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洞在何处呢?就在买活军的政策里,此时敬州这里,已经有些人到底是经过种种渠道,把买活军的农村政策给弄明白了:分家绝对是要分的,凡是买活军的熟地,没有不分家的大族。否则,别的不说,光是政审分株连一事,就让人吃不消——泉州刘女案,此时已经是被拿出来反复宣讲,作为很好的例子。
围龙屋住不了,这也是没得商量的事情,买活军的性子刁钻,衙门权欲旺盛,决计是不允许族权大于皇权——魔教不魔教的,只是个名头,其实说穿了就是这回事,他们甚至连村里的土地该种什么,该怎么种都要管那!因此,围龙屋这样的东西,是要打到底的,所有围龙屋最后几乎都会被拆毁,而且敬州这里,以后只许祭祀祖宗,其余信仰都要予以打压,这是因为魔教之前在敬州发展了堂口的关系。
但是,是不是一定要迁徙呢?其实是不一定的,从别处的经验来看,对于一般的村落,大家各自居住的那种,买活军并不强制搬迁,只是要求分家。比如说闽西,闽西的村子并非都是土楼,也有客户人家各自住吊脚楼、盖小院子的,这些村落就完全没被卷入迁徙风波里,衙门里来人见证着分了家,这就算完了。
如此一来,漏子岂不是就很明显了?只需要把围龙屋拆了——或者不全拆,拆掉纵横几溜,留出巷道空隙,各自隔出小院子来,并且抢先分了家,那岂不是就没有合族迁徙的事情了?
“我们也问了买地的使者,使者说,这么做,或许是合乎政策的——不一定不迁徙,但若是态度积极,分家分得彻底,说不定也就给放过去了!”
在敬州这里,使者的这个表态以疯狂的态势四处蔓延,甚至比大溪坳惨案传播得更广,更能引起百姓们讨论的热情,而且这种钻空子的行为,被百姓们自发的一再扩大化——钻空子实在是人的一大本能,有空子而不钻,那简直就是亏了!
人们发挥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不断的设想着种种合规的极限情境,比如生药铺林老爷的宗亲,就提出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设想:“如果我们拆了几溜房,分了家之后,又把一部分族人,迁徙到隔壁的黄寨去,让黄寨迁徙一些族人过来,或者干脆,附近四五姓的寨子互相迁徙混居,从此村里大家各自分住,有了五六姓的人,那是不是就会被看做寻常村落,绝对不会被迫迁徙呢?”
只能说,从规定来看,经过这一番极限操作,林村(当然这么操作之后不能叫林村了,该叫四姓村,或者用地名来起名)——绝对是符合不迁徙条件的,余下的围龙屋也不必再拆毁。而林村的亲人们,也得以免去迁徙到千里之外,从此父母亲人分离的悲凉。就算到时候买活军要讲究,还是要迁徙,那按理来说至少也会有一部分人能逃掉被迁徙的命运——留在本村的还迁的话,那我们去外村生活的族人临时改个身份,编造下来历,总是可以不迁徙了吧?或者逃去山里,躲一段时间再回来,行不行呢?
总之,只要有一丝指望,人们总是希望能不搬的,搬迁本身的确是艰难辛苦,而且还较危险的事情,近搬还好,去千里之外,那实在是太吃不消了,成年人都觉得疲累,老弱妇孺更不必多说了。尤其是家里的老人,能否经得住这一番奔波实在是很难说,半路上老人去世、孩子夭折,这都很常见。
于是这段时日,村寨传话的使者也是频繁往来各处,大家都是乘着买活军大军还没到,疯狂的进行微操,为了逃避大迁徙,自行分家、毁屋。宗族之间,往常的隔阂、算计,忽然间完全消失不见,大家都站在同一立场下,爽快的互相帮助。
——为怕在近处迁徙,买活军不认,很多村寨通过亲戚联系,甚至进行了跨府城的迁徙:在府城东面的村子,和府城西面、北面的村子联合起来,互相交换人口,同时当然也对耕地进行交换,以往还要斤斤计较土地的品质和大小,连寸土都不肯让的,现在却是大手一挥,大差不差就行了,至于什么排外,没有的事情,村人们对新来的人家都是热情,彼此商议着要把说辞给统一了,把搬迁的时间尽量往前说——若是再排外、欺负外姓,那惹得他们去府衙告状了,大家都没有好!
