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328节(2 / 2)

陆续已有农场的人来吃饭了,他们先舀水洗手,用腰间的竹筒打米汤喝,取过一个棕榈叶包,在树底下脏兮兮的蒲团上盘腿一坐,痛饮几大口米汤,又隔着棕榈叶,把饭包一阵揉搓,将米饭和菜肴完全充分的混合了,这才解开棕榈叶的一个角,从里头挤饭进口吃,这些人有汉人也有土人,汉人和土人说官话和本地土话,做简短的交流,汉人之间默认也是说官话的,不过这毕竟是有客户人参与的农庄,和范老实一行人能说得上客户方言的人也有不少。

“别担心!都来南洋了,以前的事情就算是过去了,以后便是新日子——南洋的日子不坏哩!”

这些汉人,大概也很熟悉这些移民的忧虑,对于他们的宽慰是很到位的,而且证据也很有力,他扬着手里的饭包说,“看,吃食上当真不坏吧!便是在老家,不是丰年也难吃得上这样的好东西!”

“您说笑了,就算是丰年,哪里就舍得吃这样好的米了,舂米都要舂得累死掉去!”

新移民们便乘势问出了自己的疑虑:“这样吃,当真是吃得起的?连鸡笼岛都不吃这样的饭……”

“鸡笼岛哪有南洋这么好的地!”

张定、张安两弟兄也来吃饭了,张定摇头说,“鸡笼岛也就是一年两熟吧,想要一年三熟还得看天气,遇到冷冬,他们气温也降到十一二度的。那样的年份一年三熟就有困难。可占城这里,水利工程要做得好的话,就不是一年几熟的问题了,你什么时候种下去都行,就算是旱季也一样可以浇水,除非是那种连着几年的大旱,不然这里完全说不上是缺水,唯独要担心的就是夏天的台风。”

至于产量,更不必说了,引入买活军的高产稻种之后,南洋缺什么也不会缺稻子,“亩产千斤稻,真不是吹的,这里的地太肥了,阳光又好,种什么都是噌噌长,不管做什么活,只要自家种一亩田,那一年的口粮就有了,还有菜——”

菜更不必说了,几乎就是不要钱的,只看这些土人用来调味的野菜有多少就知道了,范老实这些客户人家,习惯了粗茶淡饭的生活,对于如此丰富的味道,一时还真有些不适应——在他们来说,只要能吃咸鱼配白米饭,就算是极有滋味了,别说那一坨擂出来的拌饭料了,就是油辣椒都用不上。不过,张定和张安是鼓励他们吃酸兮兮呛嘶嘶的那坨拌饭糊糊的,“瘴气重,这些拌饭料都是土人用来清热解毒的,人吃了也不容易生病。”

清热解毒,这话一出,大家便立刻勉强自己往下吞咽了,孩子们也一人都被强迫着塞了几口,张安说,“这种稻种,和本土种的还不太一样,很干,熬不出家里那么多米油,做捞米饭一吃,更觉得干,这样捏成饭团吃也更好入口。”

丰产的代价,是口感上的损失,当然,这是相对其余的精米而言,对于常年吃糙米的农户,这种精米仍然是很大的提升,不过这依旧无法解释为何南洋普遍食用精米,范老实等人,不由得就担心起来,害怕这精米是要由他们去踏,甚至是舂出来——舂米算是山间农户数一数二的苦活了,但凡能用水力椎米的地方,就不会有人用双手去舂,城旦舂,在千百年来都是刑罚的一种,可见舂米有多么的辛苦。但南洋这样的地方,一切都这么简陋,未必他们就真的有踏椎呢?若是没有踏椎,那这米还真的只能舂出来了!

“就是因为这种米的口感不好,才要做成精米,这才值得上船卖到北方去——但要说米,在南洋是真的不贵重,不仅产量高,而且和你们想的不同,买活军官营的农场甚至是用机器在收割的,虽然常坏,但收割起来也真的快!”

“便是收割了稻子,脱粒之后也不用自己去砻、筛、磨、扇……现在都是机器去做了,我们都是直接拿稻子去换米的!你知道为什么我们都吃这么好的精米饭?因为买活军在占城港开了蒸汽磨米坊,那个磨米机器,半年前起就坏了,调整不了规格,要么只能磨精米,要么就只能磨糙米,那个什么叶片,它现在不好换了!”

