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275节(2 / 2)

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买活军的发展,很依赖于他们的技术进步,他们的先进机器,而比起吏目考校,要在人群中选拔出技术天才更难的缘故。吏目考校,毕竟都是课本上的东西,算是常识,没有什么太难的,读过初级班的人似乎都可以去试试,既然买地这里受过教育的人这么多,那么,完全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基层的吏目,死了就死了,不要了就不要了,不是很值钱。

可技术天才就不同了,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有能力改进机器,推进学科教育进步的人才,少了这个或许就没有下一个了,那么他们当然理所当然能更得到六姐的好脸子了!

这样的变化,或许买地的百姓,还不能明确地说出来,毕竟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嘛,但是,他们自然也是有所感觉的。所以,小曹这样的聪明人,毫不犹豫地就去上了化学专门学校,搞技术的收入不低,比做吏目省心多了,为什么不呢?倘若黄景秀不是肩负着血海深仇,她倒也真想试试看自己有没有做技术员的天份。

曾经,她觉得数理化一听就让人望而生畏,是完全陌生的东西,让人不由有点儿拈轻怕重,但是,既然六姐都说了女子擅长数学,而且又听了小曹兴致勃勃地谈着实验室中,物性、化学的奇妙变化,她在信心和兴趣上也都有了提升,现在对于即将开始的新式教育,已颇为抱着些期待的心情了。

若她是佘四明等级的天才,又立下了大功,那大概衙门也会听了她的要求,为黄家翻案的。但景秀也知道,这希望是很渺茫的,因为当时的佘四明大师,在撑船时只是旁听扫盲班的课程,便表现出了相当的天赋,景秀已经看了数学教材,她没有完全不懂,但也不是一看就懂,她知道自己的理科天赋即便不差,也不像是大师那么好。

那么,剩下出人头地的途径,可就不多了。——在买地,会种田倒也是能给人带来机会的,譬如说田师傅,听那些商人说起来,也很是值钱呢,靠技术就能占干股,但景秀并没有丝毫农业的积累,而且她觉得农业还不如工业好出头。

做生意?黄家没有这个传统,她从小耳濡目染的是父兄‘君子不言利’的传统,虽然景秀也觉得这种想法太古板,但让她现在想出一门大有前景的生意去做……和旅途中结识的那些老道商人去斗心眼子,那也太不现实了。

她的优势,似乎还在于文科领域的积累,但是这样的积累在买地也并非奇货可居,因为——可以眼见的,天下的读书人也几乎都在往买地汇聚,黄景秀只是读过几本书而已,要说和那些书生比墨水,她也不太占优。

越是这样想,就越觉得前途似乎一片渺茫,自己所能指望的只有在川蜀守望的王小芸,若是以前,景秀大约也就安于自己的无能为力、随波逐流了,甚至还会把注意力长久地挪移向自己的终身大事——在敏朝,也是时候考虑这些了。

但是,但她毕竟是个胆大的姑娘,来了买地之后,又见到了这许多自由自在、敢作敢为的女娘,不能不被这股豪情感召,而正是因为对自己有了指望,她便陷入了沮丧和迷茫之中,全无心思去关注小曹了(或许也因为她距离婚龄还有好几年)。

如此,他们双方倒是达成了一种默契的互相忽视的平衡。小曹的冷淡完全没有进入她的思绪,而小曹也根本没留意到她的低迷,就这样,一路上平平安安,又走了两日,这一日下午,谢金娥一把掀开了车帘,惊喜地叫金娥快下车去看前方的景色。

“快,这里是个高处,观景台已修好了——这里可以俯瞰云县的全景,我们快下车去看一看!”

她嘴里又带出了黄景秀不是那样熟悉的新名词,“——你看这里的车马如此之多,我估计,有许多都是专程到这里来‘旅游’的!”