于是,这些日子以来,府城这里也有不少被分出来,要迁徙去一两日路程之外的人家不断经过,这些人家基本都能把所有散碎家当带走,所以肯定是要上板车的,这么一来,府城里赶车的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府城的经济,仿佛丝毫没有因为买地的入侵而受到影响,反而更繁华起来了!
和那些避祸远迁,凄风苦雨、担惊受怕的队伍不同,这些匆匆迁徙的钻空子小队,一个个都是低调诡秘,不和旁人搭腔,对自己的来处和去处,都是含糊其辞,除此以外,还有很多广北山区,不肯被买活军安排迁徙,逃窜出来的山民,在府城这里探头探脑,想要找个活计,还有从底下的县治里逃来州城要投亲的,要告状的,要请州城去管一管县治乱象的,城门口人头攒动,各有各的盘算,活生生一副众生相。曹蛟龙在门楼上盘着手看了半晌,还看到了几个小偷,混在人群里贼眉鼠眼的,甚至想对那些迁徙的妇孺下手!
凡是搬迁,必定带来混乱,而急切的、大规模的搬迁,带来的就是极致的混乱,他不禁摇了摇头,示意马千户派在他身边跟随的兵丁下去把小偷锁了,又暗叹道,“这也是杯水车薪,现在主要的矛盾还是能用的人太少了。州治都是如此,底下的县治恐怕是更不堪!”
他估算州治比县治要好,主要是因为州治还能挤出人手来,如林老爷盘算的那样,州治至少还能挤出两千人来,不事生产归给马千户指挥,这些日子以来马千户也正是带着这批乡兵,兢兢业业东奔西走,镇压各处的村寨,威逼利诱让他们快点分家——还要分出人手来散播‘钻空子论’,归根到底都是为了尽快在州治这里拆毁围龙屋,摧毁族权极限的统治。
毕竟,敬州村寨几乎都用围龙屋,而且人口很不少,如果都要迁徙,那是数十万人的规模——说起来倒是简单,真的安排起来看看,这期间要死多少人,要有多少人遭罪?要占用多少买地的运力去运人?迁徙到千里之外,这注定只能是给少数村寨的待遇,对于其余围龙屋人口,能如现在这样,毁屋之后,在百里范围内迁徙混居,就已经很不错了。
州治这里,有马千户的兵坐镇,有州城里这些不住围屋的大户帮手,能组织出一支占据绝对优势,而无利益纠葛的武装力量,你不从命,我立刻无损耗的灭了你,如此才能压服地方势力,才能做到在大溪坳惨案之外,几乎不流血,不械斗,太太平平的消化大多数村寨,但县治就不一样了,县治是城弱村强,根本没地方拉队伍,就只能采取不同的策略,挑拨村寨互斗,那就注定要迎来一次流血惨案频发的混乱期。
曹蛟龙这里不指望敬州-长汀的驿道快速打通,大军过来逐一安抚县治,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他把希望放在潮州方向——不管怎么说,先来一支队伍啊,能把扫盲班开起来也好,尤其是马千户手里那批兵,现在每日都是住在一起的,多好的扫盲机会,正好把他们消化下来,培养成敬州的第一批干事,否则,这段大混乱、新气象的时间一过,一等到新的秩序形成了、定型了,想要介入、扭转风俗,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送军需的队伍,倒是已经来过两趟了,但他们都各有使命,还要回去复命,曹蛟龙眼看着城中从不安到混乱,而现在渐渐又有了从混乱安定下来的趋势,虽然面上不显,但心中却是极其惋惜着急——倒不是说他对买地的思想就多么认可了,只是敬州的差事既然是他接手操办的,就总有一种本能的想法,想要做到尽善尽美,因此,眼看良机就要白白错过,那种抓心挠肝的劲儿,可就真别提了。这几日他日日都到城门来,说是看着别出乱子,实际上每日引颈长探,当真是苦盼王师——至少先来点人手把扫盲班给开起来,报纸发下来啊!?
