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340节(2 / 2)

这种现实层面的考量,是一部分学员在最初的热血沸腾之后,本能便进入的思维定势,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少年郎,则依旧沉浸在观看仙画的热血之中,站在人群靠后方的几个年少学生,便彼此还在兴奋地议论着,“大丈夫生于天地间门,壮怀激烈,非大事不为!这一生倘若能在这样的大事中,出上一份力,岂不是更胜过金榜题名?所谓金榜,一科有多少人?能在天地间门做此大事,留下这般壮观建筑的,又能有几人?——密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与其说天界、人界,是两个互相对应,只是……只是居民的本质不同,其余地理、人文、历史都是相同的世界,倒不如说,天界和人界的本质没有丝毫的不同,连住民都是一样的。”

“天界肯定并非仙界——两个世界的物理本质肯定是完全相同的,生活的主要居民才各方面看来都是一样……至少,且不说六姐的异能,以及六姐的本质了,这个先放到一边去,从仙画中看起来,这种纪实类的仙画里,两个世界的百姓,本质上都还是一样的,应当也存在生老病死。倘若那个世界是天界的话,天界的住民是仙人,根本构成都不同了,那很多设施就根本都毫无必要了……”

“密之,密之?”

被同学亲密地叫唤着的少年,大概是所有学子中少见的异类了,他抱着双手,出神地打量着空荡荡的幕布,嘴里念叨着的,却是这些深奥晦涩的感想和分析,重点也和所有学员都是不同。“有趣啊,天界和人界,物理条件是一样的,空间门条件也是一样的,就连过去的历史都是一样的,不同的点来自于何处呢?岂非……岂非就只有来自于时间门这个变量了?相对于过去的历史,我们人界和天界都位于时间门上的将来,除此之外,空间门、物理条件也没有变化,那么,或许相对于我们来说,天界在时间门上还要更往前走一些——如果把时间门设成一条长的y轴的话——”

他伸出手,虚虚地在空中模拟出了一个坐标系,“原点在这边,我们在这边,天界——或者说所谓的天界,x没有任何变化,却来自于y轴的更右边?而六姐降世,实际上或许是更右边的一个点,突然间门落入了我们这个点?倘若我们这个世界,因为六姐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就实现了y轴右点对左点的干涉,这……这不就成为了y轴的折叠?”

“方密之,你在嘀咕什么那,什么x轴、y轴的——这数学才考完一周,你别是又自学上了吧!”

他自己还好,在他身边的同学,却是已经被方密之的喃喃自语,给折磨得一下就从热血上头的状态冷却了下来,有些无奈地笑道,“可别了,你这成绩难道还不够好?好歹也松散几天,把心思放在仙画上罢!这样的景儿也不能静心欣赏,非得惦记着你的y轴!真是……”

说到这里,他有些负气地一甩袖子,去找旁人谈笑起来了,方密之也不以为忤,只是宽容地微微一笑,便正好得了清静,又望着幕布,捏着手指念念有词起来,“六姐的异能,是千真万确不能作假的,但这是否能代表天界其余人都有异能?”

“只怕是未必,至少从仙画圈那些画痴的回忆来说,纪实类的仙画,和异能表现是互斥的——凡是认真在讲述科学的仙画,都没有背离物理常识的异能出现,而那些仙人举手抬足,便可毁天灭地的杂剧,我也更偏向于认为不过是一众逼真的幻术……大体来说,还是可以这么认为:天界的百姓也和人间门的百姓一样,没有任何异能,六姐拥有的异能,或许……或许只是y轴折叠的一种特殊表现……但她或许也不能把这种异能对外传递,纵观六姐所有施政的特色,她一直在致力于传播的是科学之力,而不是异能。”

“如此说来的话,科学之力,果然如宋大家所说,是可以在本界传播,学习的,异能虽然只是特例,但天界的知识却可以通用,他们办得到的事情,终有一日,我们也可以办到——这话还真并非是虚言,确然可以实现——”

