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331节(2 / 2)

但是,即便如此,委员会依然是坚持要盖水泥房,主要的原因在于石头房造价太贵,建造缓慢,当然,也是因为这是买活军一贯以来的传统——水泥,正是买活军主要应用的先进产物,如果委员会自己也不用水泥房,他们怎么说服港口的其余贵族,他们也需要水泥房?

除了这些台面上的理由之外,还有一点是未曾明言的道理,那就是,反正委员会主任是轮值的,大家都住不久,有些惫懒如郑地虎的轮值主任,干脆就在旁边的竹林里扎个吊脚楼去睡,下雨时再躲进办公室——土人贵族倒是都对水泥有很大的兴趣,因为不论是石殿还是吊脚楼、木屋,都难免漏雨,水泥房不会漏雨,这就够他们稀奇的了。

大家都在占城港这里安顿,知识教虽然明面上和买活军关系不太密切,实际上莫祈平等人都是宗教办公室的科员,彼此是很相熟的,若是以往,莫祈平一定要求到吊脚楼里喝茶,但今日他居然跟着郑地虎进了办公室,郑地虎心中便是明白了他的来意——往办公室里让客,也是他的一个小试探,这么看来莫祈平今日是来谈正事的,而且应当就是他想的正事:刚才他用千里眼在看的也就是这个,占城港过节,知识教这里来了土人不说,还来了不少汉人,如果只是来凑热闹,而不是想入教,他们为何不去城里发实食物的神庙?

明白了莫祈平的来意,他也不由得坐直了身体,整了整短袖衬衫下摆,和莫祈平眼神一碰,两人也是各自会意,不过,郑地虎在谈正事以前,还是提醒了一句,“你这么走了,那边人若是一直不散去,怕要出事?”

“不会的,早安排好了。”莫祈平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准备了二十几袋海沙,等会会有人出去授沙的,授沙完还要布置考卷——留下来的人都参加考试,考过了有奖,不过我估计这消息一出,肯定不少人要撤走。”

“大喜的日子还考试?!”

“我们知识教的教义,喜爱考试,越是大喜的日子就越是要考试!”

郑地虎无话可说了,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也无法反驳莫祈平——反正如果是他,大年初一去拜神,还要被发卷子当场做,那他肯定也找借口先溜。“那你也该出去亲自授沙啊,怎么还跑到我这里来偷茶吃了?”

“不敢露面啊……”莫祈平悠悠叹息了一声,瞟了郑地虎随手搁在办公桌上的望远镜一眼,“那么多汉人,都堵到我们办公室门口了,我这一露面,岂不是火上浇油,他们找不到人还好,若是找到人又被回绝,真闹起事来,万一引发汉、土冲突,那可就不好收拾了!”

才在委员会干了一年多,身上那点传教士的气质已经全没了,把华夏官场那套言谈学得透透的……不看那张脸,这口官话听着比汉人都要更汉人……

郑地虎虽是腹诽,却也知道莫祈平的话并非全然危言耸听,他不露面也的确是有道理的——知识教的拒绝不会让汉人满意,而此时教堂周围聚集的虔诚土人,见到汉人纠缠祭司,怎会满意?现在教堂周围人这么多,一点火星子都可能引发大事,真要是罪民汉人和土人之间门,爆发冲突,出了人命,后续汉土合流必然会多出不少坑拌,郑地虎也得跟着吃瓜落,他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称是,“也对,还是要尽快把人打发了一些,若有事也能控制住场面!”

说到这里,他又若有所思地道,“不过,今日看来,知识教的祭司人数果然还是太少了一些,至少也要做到一千比一吧,今日这样看,只怕连两千比一都未必有,更别说一千比一、五百比一了。”

这就是个极大的让步了,莫祈平还未如何,他身后那土人女弟子,已经是双眼大亮,灼灼放光——知识教现在的编制祭司,不过是一百多而已,其实就是翻个几倍,都未必能让莫祈平满意——基数实在太小了!可郑地虎这里的开价,却不是绝对数值,而是一个没有上限的许诺——一千比一,大概就是一个祭司要管十个村落的样子,和现状差不多,但这是知识教现有的信徒范围来算的。如果知识教往外传教,不断扩张信徒数量呢?是不是每多一千信徒,就给增加一名编制?

这样一来的话,知识教的工作真的要好做太多了!这开价,不能不说是极为丰厚的,几乎让人有点儿不可置信了——还没开始讨价还价呢,就上了这样的好菜,如果,如果稍微拿乔一下呢,会不会,能不能……

不过,莫祈平是个见好就收的人,他并没有因为郑地虎展现诚意,而加倍拿乔,而是在略微掂量了一下之后,便果断地拿起茶杯来敬郑地虎,“主任爽快,若是有这条规矩,往后我们无人可用的局面,能稍微缓解些了——这方面的文书我会准备好的。不过……这信徒的计算,是只计算南洋土人,还是如何呢?”