“但是,磨米房主要还是要磨米送去北方卖,磨糙米太不划算了——占船运的重量啊!所以,只能磨精米,所以,现在整个占城港的人都在□□米饭,糙米反而吃不上了!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张定终于揭开了这个谜题的终极答案,这显然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汉人们都齐声大笑了起来,便连听得懂一些汉话的土人们,也附和着露出了大大的笑容,表明他们也参与到了话题之中。只有新移民们,大张着嘴,很不可思议地看着也只是比他们早来了一年多的老移民,非常费劲地接受着这些极其陌生的信息,他们完全被多年来的单调生活给培养得极其坚固局限的思维,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一个极为不可思议的想法,竟大逆不道地开始发芽了。

——米这么便宜,还不用自己做这些活,还有这么多的甘蔗林可以熬糖……林场那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常理推测,赚头肯定不比农场差……

说不准,南洋的新日子,还真如那些水手们,官吏们,一遍一遍告诉他们的一样……

比家里的老日子,要更好过一些?

第661章 南洋的新移民(下) 占城港.范老实 ……

一顿出人意料的丰盛午饭, 让新移民们的心情有了显著的改善,他们和这批早来的开拓者之间门,也少却了几分生疏, 由于来到南洋的缘由,是不太方便讨论的,因此,话题被有意地集中在了本地生活之上, 张安、张定两兄弟也很快放下了对故乡远亲的牵挂, 热情地为他们介绍了起来。

“光是从种田说, 咱们南洋的农场, 肯定是比广府道那里的农民日子过得好些, 吃得好——也远没有那么辛苦, 主要是因为这个地方不太需要赶农时。”

吃得好,这已经是证明过的事情了, 不那么辛苦的道理也是令人信服的。种田辛苦不辛苦?辛苦, 这辛苦里有必须去下力的苦,譬如犁地、栽秧、收割, 还有后续对稻谷的处理, 这都是实实在在的活计。但除了下力的苦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张阿定说的, 赶农时的辛苦。

赶农时, 就等于是把力活全都集中在几天之内, 必须干完, 这样自然是加倍了力活的辛苦,比如说,在广府道如果想种双季稻,那就必须双抢——这边抢收, 那边抢种,抢收的是一系列苦力活,抢种的也是熬人的活计,如此怎能不辛苦?每年双抢甚至都是有人落下大病,乃至活活累死的,但双抢又是必须的事情,因为倘若不在有限的农时内,把农活全部做完,秋稻就要错过了天气最好,最适合灌浆的时间门,要大量减产,甚至是绝收了。

但是,这样的事情在南洋是不太存在的,因为南洋就没有农时的说法,这里的天气,只要水利允许,一年中什么时候下苗都完全是可以的,哪怕是雨季,也没有终日阴雨的,多数都是有阵雨后迅速雨过天晴,日照一样充足,这就导致南洋并不太存在赶农时的辛苦,同时,南洋的农户又把稻谷的后续处理完全交出去了——他们只管最初的脱粒,那也有脱粒机,脱粒之后,再摊晒几天,就用相当便宜的价格,把稻子卖进城里去,或者换来成品米,作为自己的口粮。

从砻谷到最后舂米,那繁杂的工序完全免除了,省下的力气可不止一点半点,这么做也不完全为了偷懒,主要是因为,南洋这种宽泛的农时,以及普遍存在的农场形式,使得农场的规划充满了南洋的特色——农场的土地并不是一批下苗的,而是分区域,渐次栽秧,也就渐次成熟。也就是说,一年中许多时候都有稻谷成熟,始终有一些稻穗需要脱粒,也有一块区域在翻晒稻谷。

这么做的好处,是对人力没有那样消耗,对场地的需求也少,范老实等人是知道的,哪怕是在土楼里,收成时,族人也会因为晒稻谷的场地而发生口角,同一时间门内大量收割,那么就连这种晒稻谷的场地也都成为要争抢的资源了,甚至有些人家,还会因为场地被人先占去,自家的稻谷没有及时翻晒,遇到阴雨后发芽了,记恨上这个仇家,或者是仇杀,或者是阖家上吊的都有。南洋这种次序种植的方法,虽然非常的新奇,但一旦说起了客家人的土话,讨论的又是种植这样的问题,这些农民就一下变得非常的敏锐和开明了,他们立刻就意识到这样做的好处。

当然了,这样做也不是没有坏处,那就是全村出动,合作干活对稻谷进行处理的景象也不会有了,砻谷、筛稻、扇稻、磨壳、舂米……这些事情都有特制的家什,是很麻烦的事情,张罗半天只为了一两亩地的收成,在人力上是很大的浪费,而南洋这里的劳力又很紧缺,所以他们也不完全是因为懒惰,只是因为实在不划算,这才宁愿把稻谷直接卖给过路商人,和他们换成品米——

“买活军有这样的车队,专门在农场周围,拉牛车慢慢的走,用米换稻谷,他们车上还有很多针头线脑,也卖报纸,定期过来,有什么都能用稻谷和其余农产品来换。”

“如此,倒是省不少事!”

