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324节(2 / 2)

这种不安感,也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困扰,让很多本来老实本分的百姓,转化为在街头巷尾闹事的地痞流氓,这些人再混杂着山阳道等北方流民,在步行迁徙去买时,不可避免留在本地的一些人口,便形成了黄德冰口中的‘山阳道盲流’——其实本地人也为数不少,只是基于乡情,被他掩去了而已。

这些人仗着州县巨变,秩序缺失,几乎无人有能力来管他们,从中渔利闹事,已成为余姚一患,只要有任何骚乱,便立刻出来趁火打劫,便如今日这事,李秀才一干狂生,乱闹了一通,自己是出气了,各回各家,但这帮地痞混在他们后头,或者是抢掠,或者是骚扰勒索,惹得胡同里叫声、哭喊声连连,黄家人在屋里听了,都是摇头,黄德冰怒气上涌,就要出去和他们讲讲道理,却被黄太太一把搂住,哭到,“我儿,我们家里不过凑个五六成年男子罢了,他们却是二三十人,最是心狠手辣的,咱们又无熟悉街坊帮衬,你拿什么和他们讲理?”

这话的确是这个道理,这条弄堂七八个院子,空置了几个,余下的全是新搬来的住户,素日里和邻居也很少往来。黄德冰不是一味逞能之辈,被母亲说得冷静了下来,等人都走远了,开门一看,弄堂里新搬来的人家里,妻儿正围着一个中年男子哀哭,操着外地口音,哭叫道,“不得了,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众街坊此时也陆续开门出来,见了这般,都是叹息摇头,黄太太忙叫人上前帮忙照看,黄德冰怒道,“反了天了!竖子焉能如此!”

他一跺脚,下了决心,便回房略微收拾了几件行李,又取了二百多元的私蓄,和父亲交代了一声,道,“儿去武林几日,找个笔友盘桓,父亲不必担心,不几日就回。”

黄大人见他神色,便知不对,忙问道,“你做什么去?”

黄德冰咬着牙,一字字道,“这般乱象,总要有人负责,官府无能为力,百姓无法自救……儿就找个能管住他们的人去!便是买活军,也没有管杀不管埋的道理!”

第652章 太冲雄文

“哦, 什么?太冲先生来信了?”

已是农历十月,北地胡天只怕早已是冰天雪地, 福建道这里, 却也不过是从短袖变成了长袖圆领衫而已,甚至有些体壮的年轻人,中午打完球, 还要赤着臂膀,冲到附近的澡堂子里去, 快快地洗一把澡,再去上课上工呢。

这也是天气冷了, 若是夏天, 直接就在井边冲刷一下,哪怕是女子,蹲在井边, 冷水往短发上一浇,随便搓点肥皂在上头,也能把汗味儿洗去了, 再毫不避讳地拿毛巾伸到衣服里去, 揩揩腋下、肚皮, 脊背, 这便是她们对身体做出的唯一遮掩了,至于四肢, 那都是把袖子高高挽起, 直接冲洗的,压根就不怕路人的眼光——

实际上, 倒也没有多少人敢乱看的, 因为会在中午把握时间去运动的女娘, 可以想见自然是十分的强健,若是冒犯的眼神看得多了,说不准就要惹上事来,和对方的拳头打打招呼了——这还是小的,真要是敢打唿哨,开些带色的玩笑,惹恼了对面,揪了去见官,只要有二三见证愿意同去,惹上了官非,那得来不易的工作,可就未必能保住了。

这便是大都会的好处了,因为在此地立足的机会是难得的,因此需要格外的珍惜,百姓往往比较老实,更讲规矩,更懂法,民风也就自然总是比别处要开明些,在村镇的女娘,只怕还不会如此行事,而云县到了夏日,已经有些女娘在短背心之外,穿一件遮蔽不了什么的纱衫到处跑了,若是要干起活来,脱了纱衫,只穿着短背心的都有。

张天如虽然是个儒生,但也逐渐受到这股风气感染,打完球出来,便把背心甩在肩上,也不忙着穿上原本的衬衫,先去澡堂子里冲洗了一遭,又叫了广陵来的修脚匠人,给他修脚,顺便把刚才洗澡时就着水搓了几下的球衣,摊在炉子边上烘着——这是修脚匠自带的行头,如今天气渐冷,也就不摆在廊下了,而是挪到了休息区的竹椅附近来,使得屋内更加的暖和。

“先生,啊只修脚,可采耳,可剃头?肩膀捏一捏?”

修脚的脚师傅,咧着嘴,露着嘴里那几枚包银的假牙,殷勤地用还带了广陵口音的官话探问着,“茶吃一盏?大煮干丝也有的,八宝茶配着吃,甜滋滋,好味道来!”

“八宝茶不必了,陈皮里木饮子来一盏,再要两个晚橙!”

“好嘞,阿发,陈皮里木饮子,还要两个橙!”