这一问,问得可以说是很公然,但又很有技巧,并没有把犯忌讳的话直接说出来——南洋土人之外的人种当然还有很多,可在占城港这里,最多的不就是汉人吗?莫祈平已经投桃报李,郑地虎是听得明白的,他思量了片刻,略微欠了欠身,“城外农场那些地方,穷乡僻壤的,信息恐怕也不好统计,要强求他们统计人种,有点强人所难了。城里的信息应该还是能做到位的吧?你们知识教传教也要注意影响——买地的活死人是不好信教的,这可是六姐三令五申的规矩。”

底线这就等于是画出来了:城外的罪民汉人,信仰无妨,买地汉人要悠着点,便是想入教也不能让他们入了,至于其中的借口,知识教可以自己想。城里就要更注意些影响,留心不要去汉人那里传教了——这也是绝大多数时候,所有政策的松紧把握,乡下松、城里紧,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如今在南洋也不例外。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莫祈平也立刻表达了他对于谢双瑶核心思想‘反对迷信’的尊重,“知识教本就是扫盲的权宜之计,这个我等祭司心里都是清楚的。就是……”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听说今天,城里也来了采风使——这不是也怕影响不好吗?”

采风使其实没什么好怕的,莫祈平担心的是另一种打探消息的职业,也就是在买地吏目之中大名鼎鼎的情报局。郑地虎知道,今日若不打消他的担忧,莫祈平是不会完全点头的,或者即便点头了后续也会怠工——他需要得到进一步的保证,要么,这件事有上级明确背书,要么就让他知道这种程度的违规,不会带来太大的后果。

明确许诺的背书,这是不会有的,不过后者可以给,郑地虎笑道,“采风使……采风使怕什么?没什么好怕的,这里毕竟是化外之地,并非熟土,有些事不能那么较真——你别不信,我这还真有个例子!”

他给莫祈平续了一杯香茅茶,嘿嘿笑道,“你可知道我那义兄弟李魁芝,这些日子来折腾出的动静?买地之所以被迫取了广府道全境,导致现在人手奇缺,完全无法给南洋划拨人手,其中我看他要担个两三成的责任,是甩不脱的!”

“这样的大嘴,便是十个族诛都是不亏心的,可……莫祭司,你知道,最后六姐是如何处置他的吗?”

说到十八芝的消息,郑地虎自然比莫祈平灵通多了,他嘿嘿笑着,不无得意地卖了个关子,等到莫祈平诚恳地摇头请教,方才揭盅道,“最后,他竟还保住了大半家业,只是付出小半作为赎身钱,又给麾下不少将士都买活了——剩下的大半,压在六姐那里,作为‘虾夷地开发基金’,真给他贷了一笔物资出来,准备扬帆北上,到虾夷地去建城了!”

第669章 政策转向 占城港.莫祈平 莫祈平的野……

李魁芝的处置结果, 对于一般百姓来说,完全不在他们关注的范围内,甚至也没有见诸报端, 引来公众的讨论,但在官场上,留心的人却是甚多,甚至可以说前一段时间,在鸡笼岛军中还一度略引起了些紧张的气氛——李魁芝虽然已经独立出去做生意了,但始终却曾是十八芝的一员, 而十八芝手下的海员, 正是如今买活军海军的主要兵源之一。

包括海军军官, 也有不少曾是十八芝, 或他们的眷属, 这批人互相呼应抱团, 虽然不敢说公然立山头和陆大红等嫡系水军抗衡,甚至在如今买活军的兵源越来越多样化时,他们也会以六姐嫡系、老人自居, 但不可否认的是, 对于曾经十八芝出身的海狼, 多少还是有些唇亡齿寒的香火情分, 如果买活军要严肃处理李魁芝,那对于实际控制数十海船的大海商来说, 就意味着小规模的海战,那要不要出动老十八芝的人手?看到原本的同伴因为一点小过被拿下,众人各自的心情又是如何?

郑地虎身为十八芝的一员,自然比莫祈平更关注李魁芝案,知道得更仔细, 消息也更灵通些:李魁芝案,可以操作的余地有很多,究竟是该罚还是该赏,在上层舆论中也是莫衷一是,首先他的行为该如何认定,这就很有争议——李魁芝对外一直号称自己是去买船的,这一点在买地并不违法,而且是很普遍的行为,如果说私买敏朝官船就是违法的话,大部分海商就都违法了,而且也找不出什么法律依据来判断其违法。

至于后续发生的一切,他想买船,庄将军要拐带人口,做个添头多要点价钱,因此引发了广府道水兵投靠,买地拿下广府道……从结果来看,这对买军难道不是好事吗?李魁芝甚至可以说是歪打正着,是买军的一员福将,应该受赏才对——这要是十八芝势大,说不得都是要帮衬一番舆论,裹挟衙门给李魁芝发赏,否则是要论个道理出来的。

自然了,有谢六姐那尊大佛坐镇,十八芝没人敢闹妖——谢六姐对百姓慈悲,对敌人可是丝毫不手软,每年高层将领官僚,组织去矿山学习是免不了的,在十八芝这层面,都是知道菩萨心肠背后的霹雳手段。既然大家都不敢出来操弄舆论,事情的真相便有浮出水面的空间:人人心中都清楚,估计也有人去告密过了,李魁芝真实的目的其实是要扬帆出海,去虾夷地做个土皇帝,甚至更进一步地往黄金地迁徙。

