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啊,真是不论什么时候都那么爱吹。”
在食堂里摇头晃脑,龙门阵摆个不听的时候,兼职女工谢双瑶,已经结算了自己今日的工钱——她做得好,一日得了一百文,这收入简直赶得上最出色的工人了!?当然,这也是因为有人帮忙,谢双瑶基本就是帮着举举火把而已——其实如果不是她本人坚持,勤务兵都恨不得把整个树位全都包干了,让她在山脚下的休息点喝茶打盹就行了,谢双瑶上山比不上山更折腾他们,这黑灯瞎火的时候往林子里钻,要是被毒蛇咬了一口,那偌大的买地该怎么办?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尤其在千金之子身边的人来看更有道理,他们恨不得谢双瑶从来不离开衙门,甚至不要离开行在,在鸡笼岛就在鸡笼岛,在云县就在云县——谢双瑶的每一次迁徙,都会给行政打开一定的成本,对于后勤来说自然是希望她能安稳呆在一个地方,他们做事会更方便些。
但是,六姐会因为手下的希望而更改自己的行动计划吗?当然不会,因此,后勤系统只能心惊胆战地为她服务,而且他们服从惯了,也压根无法劝谏谢双瑶,之前马脸小吴还跟在身边时,还好,这会儿马脸小吴在云县率领秘书班坐镇转发公文,跟在谢双瑶身边的都是新人,只能任由她作威作福了。
这不是,自从谢双瑶说要来做一天的割胶工,勤务兵这边的头皮就没有放松下来过,此刻她终于结了钱准备离去了,这几个仪仗队出来的女保镖兼勤务,才终于放松下来,吐出一口长气,有了开玩笑的心思。
“可不是吗?这男人就如同漏气皮球啊,底都漏了,可一边漏气一边还在吹。”
几个姐妹都是嘲笑起了食堂中发生的一幕——她们自然是知道南洋真实情况的,“把土人的好处也算在自己头上了,高收入也好,吃荤醒也好,不都是土人吗,有他们什么事儿。”
“还有房子不要钱——哎,你别说,你还真别说,他不这么吹我都没想到,还能这么吹!房子当然不要钱了,吊脚楼不就是竹子吗!就地取材,土地也是野地,建起来确实和不花钱差不多。他怎么不说,想建水泥砖房得花多少钱,比鸡笼岛建房的本钱要多多少?”
这些女保镖也都知道谢双瑶的性格,公务之外的场所,喜欢放松随意的氛围——往往越是不自信的人就越注意自己的权威和神秘感,像是谢双瑶这种,在百姓心中近乎人神合一,统治无比牢固的首领,反而比较平易近人,因此,离开林场之后,她们一边走一边也就嘻嘻哈哈地嘲笑起了吹牛失败的男人——对于这种抱着一定求偶心态,故意装腔作势、狂言吹嘘的男人,以心知肚明的态度冷静旁观,实在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光是稍加回忆,也不免让她们谑笑连连、乐不可支了。
“六姐,看来南洋百姓的日子,还算是好过。”
也有比较冷静持重的近卫,和谢双瑶说的则是正经的话题,“看那些林工们,面色红润、神色精悍,便是在鸡笼岛林场,虽然对伙食有所艳羡,却也并不自卑,便可见他们对南洋的生活还算满意,也有盼头,否则,他们想的就不是在鸡笼岛林场这里,给自己家的林场找点颜面,也吹嘘一番,而是如何留在鸡笼岛这里了。”
这话说得就有见地在了,可见,即便是同一份工作,每个人的眼界也都还是不同,有些人看到的是林工强行找亮点吹嘘的可笑,有些人却能看到这种心态背后折射的民情,谢双瑶点了点头,并不吝啬赞美——她不是个很好为人师的人,但是,对其余人的愚蠢,想要指证一二也是人类的本能。
“你这话说得就有点功力在了。”
她说,暂且放下了对今天体验的复盘——其实今天的割胶工一日游,主要目的是为了梳理橡胶产业链从原材料到终端产品的链条,切实发掘流程中的问题(谢双瑶也发觉了好几个问题)——而是转而点拨身边这聪明的女勤务,道,“能看出南洋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至少比敬州、广府道原本的日子好,这是第一层,第二层要看到他行为的内因,你们说,他为什么突然找我吹嘘?”
