这块白布来看应当不小罢?倘若还是那么一小块,也不好意思聚拢这么多人来看啊。
帐篷里很快就聚满人了,即便是晚上气温下降,也显得渥热不堪,人们出了一身的汗,气味着实不算太好闻,但没有办法,似乎是为了不让幕布被风吹得波动起来,只能采取这样的防风措施。有个伙计走上前来,拿起了铁皮做的喇叭,洪亮地宣布了几条规矩:第一,不许大呼小叫,第二,不许骚扰邻座上下其手——这一点尤其要强调,若被发现当即扭送官府,第三,不能随意起身走动……
很快,他一挥手,另几个伙计便立刻麻利地取下了玻璃灯,吹熄之后退出帐篷了,帐篷内一下陷入了一片朦胧的黑暗中,黄景秀吓得往金娥怀里一缩——这样完全的,连星光都没有的浓黑,对她来说是罕见的,帐篷里又有这么多人,万一乱起来出都出不去……
不过,在入口处还有一盏灯火,给帐篷内提供了一点光源,这是很大的安慰,而且,这点光正变得越来越亮,随后,摇晃的,似乎被扭曲了放大了的,发光了的画面,突然间在黑暗的幕布上乍然闪现出来,背后的光源像是被什么东西罩住,变得较为暗淡,但是,幕布上的画面光亮却变得越来越强。
它的大小不断地切换着,逐渐清晰了起来,很快就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完全呈现在幕布之上:一片浓绿色的丛林,每一片树叶都纤毫毕现,站在丛林中间的年轻人,穿着短袖衬衫,把中裤的裤脚挽到了大腿根部,赤着足,有些吃惊地望着大家——他的大小比真人还要更加高大,神色如此生动,几乎让黄景秀感到这丛林的浓绿,和少年的肉色一样,向着她扑面而来,把她也卷入了那个奇幻的世界之中。
“哎呀!”
她大概是惊叫了起来,若不是金娥拉着她,景秀几乎都要扑到地上去了,不过她并不是唯一一个惊呼的人,身后的观众,哪怕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也还是发出了低低的赞叹声。直到幕布旁边,那伙计洪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大家这才逐渐平息下来,屏着呼吸,听他念诵起了道白。
“‘吾至南洋也!’少年庄长寿跳下沙滩,到处睃视起来……”
这是《我在南洋做驸马》的开篇!
虽然下午才看过配了彩画的文字,但在这样的环境里,凝视着这样令人赞叹至极的幕布彩画!这依旧是让人浑身汗毛树立的兴奋和新奇,黄景秀逐渐冷静下来,又辨认出了彩画的来历——这的确是在那本书里的第一张照片!庄长寿的写真小像!不过是颜色和书本不同,而且尺寸也差了太多,她才一时没有发觉二者的联系。
天啊,在这个尺寸来看,画面里有太多细节了,庄长寿本人不说,背后的丛林浓绿,远处的村落图腾,还有树叶掩映中的一点亮光,黄景秀看书时就看了好久,认为那可能是蛇眸,在这个尺寸上她发现只是林间的光斑而已——已经她完全徜徉在这样巨幅的画像之中了,对于解说,是一种似听非听的态度,她从来没有……没有接触过这样大幅的图像……
当然了,去寺庙参拜的话,是可以看到佛祖的雕像金身的,仰头凝视时,也的确会感到一种难言的压力,一种敬畏的崇拜,就像是此刻,凝视这画面中超过了常人尺寸的人像,在着迷之余也有一种想要膜拜的冲动,虽然明知道庄长寿也不过是常人而已,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