今日已是日暮,眼看着城门口行人渐稀,曹蛟龙微微摇头,正要回官署去等马千户时,却见天边一线,似乎有一点红旗隐隐,当下忙走到垛子边上,眯着眼睛,手搭凉棚仔细张望了半日,果然见到车头旗帜招展,红底上一个活字,神气至极,旗帜底下,鼓声隐隐,一队兵丁排成一行,速度均匀地往府城行来。
“终于来了!”曹蛟龙不由大喜,赶忙扑出墙垛,用力拍着城墙,声嘶力竭地喊道,“别关城门,别关城门——开扫盲班的人来了!”
给敬州府制定新秩序的人来了!
第620章 新官上任
买活军的青头贼——青头大老爷们, 终于到敬州来了!这是近日来街头巷尾传说的最大新闻:他们简直是势如破竹地占领了汕州、潮州,屈指算算, 从登陆之日起, 基本就没有什么耽搁,从水路换山路,一路跋涉, 花的基本就是赶路的时间,可见沿途的州府是多么的孱弱了——就没有一座城,能在买活军手底下守得过一天的!
“这么说来, 咱们好在是没有守……”
买活军大部队的到来, 固然意味着整个敬州势力的重新洗牌,会让不少大姓的老爷们惴惴不安, 但对百姓们来说,买活军的速度和军容,还是给他们留下了很积极的印象,并让他们认为敬州的投降是明智之举——久守?守什么!买活军吃人的事情,也就是在那五姓还威风时流传出来的, 毫无疑问,是五姓为了久守放出的假消息, 买活军既然不吃人,那无非也就是多收一点税的事情,实在犯不上用命去守城,还是投降好,还是投降好啊!
“一共来了多少人呢?”
“数人头是数不完的,这边都进城好久了,那边还没完呢——还带了很多箱子来,不知都是什么东西!”
“若是运粮来的就好了, 咱们全城归顺,不该发些赏银吗?正好拿来买粮!”
“赏银,你做梦去吧!不过,粮价倒也该下来了,自来新军进城,为了邀买人心,都是要开仓放粮的,咱们这最大的粮铺就是五姓开的——说起来可得好生看着,若是他们家有人不甘心,潜入粮铺放火,那可就坏了,这米价怕是一年半载都下不来!”
不论家境如何,在前景未明的现在,城中众人最关心的,并不是谁当新的知府,买活军打算推行什么新的政策——这些都且往后稍稍,最重要的还是米价,一听到这个担忧,听众们便都认真起来了,“您说得是呢!”
“是要把粮铺看好了——说来,现在五姓的粮铺不都是马千户的兵在守着吗?”
“千户仔细,必定是早已想在前头了!”
“果然,还得是千户啊!”
的确,这一段日子,马千户一下就成为了城中百姓们称颂的领头人,他的威信一跃超过了原本喧嚣的五姓,更不说是一向是没有认知的知府了,虽然他不会说本地的土话,但百姓们却不像是从前那样,把不能说土话的流官一律视为外人,反而都极为信服他的决策,并且盼望着马千户在买活军的体系中,能够取得一个尽量高的位置:倘若还在本地留守,那就是最好了。
毕竟,马千户已经在接连不断的变故中,证明了他处事的能力和决断的眼光,并且从结果上来说,也的确是把敬州带到了一个尽可能有利的方向——绝大多数围屋村,只是拆毁了部分围屋,形成分居的格局,并且把族人进行异村搬迁,这些事情,如果马千户没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村寨们是办不到的,马千户的人情味儿就体现在,他不但庇护了只剩下老弱妇孺的范庄,而且还默许了村寨们钻空子,到最后几天,甚至派出亲兵,暗示还没有完成小动作的村寨们加快脚步,这种把本地父老当自己人给开后门的态度,也让父老们没法不领他这份情。
“就看千户能否被新朝廷招安了,若是不能,那我们还不如跟着千户逃到羊城去!”