众勤务闻言,不禁都是面面相觑,也有人心有余悸道,“真是吓死人了,当时还以为他们认出您来了……”
其实这点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大部分人在镜头前和私底下,长相差别其实挺大的,上镜浓妆和镜头下素颜比较,判若两人都不稀奇,再加上像素的限制、衣着的改变,即便谢双瑶的讲话已经多次在人前播放,但她戴个斗笠,挽起裤脚行走民间时,还是能非常容易地融入环境——现在买地,短发健壮女郎简直就和大米一样多,大部分人先入为主,根本不会把两边联系在一起。
谢双瑶摇了摇头,道,“其实原因是非常简单的,对那林客来说,鸡笼岛和南洋,物质条件上的一点差别,他还能够摒得住,因为在他看来这只需要时间就能追上,但鸡笼岛多见的女工却是让他在心理上感到非常的艳羡——这种艳羡让他一面感到有必要维护自己的尊严,用吹嘘南洋的方式来抚平自己受到的刺痛,一面又让他想要改变南洋的现状——汉女,不,华夏女匮乏,南洋的单身汉人几乎没有婚配的可能。”
见众女兵都还是笑嘻嘻的,似乎不以为意,谢双瑶心底微叹,不再往下解释了——这些女兵虽然天资聪颖,却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肃性,这不是在华夏熟土,而是在刚纳入势力范围的生地,对于这种生地来说,婚姻、繁衍的重要性要比熟土更重要百倍。什么人性、社会学的分析……都是没必要的,就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南洋现在有多少说汉语的汉人,多少说异族语言的番人?如果一个地方说汉语的人数量不超过一半,那这片地方能不能说是华夏的熟土?
答案是非常明显的,当然,说汉语的人,并不是只有汉人,但想要把一个地方华夏化,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断的扩张人口,谢双瑶当然可以通过移民来玩华容道,把北方的移民填充到南洋来,但受限于运力这肯定不能是唯一的途径,而且,华容道这游戏本身也说明了一切——华容道是要有个空缺才能玩的,挪来挪去就说明始终有一块地方会缺人口,北边的人都被挪去南边了,北面的国土怎么办?全送给建贼?
单身汉单身女,还不是拍拍屁股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有小孩的人都明白,带着小孩搬家有多少的顾虑,新移民的婚姻,这必须予以关注,只有在本地结婚生子有了后代,才能算是完全扎根下来。谢双瑶往后一靠,有些不满地扭起嘴唇来了——不是因为问题的棘手,而是因为手下没有完全按照她的想法办事:她早预料到了华夏女子下南洋的数目肯定是不多的,当时解决方案就是鼓励新移民和本地土人女子结亲,两年时间过去了,这个政策效果看来非常不好,但她却一无所知,反馈在哪里?落实在哪里?
“此外,还有就是这个林客,居然直接出言兜搭女工,而且言语暧昧还理直气壮,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压根就没有被训练过职场伦理……在鸡笼岛和云县,绝不会有人敢这么和异性说话,即便只是开玩笑,并无恶意,可他们也知道,只要上报了那就是一个处分逃不掉的,职场规范就要求了少管同事的私事,和同事说话少带性别词,尽量避免‘你们女的’、‘你们男的’,最好是就事论事,就工作论工作……这些培训在南洋估计也是完全缺失的喽……”
她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如果不是临时拿下广府道,谢双瑶早就去南洋巡视了,有些时候你人不去,真发现不了太多问题。占城港也是迄今唯一一块谢双瑶没有登临过的国土,现在,她又兴起了去南洋巡视的念头,但却很难下个决定——这个南洋,该去吗?该去的,可是……她能去吗?她敢去吗?