虽然刚才宋长庚的话,已经激起了极大的反应,让几乎所有学生,都兴起了一股战天斗地的豪情,但方密之第一时间门却还是没有轻信,而是经过了自己周密的思考,要自行验证过这话的道理,此时方才欣然点了点头,双眼亮起,笃定地想道,“且不论y轴折叠的异象,是否能一直持续下去,也就是说,六姐的异能是否会永远继续,但显然,知识一旦扩散开来,是永无可能将它们完全消灭的,异能所带来的奢物、仙器,并不是y轴折叠最大的好处,知识,来自y轴右端的知识,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天地间门,光阴如寸金,折叠的时间门轴,省掉的是百代以来,为了探索、积累知识所花费的宝贵时间门啊!刚才黄超所说的话,当真是愚不可及,什么五级船闸的奥秘,等闲百姓怕是数百年都掌握不了……又不是从一加一开始一步一步往下去推导,每一代后人,都是站在前人的臂膀上往前去看的,就说买地的工业好了,倘若现在我去钢铁厂上班,难道我还要论证从无到有怎么建起第一座高炉吗?那事儿已经有人做了!我要研究的必定是如何提高炼铁炼钢效率,制造出更多的功能钢材啊。”

方密之平日里人缘不错,因他虽然显而易见,聪慧过于旁人,但对于愚蠢之人,还是怀有一份基于家教的额外耐心,只是在心中腹诽时,他确实有些不客气。微微撇撇嘴,环视了院内一眼,傲然想道,“这些人虽然自然也有小聪明,但根本上还是愚笨得很,被仙画一激,热血上头时,恨不得为了仙画中的愿景粉身碎骨,可仙画一放完,吃个饭睡个觉,起来再上个茅房,雄心壮志也就跟着排出去了。”

不像是他方密之,遇事从不肯轻信,总要在心中自己想明白了,理顺了,才能真正下定决心——可一旦定下心来,便不会有什么人能够更改,方密之忖道,“我涉猎百家,无不精通,聪颖过人,固所自知。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会有一番成就,可要说方方面面都照顾周全,有震古烁今的成就,那也过于高看自己了。”

“如今天下乱世之势初显,改朝换代,就在眼前。正是百废待兴、求贤若渴的时候,不论是从政、从文、从理,择敏、择买,甚至是去南洋、东瀛等地开创一番事业,都在选择之中,我要做的,无非是谨慎择定一条道路,俾可以尽情施展才华,有一番作为!甚至是青史留名,以我之能,也不是不能一想……”

“虽说买活军、谢六姐与我,有杀父破家之仇,血亲之恨,但……决定了!还是要入买从理!”

方密之的双眼,熠熠生辉,他虽然预见到了家里人的极力反对,却仍是不以为意,“时间门轴折叠,知识的扩散将是未来百年的天下大势,君子择时而动、应时而为,时势已定,种种迹象显示,天下的大理科时代,已经到来!”

“金龙岂是池中物,我方密之既有大才,便更当应命而起,在这时代大潮之中,尽情卖弄风骚,浪尖处最高的那个弄潮儿,舍我其谁!”

第691章 新时代子曰

“昨夜郎君几时回的?”

“回姑太太的话, 郎君近子时方返,睡下时已经过了子正……”

天光斜斜地照入窗格,在板壁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 屋外的对话声量不大不小, 唤醒了本已在朦胧中醒来的方密之,只不过,昨夜心潮起伏, 入眠得晚,此时难免也有几分糊涂,方密之在麦枕上辗转了一会儿, 捂着脸发了一会呆,这才一跃而起,高呼道, “姑母, 我已醒了, 今日晏起, 请姑母责罚。”

说着, 便忙披上中衣, 系好了棉道袍,又在小厮的服侍下, 随意梳洗过了,出来给姑母请安。他姑母方仲贤微微板着面孔,将他打量了一番,微微摇头叹气道, “昨夜又去哪里鬼混了?现在益发胡来了,竟连早眠都不能了,这要耽误了多少的功夫?以后还能有什么成就?你这样, 地下的先人也不能安眠。”

方密之的父亲,从他未出生以前便是在外做官,他本人由母亲和姑母,一并悉心抚养,在江南老家长大,数年前,方母病逝之后,方密之便由姑母方仲贤抚养,又受另两位姑母,乃至姨母的关怀。

