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332节(2 / 2)

这个汉人商户看来是很爱吃水果的,滔滔不绝地和他们谈论了起来,榴莲这个东西,和山竹一样,都是更南面的满剌加那里流传过来的,在占城港这里只是零星有种植而已,满剌加本地的商船会搭载一些过来,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机会遇到……

这些舶来的水果,价格并不便宜,自然不会出现在牛车里,大家没有见过也在情理之中了,他们平日吃的还是木瓜、椰子、芒果为主,其余本地也产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小果子,土人偶然会采到和他们分享,但具体的名字也分不清楚,自然用处也不像是山竹这样多,听到山竹能做染料,大家不免都好奇起来,问了价格,也是咋舌——竟要三文钱一个!

三文钱听着倒是不贵,也就比椰子多了一文,可一个大椰子,椰青水都够一家人喝的了,还能劈开了吃椰肉,椰壳烧火或是用来做盛器,这山竹果能做什么?小孩拳头都不到,一口一个的事情,这就要三文钱,一般人真经不起当果子吃的,也就是咬咬牙尝尝鲜罢了,便是尝鲜,一听这价格,摆手的也有不少哩。

范家这里,孩子还多,山竹果味道不佳也就罢了,若是好吃,更是不敢买了,怕招小孩惦记,老实嫂已经去问芒果了——芒果倒是还好,五文钱一个,不能说贵,这是大芒果,一个够几个孩子分着吃得一头汁水了,于是便掏腰包买了一个,范老实也不反对:带着孩子出来,不可能不花钱的,买个大芒果堵住孩子们的嘴,倒比还馋别的贵价东西好,五文钱他们家也不是花不起。

这一个大芒果,拿在手里沉甸甸真有一斤多,土人果贩嘴里不断地嚼着槟榔——他倒不卖这个,在城里随处可见竹匾里满当当放着的荖叶卷槟榔,包得严严实实,如小粽子一般,很秀气的样子。不过客户人家是不太吃这个的,即便原来吃点,现在也不肯吃,因为六姐最厌恶嚼槟榔和吃烟的人,认为吃烟的人浑身恶味,而嚼槟榔的人随处吐血唾沫,叫人恶心,对健康也是不利。

这一点,林场里经常拿出来说,因此,即便有人嚼槟榔,也是在极疲劳的情况下偶尔用来提神的,日常汉人聚集的地方卖槟榔也没人来买——烟还可以偷偷抽,槟榔是不可能偷偷嚼的,喜欢嚼槟榔的人牙都不好,这土人牙就不好,对孩子们龇牙一笑,几乎把他们吓着了。

不过,他动作倒是利索,帮他们把芒果皮削到篓子里之后,便灵巧地用刀把芒果分成了肥厚的几片,拿竹签子戳着,如糖棒一般,按照年纪分给孩子们,三个孩子一人一片,才只是去了芒果的一半,余下半个也削出来,交给老实嫂拿着,果核则很顺手地递给范老实,范老实一怔,随即会意,几口啃了果核上的残肉,笑着赞了一声,“甜——”

妻子再要他吃一片,他不肯吃了,说是果核上肉多,再说他也不爱吃这个,叫妻子自己吃一片,老实嫂也不肯吃——大人似乎总是不怎么爱吃甜的,还是大女儿懂事些,她是年纪大的,因此分了最厚的一片果肉,吃第二片时,叫母亲咬了两口,又要爹爹吃,见爹爹实在不吃,方才含着余下的半片,心满意足地带着弟弟妹妹们往前去玩闹,再不看街边的铺子了。

大人们这里,也有给孩子买的,也有自己买个芒果吃的,也有买个山竹尝味道的——买山竹的人要和大家分,大家都客气,不肯吃他的,只看着他把绵软如白云的果子含进嘴里,略微一品,眼神便是一亮,点头道,“酸甜!好吃!”

吃完之后,余下的是一个个大核,这是山竹种子,范老实见了,心中也是一动,刚要说话,便见那胡二嫂把种子随手揣兜里了——两人是想到一块去了,这山竹树,满剌加能种,占城港也听说偶尔是有人种的,林场反正有的是地,为何不种几株?便是不往外卖,自己吃了果子,果壳拿来染点手帕、短衫,难道不好么?