这是个大豪客,脚师傅的态度更加殷勤了,先动手把躺椅放平,让张天如侧躺着,同时提起煤油灯,挂在张天如头顶上方,便从两口锅中较小的一口里,取出了滚烫的采耳勺来,在空气中微微甩动了几下,待得温度降了下来,这才仔细地为张天如挑起了耳朵,“官人,可疼痛?可痒?您这是个干耳朵。”

“干耳朵是好事,凡是油耳朵的人,都容易有狐臭……什么,你不信?那是生物课上老师闲谈间说的,仙界的认识,再真也没有了。”

张天如舒适地眯起眼,一边享受着脚师傅的服务,一边和他闲聊了起来——这门生意,在买地是逐渐兴发起来的,自然也是因为买地繁华,而江陵、姑苏日趋动荡,使得大量的匠人、百姓随着女娘一起南下的缘故。

很自然的,和从前一样,这些修脚师傅,包括剃头、按摩、搓澡师傅,都是依附于澡堂而生的,买地的澡堂虽然仍有严格的规定,不许挖掘浴池,只允许提供淋浴,但对于这些师傅,并不持排斥态度,反而大度地包容了下来,认为这是给人生路,与百姓也便宜的好事儿。

只是基于公众卫生的考虑,因此有些和别处不同的规定:因为害怕传播皮肤疾病,凡是采耳匠、修脚匠,都必须制备两套工具,还要有一个炉子,随时加热水,用一套就煮另一套,使得竹制的工具,保持煮沸消毒的状态,这样一来,脚气、鸡眼、耳脓这些疾病,虽不能说完全免于流传,但也可稍微降低一下风险了。

别的不说,采耳、理发、剃须这些东西,不是没有替代品,但脚师傅的出现,是引起了百姓们很大欢迎的,这俨然已经成为了一种新兴的行业,因为百姓们的脚往往都很需要修,越是干粗活的,脚底的老茧便越是容易形成困扰,只是从前,修脚这行当只在广陵那样的繁华地方,局限于能时常去泡泡浴池那样的殷实人家而已。

一座城市里,一二成是最顶尖的贵人,再有一二成是殷实人家——只有这三四成人,是能时常去澡堂子,找脚师傅修修脚的,至于其余那六七成的苦哈哈,不过是为了老爷们服务的罢了,有些病痛,除了忍耐以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即便他们的脚是最需要修的,但他们配吗?

也就是在买活军这里,陈年的老茧可以打磨修建,锉到走路时不至于引起疼痛的地步,而鸡眼也不用只是忍耐了,可以去药铺开药来贴,再到澡堂来,请脚师傅设法将它挖掉,填上些药,试试看能否使其不再复发——别看仅仅是这样一件小事,在大家看来压根不值一提的,可一旦大部分人都进得起澡堂子,又有了一些空余的银钱,来对付身上的小毛病,引发的热潮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在云县这里,修脚师傅从数名到十数名,再到现在数百名,甚至可能上千名,这才是堪堪把大排长龙的场面给控制下来,但即便如此,这修脚师傅也是从早忙到晚,很少能有空闲的时候!

上千名修脚师傅,便是广陵最繁华的时候,能想象有这样的规模吗?只怕是没有的,虽说敏朝的州县,也有经营浴池的,繁华如广陵者,大浴池也有数十,小浴室更是不必多言,但小浴室可不会配修脚师傅,能有一二搓澡的便不错了,那数十浴池里,最多提供个数百师傅吧,余下的师傅从哪里来?

便是从培训班里来——这是张天如从专门学校得到的灵感,他认为这种临时开办的培训班,不但可解百姓的燃眉之急,也能在短时间内扩大行业规模,使得买地多一个活跃的营生行当,是官民两便又有很好利润的事情。他本来就是个好办班的人,从中也挣了不少钱,若不是这一阵子忙于‘庄氏夫妻互相告诉案’,成天开会吵架,用谢六姐的话说,搞‘头脑风暴’,实在无精力来搞这个,否则就这一波,估计几千两银子都未必不能挣到。

这里的损失,张天如算是暂且记在谢六姐身上了,不过这不妨碍他向官府上书,建议官府组织免费的培训班——他挣不到的钱,谁也别想挣到,如此,衙门里出钱,聘请大师傅用口述的方式,整理出了一本图文并茂的教科书,同时伴着一期教学班,在邻里间免费招募百姓作为练习对象,大概一个月的功夫,便速成了不少师傅,而这些学员夹杂着广陵来的老修脚匠,又被派遣到别的州县去,一个全新的修脚业,就这样在买地扎下根来,发扬光大。

可以想见,一两年内,或许哪怕是村中老农,也能花个三四文钱,时不时的找匠人来给自己磨磨足心的老茧了!就算这服务的质量,自然远远比不上广陵老师傅的精细,但毕竟是从无到有,而且价钱远比原本要便宜——这毕竟是比从前要好些了不是?