乃至此时方家离乱,亲人失散,一家人迁移到巴蜀避祸,又因缘巧合来到叙州讨生活,一路上亲人逐渐失散,就只有他和姑母相依为命,成为仅剩的至亲,因此,他本人对于姑母,一向是尊为亲母一般的,尽管私下思想跳脱,甚至不以‘杀父破家之仇’为意,但在姑母面前,还是循规蹈矩,忙恭声道,“姑母说得是,侄儿昨日的确是耽搁了,日后必定早归,也绝不敢再耽误早起了。早起晨读,为一日中最能读进书的时辰,再不敢将其白白在睡觉中浪费。”

认错态度这样好,甚至提前还把长辈教训的话语都说出来了,还能让人怎么着?这也就是养个聪明孩子的坏处了,你说他的话,他心里实在已经早知晓了,便是再重复一遍,也不过是看着他再演一次心悦诚服罢了,要说有什么收效,却是难的。他心中打定的主意,却不会为了这些他自己都能说出口的话更改。

方仲贤瞪了侄儿一眼,还是沉着脸问道,“昨日出去,究竟是做什么去了?我听说买军的逆贼,昨日开了一个什么培训班,还用所谓仙画的幻术作为噱头,招徕观众,你到底还是去凑了这个热闹?”

方密之叫苦道,“姑母,当真是去黄超家温书了,只是夜里他叫人送了夜宵来,我们一时吃得兴起,又喝了两杯酒,这就错了时点,方才回来得晚了!那个培训班,倒是也有听说的,但是想要入去看仙画的人极多,又何须招徕?反而要满足一定的条件才可,我又没有考过叙州这里的府试,就是想要去看,也没有资格啊。”

要不说是一通百通?聪明的人,哪怕是说谎都比旁人更加擅长,方仲贤将方密之仔细审视了一番,也拿不住什么破绽,只能轻轻地哼了一声,姑且将此节揭过了,告诫方密之道,“父仇不可忘,你虽暂寓敌境,但也须谨慎守身,方才能不缀我家清名。如今我们桐城方家文脉,系于你一人之身,你且勿急躁,勿被杂学迷了性情去,先耐下性子读几年圣贤书,等叔伯们将我们营救出去了,到那时再来学买活军的奇技淫巧,才是时机。”

她这话,乍一听自相矛盾——要学买活军的学问,最好的地方当然是在买地之内了,其次,便是叙州这样采用买地道统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教材好买,班好找,老师好寻,为何在叙州不学,反而是等‘叔伯把我们营救出去’再学?

但,方密之却很明白姑母话中隐含的深意——他们姑侄二人,在叙州的衣食住行,全都仰仗父亲从前同榜至交凌伯父供给,而凌伯父本人最是大敏的第一忠臣,极为反感买地、叙州闹出的这些事情,他们不能不顾及到主人的情绪,这是第一;

第二,身在敌营时,学习敌学,这和身在自家地盘上学习敌学,性质是很不一样的,前者的用心很容易被人混淆,若是被猜疑有投买之心,那方密之在士林间的名声就全完了。要在士林中闯荡出一定的名声,除了才学之外,还要留心品德,自小养望。

方密之深知,姑母未必是多反感买地学问,她自幼随父亲宦游各地,甚至也跟随传教士学习过西学,眼界其实极为开阔,只是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因此才三番四次,疾言厉色地告诫方密之,要他留心立场,谨慎小节,免得让姑侄二人陷于尴尬立场之中,甚至从此和几位恩师反目,一失足成千古恨,前程一坏,便是再难挽回了。

“姑母良言,小侄谨记在心!”

他也收了嬉笑,规规矩矩地作了一个长揖,语调慎重,尽显坚毅,方仲贤这才放下心来,道,“来用朝食吧,再读一个时辰的书,也该出去做事了,今夜不要出去游荡,早些回来歇息,也不要再读书,一日迟睡,耗费的身体要数日才能补得回来,一味苦读,耗了元气也是不好。”

说着,便和方密之一道步入正房,小厮已经端了早饭上来:两碗白粥,方密之那碗稠稠的,方仲贤不过是一碗近乎米汤的寡粥,又一碟涪陵榨菜而已,一个咸鸭蛋切了一半,蛋白已经有些发皱了,昨日一个咸鸭蛋切去一半,剩下来另一半,给方密之今日佐餐用。这便是两姑侄的一顿早饭了。