第542章 二流景点

旅游这个事情, 黄景秀从来自然是没有听说过的,蜀道难行、江水湍急,川蜀的妇女多数以出门为难事, 除了宦游、行商之外, 没有事情是不会出门的,若说有什么因私出远门的事情,那最多的也是去进香——进香倒是此时的女子很常见的出门理由, 介于正事和私事之间:对于一些虔诚的信徒而言, 这是严肃的事情, 但也有一些人家完全是出于见识领略的目的,去名山大川进香。

在万州这里, 信佛的去乐山, 信道的去青城山, 几乎已经成为一种默认的选择。至于说峨眉山——峨眉天下秀, 固然是很知名的,但山势高峻险要,而且山中的猴子十分恼人,一般妇女是不太敢去的, 便是信佛的居士, 也畏惧攀缘之苦, 往往是游方僧侣,才会前去山中各处寺庙挂单。对万州人来说, 这山能不爬还是不爬为好。

见惯了川蜀的雄峰峻岭, 出川以后, 总体感觉是地势逐渐平坦,等到了买地,从许县上岸换走陆路开始, 虽然有山,但起伏平缓更像是一座座的小丘,山路也是非常好走的——水泥路平坦得不得了,马车也有避震的弹簧,坐在其中虽然仍不免逼仄、灰尘,大家都要戴着口罩、棉纱避尘,但比起川蜀山路的跋涉之苦已经是仿佛身在天堂了。

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买地的行人要比川蜀的多太多了,山路是黄景秀前所未见的繁忙热闹,一路上车来车往,时不时还有对向来车相会,这在川蜀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而到了这个隘口,车马之多,已经几乎要把道路给堵塞了,车夫们忙碌地协调着,一面让后来的人借路先行,一面指引着自己的马车在前方转弯,去前方的另一处空地停歇休息,显而易见,他们是专门到这隘口就要返回的——这一趟车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人运到隘口,来俯瞰云县的全景。

至于吗……

生于山城,俯瞰全城景象这种事,对黄景秀来说并不稀奇,只要肯爬山,爬到高处寺庙,在观景亭内,便可见到依山而建的山城,若是天气晴好的时候,还能远眺奉节。只不过一般人,除了九九重阳节以外,很少会兴起这样的闲情。她既无法想象有这么多人闲着没事,专程从云县到这里来,也无法想象,就这么一段路他们却还不走路,而是要专门乘马车。

“来来,这里!”考察团一群人当然都停了下来,他们人多势众,还是很方便地占据了观景台上的一个好位置,招呼着金娥和景秀过去,金娥在从云县出发去考察时,就已经看过一次了,便把景秀推在前头,挤到铁栏杆前,透过刻意砍伐过的树木,往远方看去。“你再往远方看,那是海呢!”

确实,从山顶这里看去,云县大小建筑,犹如牌九一般,整整齐齐地码在起伏大地之上,就连河流走向都清晰可见,只见远处靠海,似乎有一旧城,城墙遗迹还在,但此时看去,不过是碗口大小,只占据了画面的一小部分,往外再拉开是规模更大得多的新城,新城中,街道横平竖直,建筑整洁无比,看得出来都是水泥造的屋子,有一层的,也有两层的,还有些大概是水泥的屋子加上老式的斜顶,白墙黑瓦也煞是好看——红墙绿瓦那都是权贵人家的形制了,红墙,红色的涂料要钱,绿瓦是琉璃瓦,更不必说了,一般百姓自然是白墙黑瓦最实惠了。

“那是云县纺织厂!”

有些围墙圈起来的阔地,也被人指点了起来,“那个是蒸汽机厂!”

“那是机械厂,你们看到那个小黑点了吗,那都是我们刚交付的粉碎机!”

不少从云县里出来的百姓,也兴奋地指点着,议论着,对于平原地区来的人,能够在山上俯瞰城景是十分新鲜的。“看啊,那是码头——个码头都这么多船!”

“挤得都停泊不下了!”

“那就是大体育场了吧!”

一个个看着玲珑小巧的院落,在指点中明晰了身份,更远处天边则是一大片灰青色,占据了所能望见的全部视野,其中靠近码头的地方全是小点,黄景秀先还不肯定,后来听人一说,知道是海船,方才在心中叹道,“万州最繁华的时候,江边码头停泊的也没有这么多船,天知道,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生意给这些船去做!”

因为距离不同的关系,在万州城俯瞰时,屋舍较大,黄景秀拿手比量一下,在心中做了个推测:如果按照此时的距离的话,大概万州也只是比远处云县的老城区大上一些,但这点距离,放在新城面前又完全微不足道了,在视野所至之处,这个海湾中几乎所有地方都建起了房屋,甚至连巴州、锦官城感觉都无法和这里的规模比较。黄景秀暗想道,“万州城也就万把人口,这云县怕不是有几十万人了!”