第678章 橡胶业初具规模(3)
能不能去南洋, 确实是个很难下决断的问题,最简单的一点, 就是南洋和云县的距离要比鸡笼岛更远得多, 尤其是占城港,现在只能靠水路来交通,时间大约在一个月左右, 也就是说,谢双瑶如果要下占城港巡视, 如果不想走两个月的路巡逻五天的话, 至少要规划出三个月到小半年的时间——来都来了, 没有一点斩获好像有点亏,但如果动了收服占王, 正式定下藩国名分的念头,那就不是几天时间能解决的了。
三个月的时间远离本土,且还要面临可能的台风威胁, 和本土会有失联的风险……这和谢双瑶抽时间去灭吕宋不同,巡视占城港就需要她确定下一个一号人物来代替她监国, 否则她离开的日子里, 政事停摆,没人能做决策, 那就太耽误事情了。
而一旦确定了监国人选……这个人基本就是接班人了,就像是皇帝亲征一般都要太子监国一样, 像买活军这样组织形式很新的政权,很多事都还没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在,比如说监国,如果是敏朝,其实这是很简单的事, 皇帝亲征,那就是太子,或者宗室中威望最高、血缘最亲近者在名义上监国,实际上则由内阁来主持工作,双方互相制衡,维持后方的稳定,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内阁自知自家是绝没有可能做皇帝的,所以即便是离京日久,也不用担心内阁滋生过大的野心,造成后方的不稳定。
但在买活军这里呢,由于买活军的道统是完全公开的,再加上她本人多次说过,为了避免家天下,连孩子都不准备生,其余谢家亲戚也完全没有执掌大权的样子,所以大多数官僚都能感觉到,买活军的下一任统领很可能是要在非血亲之中指定——不管如何选拔,总之,事实就是人人都有机会。
当然在谢双瑶还年富力强的时刻,相信不会有人发梦般想要造反,但这终究会带来野心的滋生,谢双瑶就不得不考虑,会不会有人希望她就此一去不回呢?如果这一次她指定了谁来主持工作,这个人会不会就以接班人自居了呢?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她本人在占城港的威望了,谢双瑶不是什么自恋的人,她对自己在罪民中的吃香程度心里是有数的,实际上这些人仇恨买活军也是人之常情——像是大溪坳残余的范家等人,反而倒是还好了,毕竟是成军试图抵抗,余子多少也有愿赌服输的心理,甚至还有余民向委员会报告,说是罪民中暗自流传着对买活军的仇恨言论,他们将功赎罪的心思还是蛮热切的。
更恨她的,还大有人在呢——买活军在闽西是一路清理过去的,很多土楼,劝降不下,直接炸楼,那必定有人会死在爆.炸之中啊,这些土楼里的罪民,自感自家只是想要保住祖宅而已,为此就付出了人命,岂非冤枉?接下来还要被迫分家,迁徙千里,如果在路上有亲人去世了,他们不恨买活军,不恨她才有鬼了。
自然了,谢双瑶也不怕被人恨就是了,只是她如今也明白,为何有些时候封建王朝施政上会有明显的地域歧视性了,比如说江南,先后被两大王朝歧视,赋税过苛不说,且当地人做官还难。因为这么做实在是很省力,把这些阻碍施政的敌人送到边远地区,从此不让他们返回,也不给重新崛起的机会,接下来就交给时间就好了——既然施政不断继续,敌人也会不断产生,那么就需要一个从一开始就被歧视和防范的地区,来容纳这一类人就对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谢双瑶既然选择把罪民中最不服从,理论上也可能最恨她的人迁徙到占城港,那她短期内最好就别去那里巡视,免得反而提醒仇恨,激化了矛盾,就算要去,也得在事前考虑好怎么展露神仙手段,震慑这些桀骜罪民。但这偏偏又和她本人的三观不符合,而且会在客观上促进知识教的传播——她现在已经察觉到了知识教传播速度的不受控制,当然更不想亲自出场来推进迷信氛围了。
怎么说呢,这又是很两难的事情,占城港距离华夏本土不远不近,说近吧,现在交通又不方便,必须要迷信来收买土人的忠诚,说远吧,谢双瑶是预备恢复秦汉旧观,再造三宣六慰辉煌,把南海郡、旧港宣慰司什么的都圈进来进行有效统治的,那届时这些地区就和现有的华夏本土接壤了,毫无疑问南洋的知识教不会懂事地只在南洋发展,会随着接壤的土地反渗入华夏本土,这又让她很不乐见。
在拿下广府道之前,这些顾虑虽然已经隐隐存在,但还不足以阻碍谢双瑶的决策,只是最近这一年,也算是谢双瑶起家以来比较低潮的一段时间了,多方面因素相加之下,也让她对占城港之旅有些犹豫——说实话,自从谢双瑶打出活字旗,立下买活军这个名号,虽然也有艰难时刻,总是捉襟见肘,但战略战术上,其实她一直是很从容的,过去这一年,算是很罕见的遇到了瓶颈:问题存在,而且短时间内很难彻底缓解,经过一年她也还是没有找到太好的思路,替代方案虽然也在推进,但,怎么说呢,效果却也不能说是有多大的惊喜。
这一点,才是她犹豫不决最主要的原因,也是谢双瑶抽出宝贵时间来割胶的一个动机:买活军发展到现在,陷入了一个很隐蔽的瓶颈期,虽然在外人看来,依旧是欣欣向荣、势不可挡,举目无敌,但只有谢双瑶自己知道,意料之外的广府道,让买活军的人手一下短缺得不能再短缺了,经过一年的发展都没有补上来,这种短缺还不止广府道治理方面需要的官僚缺口,还包括了买活军对外事务所需要的大量吏目。虽然广府道、福建道都是一省之地,但双方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买活军扩张之后,在消化上当真是遇到了不小的困难!
