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290节(2 / 2)

当然了,她也可以在报纸上撰写文章,试图建立这种共识,不过这又牵扯到一个点了——

“既然已经开起茶话会了,我想问问大家,”她随着思绪的变换,很突兀地跳了话题,“对于转胎丸这种案件的判决,你们打从心里觉得过于严苛了吗?沈编辑,你认为我的判决——在法律和人情上是有道理的吗?”

军主的思绪一向是很跳跃的,这种即兴的座谈会更是如此,大家的言辞,更多的是提供一个窗口,让她看到百姓们的想法,以此做出决策。沈曼君对此已经很习惯了,她连忙欠了欠身,伸手徐徐地把短发挽到耳后,思忖了片刻,开口说,“转胎丸这个东西既然是有危害的,那么以人情来说,反对它自然没什么不对——如果是假的,它会让孕妇白白地损失钱财,如果是真的,按您的说法,也不能真的转胎,反而会让孩子不男不女,甚至又男又女,这对孩子来说,是极大的伤害,没有丝毫的积极作用,予以禁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因此严酷地处置父母,甚至在本心上要给予双方绝育,这样的想法……若是在敏朝,那小人以为法理上是站不住脚的,至少无法说理。但在我们买地,从法理来说似乎也并无不可。”

是了,这就是答案了,谢双瑶点了点头,她预料到了沈曼君的回答。“因为在法理来说,买地的所有活死人,和我都是主仆关系,所以我有权利对他们的子女做出干涉,但在敏朝,皇帝和衙门是天下大宗,在这件事上并不能越俎代庖去干涉父母安排,甚至是残害自己的子女,是吗?”

沈曼君点了点头,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谢双瑶,似乎看穿了她心中的烦恼,不过,回答得却很简单,“您说得是,在敏朝,有不孝之罪而无不慈之罪,服用转胎丸,份属不慈,但是,在法律上来说无法治罪。若是强行要增设条例处置,当然也不是不行,但法理上站不住脚,多数只是会严惩贩卖转胎丸者,对于服用转胎丸的父母,除了训斥以外,很难有任何处置。”

这就是谢双瑶要把所有活死人都收为奴仆的原因了,只有主仆关系,可以越过封建社会牢不可破的孝逻辑——只有深深浸淫在这种孝逻辑的社会中,才能感受到它的强大和自洽,这种权力链条的建构,绝非是所有人都一味向上孝顺那么简单,它是有明确的游戏规则在内的:

在一个家庭中,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扮演的角色:家长对于自己的所有子女都有绝对的权威,命令是不可违逆的,但是,他同样也要扮演好公平慈爱的角色,而且允许他的孩子对自己的孩子,也拥有如此至高无上的权威。家长对儿子的权力是绝对的,对孙子的权力便是间接的,他可以肆意地辱骂儿子,但不能阻止儿子处置自己的儿子,因为他的权力正来自于这种底层逻辑: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儿女有绝对的权力。儿女,便是很多父母所天然拥有的第一个奴隶。

就以《红楼梦》举例,贾母作为至高无上的老祖宗,为何不能直接安排贾宝玉的婚事,只能旁敲侧击,表达自己对第一候选人薛宝钗的不满呢,乃至贾迎春的命运为何阖家人都无法阻止,贾母也不能开口?便是因为只有父母对于孩子拥有绝对的占有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句俗语背后隐藏的逻辑,其实就是‘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君父臣子,君正为父,臣正为子,一个封建王朝的皇帝,也无法在这一套逻辑链内部,找到‘服转胎丸罪’的法理支持!