“也就是平地里了,走路方便!才有这样的好事儿,我们老家本来在山坳里的,货郎两三个月来一次都不错了,拉什么车!便是货重了些,都怕翻下山路去!不消说了,他们肯定是不收稻谷的!”

三户新移民的话匣子陆续也打开了,他们脸上焕发出了光彩,彻底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在气候炎热的平原地带,农户的日子真比山区要好过得多。好处实在是多种多样的,很多时候,平原就意味着很多山区人民压根无法想象的生活方式,比如说,便利的交通。

“车也去我们林场吗?”

已经开始主动打探林场的生活了,这在张阿定来看自然是好事,他热情地说,“当然来了!这个车它不止是为了买卖东西,还有一些特别的用意,除非是雨季里道路完全烂透了,不然它就必须要一圈一圈的走。”

用意在何处呢?这也是移民们没有想到的——在于把土地压实,不让周围的植被蔓延过来,遮蔽掉好不容易开出来的道路。“这些都是新修出来的路,必须要有人时不时的经过才能维持,听说以后干季的时候,还要让蒸汽拖拉机过来开一遍,彻底把土地里的种子压死了,否则的话,一个月没人走,那路就有点认不出来了!”

当然了,广府道的山间门小路,也很容易就会被树林掩盖,但那至少也是两三年没人走的才会发生的事情,移民们发现,南洋这里特有的气候,便利了农耕,却也让很多常识变得和广府道不同,如果还按老地方的思维来看待,怕是要吃亏。

他们不禁便钦佩起买地的官府来了,“考虑得倒是周到!别的不说,买活军的人,办事确实都是能干的,那条理,我们山里人赶不上。”这么看,输给买活军倒也是不亏。

“那是,买活军的吏目,倘若不能干可是要被降职的,有好法子的人立刻就顶上去了!要不然,一年多点,能把条理这么快捋出来?若是换了敏朝的官老爷们,一年多,官服都还没换好哩!”

“哈哈哈哈!”

尽管对买活军的情感,大概双方还是不同,但有一点是不会出错的,那就是骂敏朝的官府,不分新老,移民们都大笑了起来,尽管范老实一群人可能一辈子也没和真正的敏朝官吏打过交道,但他们族里每年纳粮时倒也见惯了那些税吏帮闲的脸色。

“买活军的官吏不这样吧?”他身边,新来的另一户移民已经是看似无意地问了起来,“在南洋讨生活,再怎么样也是人生地不熟的,也有些不易了,若是官老爷还有脸色看,那也不舒服的。”

“那买活军的吏目是真不这样。”张阿定等人立刻就摇起头来了,“人都挺好的,有些也是泥腿子上来,说话很可亲哩,经常都到林场、农场来走动的,有纠纷也来排解,就是真忙,去城里是找不到他人的,有事要留话,等他看到了再过来。总要个三五日的功夫。”

这不算是久的了,便是在广府道,有事要和城里联络的话,来回两三日也是要的,不急的事情,十天半个月都能拖了去。几个新移民家里的汉子,彼此对着眼神,都是隐晦地点头,对于这沃热的天气都多了几分接受——这会儿,大家已经吃完饭了,但也不急着动身,而是在吊脚楼下休息,因为这是一天最热的时候,走在烈日里真能晒出病来。

所以,午休是本地人普遍的习惯,现在那些农场的雇工,不论汉人土人,都攀上吊床,微微地摇晃着,给自己添一点风凉,至少要到下午三点钟、四点钟以后,他们才会继续去干活,这么炎热的天气,就连空气、虫豸似乎都是寂静的,只有人们低低的话语声,配合着蒲扇拍打皮肤的声音,动摇着凝固的热浪。

“这么看,农场的活真不算是重的了!地这么肥,怕也不用怎么搭理,平时是忙甘蔗林的事情更多些?砍甘蔗、煮糖卖,当很挣钱吧?”

“我们只管卖甘蔗,现在自己还煮不了糖,就是自家煮了也不合算,糖厂里出的雪白的洋塘,价格和我们熬的红糖差不多,甚至还低些,这账是不划算的,若要卖得更低,那就是折了柴火的功夫,不值当,想吃糖还不如拿甘蔗去换呢……”

这也是一样的道理,张安说,“不过他们事情也不少的,每日还是忙,因为种的是高产稻,便是咱们汉人农工也一样,不像是从前在老家,不能只凭自己的经验来,要按田师傅的教导来种,一块地,这一季种什么,下一季种什么,怎么堆肥、施肥,都是有讲究的,不能凭着性子乱来。否则,再好的地,不几年也要板结减产了,如果有空闲的时间门,还要学习农书——”

他从吊篮里摸出一本卷边的书,冲众人扬了一下,指着上头的文字,说道,“这叫营养归还,这里的道理是这样的,你每种一种作物,每成熟一次,就等于是从土壤里拿走了一定的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