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氨水本身也是难以制备的昂贵化合物,尤其它的用途非常广泛——氨水不但是极其重要的肥料,而且还能用来制造一种威力巨大的药火,其威力甚至超过了买活军这里可以制备的黑药火许多,而目前为止,氨的制备还十分的繁琐,产量也低,因此,橡胶厂肯定是没有资格大量使用氨水的,也就只能用产地边设厂的办法,来避免胶液的凝结了。
这也使得橡胶厂的员工,远离市区,虽然拿着高薪,却很难进城去花销——这种高收入人群的富集,又使得数年之内,在橡胶厂附近,有不少百姓自发地砍树造屋,围着橡胶厂的家属区造了一个小小的镇子,为这批员工提供各种各样的服务:做饭的、理发的、开浴室的、卖服装的,种种不一而足,甚至还有些妇人、少年,不可免俗,暗中挂了灯笼,做了那半掩门的皮肉生意,为自己本职之外,多添一点进项,也是在所难免呢。
因着这批人的存在,橡胶厂的工人,下工之后生活的确便利了许多,不管合法不合法,总是多了一份乐趣。不过,橡胶厂中收入最高的一批人,却几乎是很少出厂房的,在橡胶厂后方的实验室区域,被分割成一个个院落的实验室里,总是灯火通明——
胶皮电线在发明试验阶段,肯定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从身边测试起来,因此实验室成为了整个鸡笼岛最早的供电区,这也极大地拓展了技术人员的工作时间,可以让他们起早贪黑、日以继夜地在实验室里继续自己的研究,这也很符合他们的志趣,甚至很多人都隐隐地觉得这才是技术人员该过的日子,以前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中休息十二个小时的生活,对时间,对他们的智慧都是极大的浪费,简直是令人惋惜,现在这样,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把一切时间都花在实验室里,这样的生活才是他们的归宿!
这不是,虽然这会儿已经是半下午了,屋外天色渐暗,但谁也没有下班,而是仍旧继续专心地讨论着自己手头的项目,探讨着实验失败的原因,“他们所说的乳胶,到底是提纯后的橡胶液再经过一定工序的乳化,还是的确就是天然乳胶液呢?”
“乳胶就是乳胶,这个词应该是没有歧义的吧——”
在实验室一角,手里拿着搅拌棒,正在稳定搅拌胶液,把乳胶液和原材料均匀混合的秦紫素,说到这里,也不禁是眉头紧皱,她把搅拌棒交给助手,嘱咐道,“仔细,用力均匀,不要忽上忽下的,要做到充分融合——”
见到这健壮的助手点头领命,她这才走了几步,来到实验室一角的书桌边上,取下了一本教材,仔细地翻找了一下,指着原文为自己佐证道,“你看这里所说的,天然乳胶液的主要成分就是含有杂质、生物酶的生物复合体,这和感光乳胶的制备方法里所写的乳胶液含有生物酶并无不同。”
“而且,按照我的观点,既然化学成分出入不大,那即便效果不佳,也应该有一点反应才对,现在这样的情况应该还是反应溶液没制备好……如果我们现在在谈论的乳胶不是书上的东西,那为何按照书上的办法制作出的乳胶枕,性状和书上描写的完全一致呢?”
哪怕是个才高之士,譬如张天如等人,他们在没有化学知识的情况下,听到这样的话语,自然也是云里雾里,完全不知道双方在争辩什么,只有化学专门学校的师生,能够明白二人争执的重点所在,秦紫素的组员欲言又止,但还是讪然点头,嘀咕道,“确实,问题出在重铬酸钾溶液上的可能性更大些,唉,这些反应溶液的制备实在是太难了,又危险……”
“窥天之秘、贪天之功,岂有容易的?”秦紫素有些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下,只不过在实验室中,大家都带着口罩,旁人看不到罢了,她拿起绢帕擦拭了一下额头,嘀咕道,“就是鸡笼岛如果凉快些就好了,说不定反应溶液制备不顺利,也和室温有关……好了,继续干活吧,别说这些丧气话了,实验不顺利,原因有很多,仔细分析就好了,和书本不一致那总有我们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当时做硫化橡胶也不是一帆风顺,做学问还是要耐得住性子。”
“……是!”