谢双瑶在没有穿越以前,读《红楼梦》时,对于一些剧情是感到迷惑的,甚至因此还往权力斗争的方向去解读贾宝玉婚事中,贾母的弱势,但是,她穿越之后,很快就意识到,这只是因为她所处的社会,和数百年前实在是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的常识有了极大的扭转,只要一旦回到了古代社会,感受到了人们行事中不言自明的底层逻辑,就会明白,贾母之所以对于孙辈的婚姻保持沉默,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她也必须维护这种传统的纲常,否则,谁会因为纲常来尊重她呢?在老祖宗的权威面前,纲常也依然是牢不可破的铁律。

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只能用买活制度来作为买活军的基石,在买活以前,活死人的法律地位就是谢双瑶的私奴,他们当然可以拥有一些权利——但这是谢双瑶高兴给予的,谢双瑶只要一个不高兴,就把它们全部收回,活死人们也不能说什么。

用落后来对抗落后,用魔法来对抗魔法,在很多时候,这个做法是非常非常有用的,尤其是在突破孝逻辑的时候,这种逻辑可以省去大量的说服工作,甚至极大的缩短培养合格吏目的时间。因为对谢双瑶的政策,吏目也不需要理解,他们去执行就好了。如果谢双瑶把所有人都当做平等的公民看待,所有的吏目都必须是和她志同道合的人,认同人是自由的个体……那现在合格的吏目可能都不会超过一百,在这方面,要让百姓们接受‘你不因为你生了你的孩子就对它享有绝对的权力’,就好像让他们接受‘水是黑色的’一样困难,孝逻辑就像是水的颜色一样,完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主仆逻辑太好用了,无法放弃,但在主仆逻辑下根本无法进行公民权利教育,百姓根本无法意识到自己与生俱来有什么权利,又怎么会反感恐怖主义?谢双瑶谈到这里,已经意识到对恐怖主义的科普只能放弃了,目前只能从另一个角度去提起百姓对于‘真老母教’的警觉。她揉着太阳穴,多少有些挫败的感觉,但还是很快地做了决策,“这样吧,文章里放弃对恐怖主义的介绍,从这个角度来阐述——真老母教不敬六姐,污蔑六姐是灭世魔星,所以对于真老母教的信徒,要格外的警惕,一旦遇到传教者要积极举报。”

这就对了,编辑们立刻喜笑颜开——不用费力去理解恐怖主义,并且瞎编了,说实话,时间紧、任务重,在短短几天内要吃透这么陌生的概念,并且阐述出来写一篇能上头条的文章,他们也畏难。

谢双瑶现在提出的这个思路,那就太简单不过了,当然也非常的正确,本来嘛,只要揭穿了真老母教反六姐的立场,这个魔教在买地肯定是人人喊打的,只要有一丝迹象都会被人密告,之前他们也不过是渗透了一两个闭塞村寨而已,倘若有壮大的苗头,譬如说是往土楼外的村寨蔓延,那不用多说肯定有人踊跃举报——开玩笑,冒犯六姐天威,如此邪门歪道,死不足惜!

至于转胎丸呢,解释的思路也就不必多说了,“转胎丸会危害后代——本来就是六姐的活死人了,所生的孩子也是家生子儿,六姐自然有权做主,不许你们吃什么就不许你们吃什么,还有什么道理可讲的?至于说结扎,那又怎么了?富户用阉人的也为数不少呢,要吃转胎丸的家里,好说都是有几个女儿在的,不至于绝了后,现在女儿也能传代了,难道对你们这些愚夫愚妇还不够宽待么?”

一旦绕开了孝逻辑,不用去硬解释‘胎儿也有健康权’,这文章实在是太好写了,编辑们纷纷表示自己不再需要帮助,历来被钦点做注解的沈曼君,也表示自己只需要明日去医院进一步了解男性结扎术便足够了,这个临时会议很快散了场,但谢双瑶却迟迟没有再投入到工作之中,反而从空间里摸了个甜筒冰淇淋出来,慢慢地舔着,尽情地用精致碳水来安抚着自己的心情。

她知道,这会儿她确实有点儿惆怅:十六年了,她给这片土地带来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她刚才办了宇内盛会,让万千人高呼‘我军强盛’,现在的买地,对于这个时空来说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魔幻世界了,不仅仅是因为其上的科技,更是因为民风民俗,相对于外界,确实已经有了极大的不同。

甚至可以这么说,谢双瑶已经让治下的一些人,活得比现代人还更现代,她设计的有些制度,谢双瑶认为,因为没有历史包袱,也没有外界压力的缘故,是要比现代往前更走了一步的,