当然了,种子到手,能否种出来还是两说,这山竹树的性子如何,好不好伺候,还都不知道呢。范老实心想:“横竖都要识字了……若是有一本书教人如何伺弄山竹就好了。”

还没识字呢,不知不觉,他的心就被养大了,存了这个心思,又更着急去书店了,他便忙向街边那伙计打听——一时又有些惴惴,只怕没有书店,或者是书本价格极贵,毕竟是临时起意,这次来没有买上,后续要再买就还得再来一趟更麻烦了——

“书店?你们是要买什么?识字课本吗?”

不曾想,那伙计却是熟门熟路的,一听便道,“我们店就有,二十文一套两本,你要搭写字本的话,两本写字本十文钱,还有铅笔、削笔小刀,铅笔一捆、小刀两把,也是二十文,一整个识字套五十文,我们店里有七套……我数数你们人,你们人十三个,不够,我给你喊旁边店铺来挪六套,价格都是一样!”

五十文,五十文就是……就是四本书,一捆铅笔两把小刀?

范老实手指都有点忙不过来了,数了半天才是大骇——自然不是因为贵,而是因为便宜,他对书本的认识还停留在敏朝年代,一本书随便也要两百多文的那种——敬州要比他们常去的乡集更便宜些,潮州还更便宜,但没办法,运费是钱啊,书本哪怕是从敬州到乡集多走的几十里,难道就不要人工,不要路费了吗?

可是,这些课本,从买地到南洋,难道就不要路费了吗?在南洋都卖得这么便宜,在买地,在买地又会是什么价?

“和在买地是一个价!实话和你们说,这一点也不赚钱,都是强行搭售的,每回运过来还都占我们的船运重量……”

这伙计唉声叹气的,颇有些诉苦的意思,“我们一文钱也不敢加价,都是盼着快些卖掉——运来了卖不掉吧,还占我们库存。你们这些百姓是不知道,六姐为了让你们都能识字,多煞费苦心,在我们买卖街这里,便是要走进每一家都有识字课本卖,价格也不贵,要这个效果才好……这要不是广府道打仗,人手实在跟不上,你们这些新来的,早就该尝尝我们买地扫盲班的厉害了!”

大约他是受过扫盲班之苦的,所以很希望把这份苦楚普及到所有人身上,众人听了,都是笑了起来,纷纷和伙计说起了她们一路上在船上也得上课的苦恼。倒是范老实站在当地,有些说不出话来——他不是个敏捷人,虽说呼吸粗重,但却实在说不清自己在激动什么,心中反反复复,只是想道:“老家的书本那么贵,老家识字那么难。”

“在这里,上课不要钱!不但不要钱,还给读得好的学生发钱——不但给学生发钱,还这么……这么用力,这么巴结地去叫教材变得这样的便宜,想方设法地叫人随时可以买到识字课本……”

“谢六姐……唉,谢六姐待百姓着实不差呀!虽是吃了这些苦楚,有那些仇怨在前,但……但这日子,倒确实比从前要更……更妥帖些,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心里舒服得很,比从前更是大有些奔头……”

第671章 范老实的老家信 占城港.范老实 占城港……

五十文一套教材, 算是贵还是不贵?

这就不好说了,你可以说它很贵,五十文钱, 够一家四五口人吃五次椰子饭了, 吃下嘴的东西不比这书本实在?买了这些, 也有可能什么都学不进去,纯粹是往水里扔钱。

但是, 如果把五十文钱算做给寺庙的一次供奉, 那实在不能说是很贵的,平时一文两文钱都积攒着舍不得用的人家, 遇到法事, 几百文的捐助那也是常有的事情, 总的说来,一个过得去的家庭, 怎么也不可能没有五十文的积蓄,这不算是什么难以想象的巨大开销。

如果说只是单纯地投资在学习上,或许还是违背了大多数人的消费习惯——几代人都务农的家庭, 是不可能有在学习上花钱的习惯的,甚至于这样的念头都是‘不安分!心这么大, 给你脸了’?要受到长辈的训斥,但是,如果是兼具学习和宗教之用,那又无妨了——入教的好处有很多, 不必一一细说, 总之,五十文能够一举两得,便是再吝啬的家庭也都觉得便宜划算的