实验室中五六名组员,闻言也都齐声应是,士气稍微提振了少许,秦紫素见助手那里搅拌溶液的速度还是相当稳定,便也放心地点了点头,乘机走到屋外,给自己倒了一杯冰镇的薄荷蔗浆水,一边啜饮着在鸡笼岛上极为少见的凉饮,一边默默地寻思道,“硫化橡胶的复现,速度都要比这个项目快得多,感光乳胶的前景好像没我预料得如此光明,难道真是因为乳胶的定义不同吗?那可糟了……”
“是放弃这个项目,去投标另一个课题,还是如何?唉,大天书馆也不知道建得怎么样了,想要多弄一点化学书本来看可真难,六姐又忙得难以开班……难道她不明白吗?化学才是立国之本啊!现在千头万绪,多少生产力,就等着我们化学这里实验出突破,社会便可突飞猛进地往前发展,六姐却把精力花在争霸天下上……”
“唉!也是敏朝那些州县权贵不懂事,他们若是能自我了断,不让六姐操心,能把更多精神花在化学物理上,该有多好?这是为国为民的百年大计,他们居然连死都不肯死一死,真是一点儿也不识大体……”
当然了,秦紫素也知道,她的想法纯属胡闹——她并非什么不谙世事的大家小姐,恰恰相反,在成为活死人之前,秦紫素是惯识人间冷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女冠——
不是走街串巷、出入后宅,用魇镇蛊杀、因果报应这些把戏来吸引无知妇人那种道婆,她是有真‘神通’的,虽然比不得龙虎山那样的世代真传,可入宫为皇室炼丹,但也是跟随师父,受一方权贵供奉,在林泉之间炼金丹、写神符,又有点水成冰、线断灰连、神药疗伤等诸多神仙手段……换句话说,她这一脉是有真才实学的,乃是掌握了不少不传之秘的敬业骗子,这其中点水成冰这些道术,其实就是化学手段的应用,秦紫素师徒数人,也可以说是如今华夏在买活军到来以前,最早的一批化学家了。
自然了,在买活军把化学这个概念引入之前,这些真传手段,也可以说是真正的神通,只是在施展神通之前,要利用一些特定的矿产(要叫天材地宝也可以)来做些准备罢了。是以,秦紫素的师父还是相当自信的,从不觉得自己和那些跑江湖卖艺的戏班子有什么相似之处。
他自认为是参透了天地间的奥秘,将来有一日练成金丹,便可羽化登仙——至少,他对最亲近的徒儿也是这么说的,虽然这也不妨碍他最多在一处城池停留个一年半载,得了丰厚供奉,便以访名山求仙道为托词,带着几个徒儿再换一个据点便是了。
师父到底是不是真修仙,又到底是不是骗子,这一点,三个弟子之间是从来不曾讨论的,但秦紫素对师父却依旧十分尊敬,理由也是简单,他们三人都是师父收养的孤儿,秦紫素是大师姐,她因貌寝,为家人不喜,荒年时被抛弃在外,是师父路过了,把当时四岁的她收入门下,养到了二十岁,也不嫌弃她是个女流,依旧把道术悉心传给。
至于另外两个师弟,也多是命苦为家人抛弃的孤儿,如果没有师父慈悲,在这样的世道中,他们早已死了,不论师父到底是有道之士,还是江湖骗子,在秦紫素看来,师父就算骗钱,那也是骗有钱人的钱,对于劳苦百姓,反而施医施药的,从不曾有盘剥欺诈,在如今天下,已经是个极难得的好人了,她这一辈子,参透天地奥秘,那是不敢指望,为师父送终之后,行走天下,若能做个如师父这样的慈悲士,已是心满意足。
若是没有意外,秦紫素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也就仅止于此了,倘若能精研五行,在师门所传的神通手段之外,再增一门热闹神奇的神通,那简直就是意外之喜。但秦紫素师徒四人的命运,在她二十岁这年发生了转折——这一年,她们从江右的武功山到福建道的虎夷山‘求仙问道’,实则是瞄准了闽、浙关口、仙霞古道的繁华。
正想要卖弄手段,吹嘘神异时,却恰好遇到了买活军从许县往外扩张,顺手就取了虎夷山,至于仙霞关,更是早在买活军掌控之下,可怜秦门师徒四人,在武功山消息闭塞,根本连买活军的名字都没听说过,直直就撞进了网里来!