但是,谢双瑶从来没有一天没意识到敌人的强大,她的敌人并不是京城的皇帝,并不是腐朽的制度,甚至也不完全是落后的生产力,谢双瑶总感觉到她的敌人是无形而又庞大的,它无所不在,无法回避,始终横亘在每一处——这种思维方式,这种常识,这种写在了思想上,难以抹销的,自成体系的钢印——

你拿什么去惩罚吃转胎丸的人?除了你的任性和强权之外,你的依据在哪里?你知不知道甚至几百年后,把自己生的小孩以送养的名义卖掉,吃转胎丸,也依然都是法律上的灰色地带难以接受惩罚,更别说家暴、虐待是如此随处可见却如此难以惩处?

当它还没有降生的时候,胎儿只是母体的一部分,并不享有人权,在法理上它并不拥有健康权,而当它降生之后,在繁复的养育活动背后,隐藏的是牢不可破的原始逻辑——付出劳动者拥有对成果的主权,子女,天然是父母的第一个奴隶,父母对他们几乎拥有无限的主权,正是因为拥有如此的权力,人们才有无限繁殖的**,种群才会不断的扩大。这是数万年来从未被人打破的权力链条,哪怕是数百年后它的余痕依然清晰地捆绑在人类社会之上那——你考虑过触动它的后果吗?

谢双瑶是很难感到沮丧的,通常来说,越是困难的挑战,越能让她感到兴致勃勃,乐在其中——当然,这也是因为她总有十足的把握,她知道自己会赢。客观地说,拥有如此的暴力,这个星球上也的确不易找到她的对手,但是,这一次,很罕见地她感受到了一丝压力,她认为这才是她面对的最棘手的敌人——旧的思想,它留下的痕迹,它严密的逻辑,诞生于其中的‘常识’,要改变它需要的时间实在太久,它像是潮水,被遏制一段时间,又会强烈地反扑,迎来一次返潮——

但是,她是不是就注定会失败呢?

谢双瑶不这么认为,她喃喃地说。“时间……我需要更多时间……”

还好,她还很年轻,这么一想,她很快又满意地笑了起来,丢掉甜筒包装纸,走到窗前,双手叉腰,用不逊色于体育场讲话时的气势,凝视着远方的夜空,充满了对于未来,对于下一代无限的憧憬。

谢双瑶的双目,闪闪发亮——还好,她还拥有很多时间。

第575章 温拌馄饨(上)

【男性结扎术, 指切断输.精.管,并对两端进行捆扎的医疗行为。该行为创伤小,恢复期短, 数日即可行动如常, 死亡率几乎为零,未来有希望可复通(复通术正在钻研之中), 是有效安全的男性节育手段……】

两盏明亮的煤油灯悬挂在书桌上方, 几乎把房间映照得犹如白日一样光亮, 大开的玻璃窗前, 粘合上一层密密麻麻的纱罩,阻挡着蚊虫的侵扰, 气味幽雅的蚊香, 正在屋角散发着一道怡人的白烟, 沈曼君书桌前摊开放了好几本生物教材, 她重新翻阅了其中一本, 继续在注解笔记上写下出处,【手术部位可见《生物教材》第二册 ,人类身体中所标注】。

“曼君?”

有人轻轻地敲了敲书房的门,墙角的座钟铛地敲了一声, 已经十一点半了, 沈曼君瞥了一眼, “进来吧——你怎么又做了宵夜啊, 我不都说了不吃吗。”

“谁知道你今晚得熬到几点?多少还是吃一些吧——”

吴昌逢笑呵呵地, 抢在妻子之前说, “知道,你在六姐那里喝了酸梅汤了,但那个东西不饱肚子, 血糖上得快下得也快,刚上去没多久,又跌下来了,反而更饿更开胃——来,吃碗拌馄饨,熬夜也好熬,你看你最近又瘦了——吃几个嘛!吃不完的,我帮你吃。”