只要是百姓有了钱,还真怕他们花不出去吗?只怕是花钱的地方太多了,而这些花钱的地方,又能孳生出多少行业来,当真是无法细说的。就说这修脚师傅吧,从广陵来到此处,可算是跌进福窝里了,虽然同行多了,但却丝毫都不影响他的收入,甚至还比在广陵赚得更多——新入行的小师傅收四文钱、五文钱,有他们的客人,他这样的老师傅岂不就可以收个二三十文了?

不要嫌贵,嫌贵有便宜的,总有人是出得起这个价钱的,事实上,贵的服务往往需要便宜的服务进行映衬和对标,如此,方才能显出自己的身价来,这个道理从前修脚师傅们是不明白的,还有人埋怨同行被衙门请去传艺的,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可这会儿,事实摆在这里,他们脸上的笑意也就越来越浓郁,越来越真诚了——

在买活军这里特有的繁华下,好像从前有许多老规矩是不适用的,教会徒弟并不会饿死师傅,因为市场有了极大的扩大,事实上,徒弟越多,师傅的好处好像还越大哩!有些老观念,也免不得要改一改啦!

“买活军这里,真是洞天福地呀。”他一边细心地为张天如服务着,用热毛巾垫着手,捂着张天如的脑门儿,让他放松了下来,嘴里哼着歌谣,时不时细声絮叨个一两句——要是客人睡着了,这音量不至于吵到他,若是没睡着,接口闲聊,也就不至于感到乏味了。“别的不说,就是这牙医,真多!真好!银子也便宜……”

就想是这脚师傅,到买地来挣到了钱,难道就存着不花了吗?不,他花销的地方也有许多,第一个,他就去补了牙齿,用的还是银面的骨牙,买地的牙医专门学校,培训速度比全科医学生快得多了,而且也异常受到欢迎,收入极其的丰厚,这也是医生们抛开了老思想,竭尽全力地传艺的结果。

老式的师徒制,压根就满足不了买地这种全民拥有消费能力的市场需求,当一个地方有七成以上的牲畜,突然间变成人的时候,这些新生的人类所爆发的消费需求,是异常恐怖的,牙齿、脚、关节,对应的补牙整牙、修脚、按摩需求,当真是太让人看好不过的商机了,哪怕是农户,不买新衣不买话本,但他也一定舍得在自己的身子骨上花些钱……

张天如一边昏昏欲睡地和脚师傅谈天,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这些商机,估量着如果他有时间,可以从中汲取到的财富——全吞下当然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能有个百分之五吧,哪怕是这么一点儿,也都是上万甚至数十万两的银子,可惜——最可惜的就是他现在当真没有时间……

“哎,这不是张君子吗?”

头已经完全被按开了,因最近长期高强度用脑而禁不住揪紧的一条筋,在师傅的妙手下也被完全按得松弛了,张天如额头上盖了一条热毛巾,正昏昏欲睡地任由师傅捏脚时,身边竹椅吱呀作响,一个新客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随后惊喜的一叫,“我正要找你呢——君子,如何最近两个月都没在报端见到你的文章了!没事也不来编辑部坐坐?!”

这是编辑部小何的声口,张天如一下醒过神来,“是何兄啊——来来来,何兄是个晚橙!”

周报编辑部的收入固然不低,可和张天如无法比,小何脸上挂着坏笑,毫不犹豫地蹭了张天如的大户,“唔,好甜——怎么,君子,还在忙你们法务促进会的事情?”

“再别提了,这次上头布置的任务更艰巨!”

张天如摆了摆手,满心的苦楚要诉,只是碍于不是场所,都咽下了没说,只道,“你也知道我们在忙什么案子,上头的意思,要把这案子办成典型,写成条例,规范律师辩护调查制度,还有——”

对律师辩护的事情,一般百姓自然是漫不经心的,但备案令就不同了,因此张天如只是用手掩着嘴,做了个口型,便又愁眉苦脸地道,“也要我们来予以仔细明确,丰富条例——时间紧,任务重,别说投稿,我自家还有许多事,全都耽搁了!”

“就说,你若有时间,怎么都来坐坐的。”小何忽然想到什么,忙搁下晚橙,拍拍手走开了去,不一会从更衣室回来,将手里一个包裹,递给张天如道,“喏,本想着你还不来,干脆就送到你家去的,可连着去了几次你都不在家,我正发愁呢——这都是你那些笔友给你写来的信,我为你筛过了,那些生人的也没拿,都是素来被你看重的好友,瞧,这是武林黄太冲写的信,上两个月他发的那篇《我们真的需要君主制吗?》的文章你看了没有?写得很好,被录用刊登,还拿的一等稿费呢。”

张天如对黄太冲是有深刻印象的,两人虽然只是笔友,但对彼此的文采和辩才都十分钦佩,一听有他的信,立刻坐直身子,拆信细看起来,这一看不得了,完全看进去了,沉思了半日,方才点头叹道,“原来江南情景,已经如此不堪了!太冲笔锋还是如此锐利,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