在这样的心态驱使之下, 几乎大多新信徒都买了一套教材,范老实甚至还勇敢地买了一份最新的报纸,刚到港,还没来得及被牛车带到乡下去。虽然他们现在几乎都看不懂,但这报纸本身就是一种象征——以后,来自广府道深山的罪民们要想方设法地看懂它,要投身入学习中,开始挑战吸纳书本上的知识了。

买了书本、报纸,因它们比想象的便宜,余下的钱还有不少,足以让他们丰丰富富地吃一顿烤鱼做晚饭——到海滩边上,席地而坐,篝火边用木签子绷着一条条的鱼,烤到半熟,厨子便把木签取下来,用无处不在的芭蕉叶,把鱼包好,送入灰堆之中,过上一段时间,把芭蕉叶包掘出来,就是一包烤鱼了。

一旁的大桶里则舂了香茅、鱼腥草的叶子(这和华夏不同,华夏人主要是吃鱼腥草的根茎)、树生极酸,像是小西红柿一般的树番茄,还有新流行起来的辣椒……这些香料捶得湿乎乎的,众人得到芭蕉叶包之后,从商家那里借来一个小竹匾,烤鱼的芭蕉叶一解,铺在竹匾里,舂料倒在烤鱼上头,周围再盛一圈米饭,便是色香味俱全的一餐了——当然,口味很偏向于本地的土人,因为厨师就是土人,汉人的厨师数量还是少,供应不到平民百姓头上来。这些土人都是占人,平时会到汉人开的餐馆里帮手,逐渐懂得调和了汉人和土人的口味,至少他们现在很注意把鱼烤熟了。

知识教的土人、汉人们,在海滩边上,围着篝火而坐,一群人围着一个竹匾吃饭,土人直接用手,汉人文雅得多,他们多是自带了筷子,又撕开芭蕉叶做饭碗,用舂料拌着鱼肉,加到热乎乎的白米饭里,调皮的孩子还把芭蕉叶攥成一个小拳头,让料汁、鱼汁和米饭发生充分的混合,再张开手掌慢慢的吃——这还是他们从林场的土人那里学到的办法那,这会儿已经成为不少孩子的习惯了。

“吃饭!不要乱跑!被潮水卷去我可不管你!”

呵斥声时不时地在火堆边响起,不分汉人、土人,几乎所有的父母都在管教孩子,只是汉人的管教明显比土人的要频繁得多,在个体,他们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有些纵观全城的职位,他们能看得到这一年多以来,信奉知识教的土人发生的变化——土人正在不断无意识地观察着汉人,向他们靠拢,在此之前,土人的父母对孩子的约束和教育都非常薄弱,甚至有时候,亲生孩子的丢失和死亡,也不会给多子女的父母什么震动。

对子女的教育意识,对安全的重视,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被教育到他们脑子里去的,而这种教育,立刻就应用到了他们的孩子身上,当土人们看到汉人不但管束子女不去靠近危险的海边,还管束他们要展现出合适的餐桌礼仪时,他们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也开始学着汉人进餐的样子,并且很快就用这种标准来要求子女了……

自然了,这样的事情,不是范老实一帮人能发觉,或者说会在意的了。他们也正对一切感到新奇得很那!这么一顿烤鱼,也不过是十文钱,已经足够一家老小五六人吃的了,白饭一大包两文——二道磨的精米,还是林场少见的海鱼,这价钱实惠得不可思议,种种风土人情,也全是在老家时完全无法接触的东西,走这么一趟南洋,真觉得自己的见识和胸襟都增长了不少,不再是从前那个乡巴佬了。

最妙的是,连住宿都是不花钱的,吃完了晚饭,他们跟随着土人进了椰林——很多土人都带着吊床,之前铺在地上当垫子,这会儿在林间一系就是晚上过夜的住处,汉人们虽然没带吊床,但林间地上,稻草垫总是有的,若是不想睡在海边,也能睡去城西门口的大空地上,那里是车马站点,可以租吊床、竹榻、稻草蒲团,几张一文钱,虽然不算太干净,但可比客栈的房费要实惠多了!