几十万人,那实在是一座了不得的大城了,黄景秀不是不震撼,但这和看幻灯片时那种感觉是完全不可比较的,毕竟还在理解的范围内——倘若能俯瞰武林、金陵那样的大城,感受应该也是相似。她认为这一处地方,倘若是路途经过,看一眼当然是极好的,但特意从云县跑来看,恐怕是要失望。

——但是,从那些游人的反应来看,他们是半点不这样想的,反而面带喜色,大呼小叫,对眼前这副景象,稀罕到了十二万分,甚至还有人断言,这云县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城了,这里的景象,完全值得六姐专门派人来拍一段仙画,给众人放映。

天下第一城?这是不是有点过了?黄景秀不禁失笑,留心看去时,却见这些游人中,有许多人面带风霜之色,头发稀疏、皮肤粗糙——一看就知道不是富贵人家,而是做工做农的。大概这是他们第一次乘马车登山,还见到了这样的景象,那么理所当然感到非常新奇,这其中的激动,又怎是看惯了万州城的黄景秀能够想象的呢?

“是啊,我们老家是泉州的!”

这个观景台上,竟还有附近的农户担了凉茶来卖,这些苦出身的游人们,也索性拍拍青石路面,或蹲,或席地而坐,从自己的腰间掏出水囊来买茶喝,还有人用一文钱买一兜刚摘下来的蛇莓吃——村子里的孩子们上树摘来的,也是无本的东西,自然卖得便宜,还有些村里人家自己打的光饼,一块块垒在一起,发着褐色亮光的叮叮糖,都有人买,一文两文钱大家花得很随意。游人们彼此也操着有些生疏的官话攀谈——来自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土话肯定彼此是听不懂的,官话便可以派上用场了。

“我们老家永定的……不怕相公笑话,活了四十岁第一次出远门!”

“这几年生活好,六姐来了以后,农户赚的钱多了……我们家算是运气好的,种那个高产稻在行些,在我们那几个村子里也算是半个田师傅……选了我来看大运动会……难得出来一趟,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到处看看?”

“我们也是,我们家原是皮匠,到六姐这里来了之后,进厂去鞣羊皮了,干了半年也攒了一点,好不容易今天有个假,索性出来走走!在老家苦得一滴汗都要舔到嘴巴里去,贪图那点咸味,如今过了这样的好日子,咱们也学着敏朝那些老爷们乐一乐!”

“就是!现在一文钱的糖也随手买得起了!”

“这话说到心坎里了,我们就是想着,这人活一辈子,能见识多少次这样的盛事?刚好我们本来就是自家做点生意,干脆一合计,请亲戚看几天店,到云县来看大运动会!结果人太多了,人到了云县都未必能看得到,赶紧带我家妇人来这里看看——这景色,好那!”

“嗯那!”

“啊是哩!”

“好着呢!又方便,平时在老家,自己挑担走一个时辰也不愿坐马车的,还真没坐过一次,现在出来玩耍,两手空空倒是舍得坐了,哈哈……”

“哈哈哈……”

众人都笑了起来,欢欣鼓舞地欣赏着眼前的景色,虽然其实这不算是多么一流,对于见多识广的人来说,完全说不上有多么震慑,但对这些在人生的前半场,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拥有‘旅游’机会的贩夫走卒来说,花个几文钱,坐上半个时辰的马车,挤在人群里,看看从未见过的景色,再掏两文钱喝点凉茶,吃些自己带来的黄瓜、西红柿,便已经令人极其心满意足了。

所费不多,还坐了马车,又免费地看到了这么大的一座城,甚至能站在远处好好地眺望着很多人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大海,看着它和人类城池的尺度对比……这难道不是值得铭记一生的盛事壮举吗?

比起在什么名山大川中跋涉攀缘,他们还更喜欢看城池呢,这里很多人都是从大山中走出来的,从大河边一步步走到买地来的。他们对于山水,抱持着一种熟悉而厌倦的态度,并不能欣赏它们的美丽,反而热衷地崇拜着眼前那星罗棋布的水泥小楼群——这意味着多么伟大的工业,多么充裕的工作机会,多么庞大的财富,他们的前程,他们的一生,他们所能改变自己命运的力量,全都来自于眼前这座城市,来自于这座城市中安然栖息的,圣明而又谦逊的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