这其中有一个很主要的原因,是广北山区的县城,因为客户人家的存在,对官府的反抗比福建道要有力太多了,而且广府道的崩解就始于买活军对刺杀事件的追查,这一行动最开始定调就非常强硬,为的是彰显买活军对魔教的反感,调子一定,中途就不好更改了。
因此,买活军对广府道的占据有很强的征服意味,各地的动荡也比逐步消化福建道时要大得多,买活军占据福建是分了好几步走的,每一步都有一个缓冲,都能确保下个区域内有一部分依附于买活军的利益团体可以带路,但在广府道,很多地方是生啃下来的。
非但如此,为了执行谢双瑶的政策,每个州县都有大量人口要进行迁徙……总的说来,过去一年内,广府道的基层秩序就四个字可以形容:乱象丛生。虽然不至于像是黄德冰所描述的江南那样,已经进入无政府状态了,但每个州县都要加派守军,而且守军是经常要出动的——当地的百姓也是倔强,时常和守军发生摩擦,甚至还有奔走联络迁居宗亲,想要造反杀兵的。
这一年里,不说四处起火吧,很显然施政也没有原本在福建道那样顺遂,原来的三板斧,在这里没那么有用了,买活军很难找到可以收拢的佃户和底层农户,也鉴别不了原来的地主,因为大部分能留在本地的百姓,都经过种种准备,使得自己在买活军的标尺下完全属于良民,田地和家产、宗族规模都没有超标,还可以健康且仇恨、富裕地活跃在本地,他们的家产既然还有剩余,对于高产稻的垂涎就没有那样直接了,仇恨不会被好处冲淡,还有充足的能量来给衙门找事情。
除此以外,黄德冰所反应的情况,也引起了谢双瑶的重视:现阶段,江南道、江右道等地的主要矛盾,就是人民群众希望买活军入主而买活军暂时不能入主的矛盾,这种矛盾不能任其发展,否则对谁都没有好处。她给出的回应,是往各地加派人手,联络敏朝衙门一起维系最基本的生产生活秩序,尤其是要管束迁徙流民——能管住流民,矛盾就缓解了一半。而这就又有几个字要画重点了——加派人手,是的,这也需要人手,但她哪来这么多的人手?!
不论是广府道、南洋,还是江南道这些地方的问题,她都并不陌生,也都有想过该如何解决,只要人手足够,谢双瑶早就把一切理顺了,可她没有人手,真没有人手了,因为没有人手,她甚至都没法斥责南洋委员会,因为南洋委员会想要实现她的预期就需要人,而谢双瑶没有人——不给人的话,就给点权柄吧,给点便宜行事的指示,让他们自己去解决问题吧……那这不就等于是在南洋制造节度使了吗?
到节度使这地步,已经不能说是封疆大吏了,而是有点半自制的地方藩王的味道……谢双瑶已经调整预期,认为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要等衙门腾出手来去往虾夷地、黄金地扩张,真不知道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她倒是可以接受先把李魁芝这样的桀骜海狼派过去,先在这些地方钉下钉子,也是承认了他们会是事实上的藩属国——没办法,算是适应当代生产力吧,既然事实不如想象得那么简单,统治难度不是加法也不是乘法,而是指数扩张,那就只能实事求是了。
现阶段的生产力,一个衙门精细统治的区域,能把亚洲囊括大部分就很不错了,跨大洲的精细统治完全是做梦。既然如此,那就要派人先出去圈地,先把名分占住,多给后世子孙留点遗产,多点‘自古以来’,这也是落袋为安的实惠。
但是,这是跨大洲、大洋的地方,可以承认藩国,像是南洋这种接壤的土地,谢双瑶是无法接受南洋节度使这种地方藩镇的出现的,所以她不会放权,那就又回到老路上来了:给不了人,放不了权,还能叫委员会怎么做事?就说刚才那个南洋林工吧,为何没接受过职场教育?答案也很简单,没人来上课呗,教师就是不够用,只能先可着港口新城,对于乡下林场,目前还是鞭长莫及那。
如果说,从前的统治,多少也算是得心应手的话,现在的顾此失彼,其实还是因为区域扩大到了她曾有的阅历之外了……之前管大农场,方方面面的事情其实是不亚于管理古代小州县的,有内政也有外交,有时还要组织‘战争’,和当地政府中的种族歧视者、敌对武装、盗猎分子甚至是发狂的动物群斗,所以谢双瑶积累了很丰富的管理经验。
再加上又有金手指加持,这让她起步很顺,也抱有了一些现在看颇天真的幻想,但地盘大了之后,她就有点吃力了,对于局势的发展,失去了先见——现在的天下,被买活军搅和得乱七八糟,她也很难拿平行世界的历史认知来对标,对之后天下的走势,问题的爆发点,也完全失去了预测之能,不再从容,只能随机应变,随时考验自己的管理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