人家可不是意外发现船上有水兵,而是就冲着船上的广府道人口来的——这批人口又不是买地的活死人,而是敏朝的人口,李魁芝把他们转运去虾夷地,又不存在逃买活钱的问题。

自然了,关于他自己的买活钱打算如何付,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因为是还没发生的事,也无法以莫须有的罪名来治他,是以,李魁芝的下场便因此显得很扑朔迷离了,谢六姐要严办他,有的是理由,要宽容他甚至是表彰他也不是没借口,完全只看谢六姐的心意,她想紧就紧,想松就松——这个案件,意义已不仅仅只是李魁芝一人的命运了,可以说能反映买地最高层的倾向,也都是丝毫不过分的。

莫祈平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对此事多加关注的,现在从郑地虎口中听到了最新进展,他也不由得诧异地欠了欠身子,“竟然这样——”

“宽容?开明?纵容?”

郑地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颇为兴奋,和杨生芝连着议论了许久,此时对于这个决定,已有了自己的一番理解,“莫祭司,上头的风向的确是在转变了——仔细想想,缘故其实也很明显,完全是明摆在台面上的,你说呢?”

“明摆着的……是啊,是啊,确实是明摆着的。”

莫祈平略微沉思了片刻,也是恍然大悟,连连感叹了起来,“鞭长莫及啊……光是现有的地盘,已经管不过来了,从鸡笼岛到……到虾夷地,便是顺风,水路也要二十多天,本地的汉人又少,土人又多……只能因地制宜,略放松些儿了……”

其实,他这说的完全是南洋的情况,虾夷地距离鸡笼岛更远,便是距离最近的汉人实控岛屿东江岛,水路也要近一个月的功夫,那里别说汉人了,连土人、东瀛人都不多,人烟极其稀少。莫祈平只是随意用虾夷地来代替了南洋这两个字罢了,郑地虎一听,就知道莫祈平已经完全心领神会了——

上头的政策正在转向,军主已经更改了心中的预期,从领地内一视同仁,均以严刑峻法,推进她的那套新规矩,转变为集中力量处理华夏本土,而由于处理的速度,大概比她预估得要慢得多,是以,她准备松松手里的缰绳,先让一批好狗出去把地盘给占住了。

这个比喻粗俗了一点,但却丝毫都不冒犯,事实上,好狗预备役郑地虎,正是因此兴奋莫名——虾夷地倒是从头到尾都不是华夏的地盘,算是彻底的生番地,所以李魁芝适用了这种开拓优惠,南洋这里呢?如果一直到三大宣慰司曾经的地盘,都算是华夏故土,限制较严格的话,那……往身毒去,那一块地盘是不是也能适用开拓优惠?或者更进一步,敢想一点,南洋这里,距离华夏略远一些的地方,如果也能支持开拓优惠,允许他们自己建城做城主……

虽然想得是很美,但郑地虎也知道可能性不大,南洋毕竟和华夏本土接壤,这是一,且南洋人口相对稠密,也已有了知识教这个利器,不像是虾夷地那样艰苦,也就不需要放开这么多的权柄了。但这毕竟是个振奋人心的变化——若是南边机会不大,他们也可以去北边么,东瀛那是多少年来熟惯了的地方……不论如何,对十八芝这样有钱有势的大海盗来说,不论会不会走这条路,多个选择总是好的。

而眼下,一旦知道了这个消息,莫祈平也就再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更是理解了他为何如此爽快地就给知识教加了编制——如果要松绑,至少在郑地虎看来,松编制那也是迟早的事情,顺水人情为何不做?更往深了说,郑地虎或许不是不知道,如此松绑,将来可能会给南洋的财政带来沉重负担,但他是不是已无心在南洋久留,也就不考虑长久的事情了呢?

这都是后话了,也难存定论,至少在如今,知识教的紧箍咒是暂且得到了解放,莫祈平也没有再寻根究底,而是笑着说了一句,“主任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现在是个多事之秋,各处的新闻很多,南洋的事情,应该也难以上报吧。”

双方相视一笑,都知道默契已成,占城港这里,正在积蓄中的一股问题已有了化解的办法,两人也都是一阵轻松,无言地互相举了举杯子,一饮而尽,方才说些闲话,莫祈平不无感慨,“我以为军主的性格,一向是非常执拗的……”

“军主应该也是明白,原有的想法实在是不成了——不过我想,军主倒不是执拗,而是专注,她原来以为这条路能成,各路英雄能等她把领地消化得尽善尽美,再往外扩张。如今既然发觉此策不成,那便也就立刻换了个路子。”

郑地虎由衷地道,“军主的大才,不是我等可以蠡测的,其道心也是坚定异常,如今之举,不像是道心动摇,更像是承认现实,换了一条路走,其心却是始终未变,我们这些驻边驻外的小喽啰,皮还是要绷紧些啊!否则,将来就算逃去天涯海角,又焉知能否逃出军主的五指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