不过,好在他们初来乍到,还没开始‘人前显圣’,为自己吹嘘名气,对买活军来说,不过是外地来挂单的游方道士而已,顺手就把他们捉住了,收为活死人,让他们去上扫盲班,毕业之后,去当扫盲班教师也好,反正总有事做,不会叫他们闲着。
如此,几人也就随遇而安,暂且按兵不动,打算先把买地这里比较便宜的白米饭吃个够,再定行止——不要以为他们师徒几人总是吃香喝辣,为了维持世外高人的印象,师徒几人都是茹素,而每到一地,在被达官贵人奉为上宾之前,一样也是粗茶淡饭,以杂粮裹腹,白米饭那也不是常常能吃到的。
白米饭吃着吃着,扫盲班很快也就毕业了,秦紫素等人也发觉了买地这里的种种不同,本来他们先入为主的认为,买活军不过是白莲教的一支,对于白莲教,他们是很不以为然的,但呆的越久自然也越能发现买地的特别。
这其中最特别的一点,便是书籍的易得,而本就识字的秦门四人,又不同于一般的百姓和江湖骗子,他们对于典籍还是热衷收藏的,尤其扫盲班教材极简单,他们都能轻易应付,这也自然就激起了他们的兴趣,想要看看初级班、中级班乃至高级班的教材是否也是如此简单——
倘若都还能理解应付的话,那又何必走呢?买活军富庶,又是草创之时,最是求贤若渴,若是能混个天师当当,好歹也能吃香喝辣一段时间不是?
在这样参杂了好奇、功利、贪便宜(买活军教材的便宜,让人感觉这种价格的印刷品,不买简直亏了)等复杂因素的心态驱动下,师父取出自己的私房钱,买了一整套的初、中、高教材,师徒四人,也如命运一般,接触到了改变他们一生的一本书——
《初中化学一》!
第681章 现代化学太简单了
正道与魔教的区别是什么?为什么秦门四人, 虽然也是颠沛流离,并无山门,甚至不乏坑蒙拐骗, 故意做托设局, 显圣人前,诱惑一众富豪人家重金供奉,却还是能自矜身份,看不起白莲教那样的魔教?
在秦紫素等人看来,答案是明显的, 魔教和正道的区别,就在于对神通的认识:魔教固然也装神弄鬼, 会使一些粗浅的障眼法, 但其根本目的只是为了诱骗更多的愚夫愚妇,把自己的势力进行扩张, 从而达到修道之外的目的。
但正道就不一样了, 正道的神通,或许拆穿了也就那么回事, 会让人大失所望,认为这和异能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正道的根本目的还是求得自身的修行资粮, 包括炼丹炼药, 根本都是为了‘修自身’, 从尘世跳脱,度过苦海,超脱对死亡的恐惧。
当然了,最后这一点,说来容易, 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做到?也不乏掌握了炼丹精要的正道名修,为了自家道传甚至是荣华富贵,入宫奉圣去走另一条路线,但根本上而言,魔教显圣,是为了造反,而正道显圣是为了自修,这一点的区别还是始终存在的。
秦门师徒四人既然自诩正道修士,也就少不得诵读经书,在研习神通之余,试着内外交练,外修体魄,内炼精气——这其中不论是内修外修也好,包括服丹炼药,乃至人前显圣也罢,从根本上来说,都是用经书上的理论体系来试着对自然的种种现象做出的解释。
譬如说,点水成冰,这神通实际上就是
提炼冰晶,最后震荡生冰——只是在经书上来说,为何能从醋、碱中提炼出冰晶?这是因为醋和碱本身就含有大量的水汽,又各是阴阳之物……这么一通下来,让读者似懂非懂,只能按图索骥,真的配出冰晶了,才会对经书深信不疑,试着用这套阴阳五行的理论,来解读更多的自然现象,发掘出更多的神通。
从这个角度来讲,经书与《初中化学一》这本天书,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用自己的理论来解释自然现象背后的道理,比如说,一个很简单的例子,为何涂抹了大黄之后,刀刃过处,人的皮肤仿佛鲜血淋漓,但稍加擦拭便愈合如初?