沈曼君的确是又瘦了,而且又黑了,《买活周报》的编辑,四处奔走,很难有不黑的,最近开体育会,编辑部忙得不可开交,沈曼君本来就不胖,现在简直要瘦成人干了,听丈夫这么一说,摸了摸脸颊也有点不好意思,“脸也粗拉拉的,戴个斗笠,像个村妇!怕是丢了你吴大善人的脸了。”

“说哪里话来?”吴昌逢还是一张笑面孔,他素来是如此和气听话的,对妻子也十分体贴,从前在姑苏是如此,来了买地之后便更理直气壮了。“是我太白胖,不像是买地这里的精壮汉子。”

他把托盘放到书房靠窗的小桌子上,沈曼君的书桌旁边是一概没有这些吃的东西的,一边安排一边说笑。

“我还说呢,借着运动大会这股东风,明日起我们也该锻炼起来,角抵练不动了,先从晨跑开始,争取半年时间,练出腹肌——家里几个姑娘都叫嚣,要练成六姐那样可裂衫的好女儿!还不肯跟我去晨跑,说是以后早起要练拳去,我说那以后当真是个女力士了,一拳打死镇关西。”

听到这里,沈曼君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个力可裂衫,其实就是那天穿了紧身的衣服,袖子那块也有意做得薄了——不过六姐的力气也确实可观,这是不假的——这话不要往外说。”

“知道知道。”吴昌逢忙道,他忙着排布小菜——一碗荠菜金钩馄饨,荠菜是发的干菜,金钩海米也是干货发起来的,只有馄饨皮是新鲜的,在如今的云县也只能如此将就了,毕竟菜实在不好买。

不过,酱料是精心调制的:馄饨下水煮熟之后,捞起来,用麻酱、腐乳酱、芫荽一拌,再加一点儿辣椒油,用一点紫菜汤调和,这会儿已经不烫口了,却还温热,配上嘎嘣脆的麻辣萝卜条,还有一大杯井里湃的凉茶配合,在初夏的暑夜实在是再可心不过的一份夜宵了。

“法不传六耳,出自你口,落入我耳,就此打住,难道还告诉孩子们知道,在外头乱讲,给咱们惹来麻烦不成?”

沈曼君在小桌边坐下,听他说得如此头头是道的,也不由一笑,捏着吴昌逢的手不肯松,道,“我都懒得动手了,你喂我吃吧——不,算了,别滴我衣服上,你给我捏捏肩好了。”

她也的确是疲累,这几天睡眠时间就没超过五小时,不比吴昌逢是个闲人——说闲也不至于,不挣钱是肯定的,原本他还在商人处做个书记,自从沈曼君在《买活周报》越做越好,社会地位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忙碌,吴昌逢也就顺理成章地辞职在家,一面经营夫妻俩陆续盘下的几个铺子,一面照看家务,照料孩子们的学业和身体,同时代表沈曼君和亲戚们往来,在戏社中也充任一个职务。

除此以外,还要以沈曼君之夫的身份,出席不少促进会举办的活动,总之呢,他不闲,甚至可以说是很忙,但是,他是不挣钱的,或者说他的工作意义并非主要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给这个家庭维持社会关系,丰满人脉,而以沈曼君如今的身份地位,能做到这两点,钱财那还能少了吗?

固然,吴昌逢做的几桩生意都十分发财,但是,夫妻两人也心知肚明,这是亲戚朋友们看在沈曼君的面子上,带挈他的,否则,亲友那么多,为什么就找他们家,不找别人家呢?这发财的根子,实则还在沈曼君这里。

本来沈曼君不挣钱的时候,吴昌逢便对她体贴备至了,更何况如今呢?吴昌逢是常常以贤内助自诩的,只要沈曼君在家,油瓶倒了都不用她扶,听沈曼君这么一说,他立刻起身走到椅子后头,为她捏起了脖子,“你这是肩周炎犯了吧,还得学六姐,这点不服不行,日理万机却还如此健壮,她不比你忙?锻炼的时间都能抽得出来,你忙过这一段还是要练一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