已经有些热血青年这样嚷嚷起来了,并且附和者不少,在确定了米铺的安全之后,百姓们关注的重点,就在于治权能否平安交接,以及——在五姓衰落后,新浮现的本地利益代言人马千户,和新朝廷的关系了。历史上一向不乏‘降而复叛’,甚至是招安不成转为火并的例子,这段时间,动乱的阴云依然笼罩在敬州城的上空,人们已经听说了不少县治上的惨案了,他们也知道,若是没有谈拢,马千户现在掌握的两千人,和新入城的买活军火并起来的话,对城里的百姓来说,不啻为灭顶之灾。
“青头大老爷们会不会先去府衙?”
“应该是先去接收府库、账册吧!”
人们也非常好奇这些新入城的士兵们会在何处扎营,是分散到各家住宿呢,还是清理出一片民居来暂住——在城里,就是想扎营都没有那么大的地儿,要么就是住到马千户的军营里去,这么一来,也就恰好可以让马千户这段时间募集的两千乡兵各自回家去了,等于是一个弱化版的‘杯酒释兵权’,大家都是睁着眼睛看着,新入城的大老爷们,会唱哪一出。
——但,他们失望了,因为这帮大老爷们并没有聚在一起,入城后,他们分出一部分人住在文庙——文庙总是很容易被人借住的,又分出一部分人去住了驿馆,余下的人则在府衙里扎营,真正去民家借宿的人数并不多——但这些人很多都是会说一两句本地土话的,这就让人非常惊喜了,而且,他们一安顿下来,就立刻要和本地人学说土话。“我们都是在路上和向导学的,才刚开了个头!”
看来这些兵老爷们是要久久驻扎在这里的了——不,或者说这些青头大老爷们并不都是兵,有一些就是要留在这里办公的吏目——这数量可是不少,算一算都有一百多人了,府衙的吏目,就算满编也才三十多个呢,往常还很可能是不满编的,时常就只有一十多人,而且其中但凡是流官,基本都不会说土话。
这些吏目们就不一样了,他们居然如此积极主动的学习土话!这就让人非常的惊喜了——怎么说呢,虽然从往常的生活经验来说,百姓和吏目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大多数时候生活中的冲突都是在街坊级数解决,很少去见官,但当官的能学本地的土话,这依旧让人有些说不出的喜欢——百姓们形容不出这种感觉,只能说,在意识到这些学习土话的大人们,将来会是本地的吏目时,他们就不由得有了一种极其荒唐的想法:这些官,好像还把草头老百姓们当个人呢!
……如此的话,日后在官府推行什么律令的时候,似乎也就不能像是从前对流官那样,表面答应,实则无视了……心里想配合的念头,似乎都多了几分!
“吃饭,吃饭就叫食饭喽!这个和白话是一样的说法——对对对!”
在不少人的晚饭桌上,便出现了这样的场面,人们围坐在吊脚楼下,借着最后一点暮色吃着夜食:大多人都还能吃糙米饭,最穷的人吃芭蕉,但穷人自然轮不到接待青头大老爷们,这些人家的家境还算不错,能供得起糙米饭、咸菜,而青头大老爷们也慷慨地从随身的行李中取出了一罐拌饭酱,和大家分享,这让孩子们欢喜得叫了起来,眼睛只盯着那碟酱料不放,大人们则还能边吃边教,“那,现在是吃晚饭,那就叫食夜(ya),ya,夜嘛!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