在传统的经书和师徒口口相传中,这是大黄这味仙药,蕴含了至阳真气,被仪轨激发之后,能和人的中气结合,形成护体罡气,受伤不但不疼,自愈速度还会增加的缘故。因此大黄也被视作是天材地宝之一,是练气重要的药材——而在《初中化学一》的课后趣谈中,解释则是非常直白且粗暴的:大黄和碱溶液反应就会变色,所以要点不在于人的中气,而在于骗子涂抹在刀锋上的石灰水。
一样都是对一种现象的解读,经书玄而又玄,难以复现,而且非常的零散,不成体系,让修道人往往感叹仙途艰深晦涩,似乎对于天道的研习,注定是一种花费巨大力气也很难寻觅到头绪的事情——不仅仅是因为经中的理论难以理解,也因为这些理论并没有任何的系统性,完全是用穷举法来背诵,很难去容纳新生事物。譬如说,一种新发现的矿物,如何确定它的阴阳五行?该如何检测,又如何去分析?
在原本的修行之中,这是一个近乎无解的问题,也就很考验真传的厚度了,如果自己接受的真传有限,没有相关的记载,那就几乎没有办法凭借自己已有的知识,来确定新事物的物性,这也是为何道门注重传承的缘故,不得真经,各方面的见识都是有限,要自己去求,自己去格?天知道要多久!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但,买活军天书的《化学》体系,那就完全不同了,让师徒四人大为痴迷的,正是这份传承中极为明晰的条理——如果说经书中解读世界的办法,是玄之又玄、羚羊挂角让人难以理解,仿佛考验智商一般的谜语的话,那《化学》解读世界的方式就简直是太明确简单了,对于天赋的要求,陡然间降到了是人都行的程度——起码在修了几十年古道的秦门四人看来,确实是如此的,这种简单明了,恨不得你不懂,一目了然的解读方式……甚至让人怀疑,只要是脑子正常,能够略微掌握一些数学技巧的人,都一定能够修懂!
是的,数学规律,这又是《化学》和古道的不同了,如果把古道中的知识,比做海中露出的一个个联系松散的小礁石的话,那化学中的知识,就呈现出了明确且严密的组织性,就如同蜂巢、大网一般,一格格次第的组织在一起,其中的缺漏之处,是可以凭借上下文去推测的。
谈到这种组织性,《元素周期表》,就是最好的体现,这张表以及其中蕴含的意义,让秦紫素等人读到那一篇章时,甚至有种想要跳海的冲动——既是因为这样珍贵的奥秘,就如此随意地呈现在教材之中,任何人都可以得到,让一直以来苦苦修道的一行人,对于过去自己的求道之苦有一种极强的落差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获知了如此宝贵的奥秘,兴奋得恨不能做出一些癫狂之举,才能宣泄心中那股子朝闻道、夕可死矣的狂喜了。
自然了,《元素周期表》只是一方面,再接下来,还有分子式、光谱色谱……等等一系列振聋发聩般的新发明——说是新发明,或许有些不恰当,因为新发明总是需要去验证的,但天书所传却几乎是绝对权威,这给学子们省去了多少自我怀疑的功夫?只需要一门心思的顺着前人已经验证过的诸多学问往前大步行去,努力把书中记载的反应再现于此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