虽说是港口,但种种物价都是这样廉宜,很多鼓起勇气进城见识的罪民,已经盼着下次假期再进城来玩耍了,便连范老实他们,也不再提什么‘常出门耍子,心会变野’这样的话了,因为他们现在已经入了知识教,进城便有了一个非常名正言顺的借口——进香。这是极为符合传统的,可以在他们现在的行动,和传统的道德观中做一个很好的调和,使得他们又出门玩耍了,又不必背负老客家价值体系中很严肃的‘贪玩’指控。

自然了,想要进香的话,平日里也该很虔诚,才能使得上香不像是去玩耍的借口,再加上他们毕竟是千辛万苦才争取进知识教,甚至于是破坏了一些规矩,必须瞒着别人。那么,这批新信徒便感觉到自己实在不能不珍惜这个得来不易的机会了,范老实一干人等,吃了一顿饱饱的烤鱼作为晚饭,第二天下午,乘着牛车回到村里之后,便把‘城里许多耍子’的消息,和那股子学习的拼劲给带回了林场——他们是真的开始利用一切机会,千方百计的在学习了。哪怕和谢六姐有深仇大恨,但看在阿美祭司,看在黑洞量子神明的面子上,他们不能给脸不要脸,客户人家一向是争气的,就算到了南洋,这股劲儿也不能丢。

如果没有加入知识教,他们是否还有这股劲儿呢?这是很不好说的事情,因为南洋的规矩和华夏是不同的,华夏那里,一个班是半日,大概是五到六小时左右,而学校的课程大概在三到五小时这样,再加上他们气候分明,大多数时候,百姓可以轻松的把时间分配为两大块——上午上班,下午上学,或者上午上班,下午忙些自己的事情。

可在南洋这里,就很不同了,南洋的百姓是要上全天班的——或者说,他们的时间必须分为三大块,早上——午休——下午,如果早上上班,下午上课的话,那么,一个人一天就只做早上那么三四个小时的活,那么所有的事情,进展就相当缓慢啦。

所以,南洋的百姓,一个工就是上午+下午的工作时间,他们要学习,只能乘着中午最热的时候,而这是非常痛苦的,天气那样热,脑子真转不动,而且也不可能集中教学——就说林场,伐木工进山就是一天,中午最热的时候都是就地休息,怎么可能顶着大太阳回来上课,再顶着大太阳走回去做活呢?

在中午最热的时候,于同伴都饱腹而躺,在吊床上鼾声大做时坚持自学,不折不扣可算是苦修了,其实能坚持下去的土人都很少,要不然,阿美祭司来上课时,课程也不会一直重复了。五六天一次,在傍晚持续个大概一两小时的基础教学,这就是绝大多数知识教徒能坚持下来的苦修了,它的效果虽然有,但却很慢很少,只能是一点一滴反复的去积累,因为很显然,在辛苦的一天工作之后,脑子也不太好使,上一堂课,最后能留在心里的知识点,如果有三个左右,就已经是虔诚的表现了。

范老实他们,从前也不能说多么的有毅力,中午是一定会睡的,在船上时也是能不做作业就不做作业。但是现在,有了知识教的鼓舞,有了要争气的念想,他们家便突然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拼劲来。中午容易犯困,他便打来冷水,湿毛巾盖头——全然不顾什么湿气入骨的劝谏,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想方设法地请教张阿定这些扫盲班毕业,有些甚至在初级班成绩也不错的活死人。

范家的孩子,现在说客户人家的土话要被责打,他们宁可全家人都痛苦地用官话互相交流,甚至于是因为畏惧说话而一语不发,也不能再用土话交谈了。他们还每天被逼着用拼音大声朗读范老实买的报纸——这个是阿美祭司推荐的办法。

现在,他们家是期期都买报纸了,林工们每天早上都听范家人读报纸上的话本故事,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词不达意,到最后的熟极而流,几乎把内容全背下来……

“喂,小茄头——怎么还是这一回啊,新报纸都来了,读新的!”

在林工们半是打趣的要求中,范家最小的小茄头,从磕磕巴巴的官话,到现在已经说得和活死人一般标准,“新报纸在爹爹那里,还没给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