方家自来家风简朴,方密之的父亲,生前官至巡抚,母亲也是布政使之女,但他们都是江南书香世家之后,家居一向是力求朴素,至于姑母,更是如此,寡居后常年茹素,在故乡时还能食用一些小菜,自从离开老家之后,如此自奉已成常态。方密之也不再劝,垂下眼皮,不言不语将一碗粥用了,便起身告退,回到书房,开始朗朗诵读《大学》,期间姑母几次过来巡视,听到书声,又见他伏案身影,方才满意颔首而退。

殊不知,方密之这里一等她走了,便放下书册,又从书箱里摸出了《大学物理》,一边心不在焉地大声背诵经文,一边饶有兴致地翻看起来,心中还在盘算着今日的行程:下午说是出去做事,实则可以去培训班,培训班是下午到晚上开班的,今日晚上不如就托词店铺有事,需要在店中上值,然后去黄超家对付一晚好了……这破门而出的事情,还得好生安排,却也要尽快了,姑母肤色暗淡发黄,按买地的说法,是营养不良的表现,应该要多摄入蛋白质才好,当然,这得花钱——但如果肯为买活军做事,赚钱岂非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吗?又何至于为了省些花销,连白粥都不敢吃饱了?

方密之不但认为,自己可以出去为买活军做事,也认为姑母完全可以出门去做事,而不是每日在家里,闲着没事只能盯着他读书,没日没夜地拿国仇家恨来折磨自己,不过他也知道这想法不易,要细说的话,方家和买活军之间,的确是有一段恩怨的,姑母甚至因此迟迟不肯去定做矫正鞋,宁可直到现在都还穿着老式的绣花鞋,更别说出面为买活军做事了——若是被老家的故交知晓了,只怕方家其余女眷的令名,都会受到影响,连累得她们在夫家的处境,也未可知呢。

要说起来的话,倒也不局限于方家一户人家,应该这么说,那就是在老家桐城的官宦世家之中,对买活军的仇恨,已经成为了他们在婚姻之外,彼此联系的一条纽带,别看现在方家只有姑侄两人,住在千里之外的叙州,但方密之依旧感到,自己还生活在这张交际网中,又是被荫庇,又是被束缚,除非断绝六亲,否则,要摆脱这张关系网的影响,拥有自己的政治立场,的确并非易事。

要说这股仇恨的来源,则方密之父亲的事情,还不算是什么了——方父原在京城为官,后因攻讦九千岁,被下狱免职,在诏狱颇为吃了一些苦头,也引起了西林上下的愤慨,但那时正是今上二年,正是九千岁谈下了买地的奢物买卖,风头正劲的时候,西林也只能避其锋芒,方父被设法营救出狱之后,便只能辞官归乡。

却偏偏,在回乡路上,因为和运送奢物上京的船队发生冲突,小舟翻复,在钱塘江落水失踪,迄今已有五六年时间——说是失踪,但应无幸理,这是死不见尸,这笔帐是可以算到买活军头上的,若无他们和九千岁勾结,何来几次三番的劫难?因此,哪怕没有别的来由,方家,尤其是方密之,都必须对买活军采取敌视态度,这是道德上必然的要求,否则,方密之岂非是和杀夫仇人眉来眼去,那还能算个人吗?

而对方家的婚配圈子来说,买活军对他们最重大的打击,还是买地所颁布的‘备案令’,以及在新占之地推行的清算政策,再加上买地影响京城,新推出的‘特科’考试,这三板斧的连击,在几年内就使得桐城的科举大族,再无以往欣欣向荣之态,一下惶惶不可终日,有了日薄西山的态势——原因是非常显然的,桐城自古以来,文风便是极为昌盛,而本地的仕宦科举大族,百十年来又流行互相婚配,形成一个极大的士林姻亲圈子。

这些人家,世代耕读——当然不是自己下田了,而是以小地主为读书的起点和基础,往上考取科举,作为进身的阶梯,又用姻亲彼此联络,换取自己在家乡行事的便利。如此便形成了以土地为基础,姻亲为脉络,读书为阶梯的一个循环。

而买活军这三板斧,固然不是有意针对桐城,但客观上却是造成了如此的结果:不论是敏、买两地,都是重视特科,桐城子弟在特科考试上根本没有积累,不像是八股这个跑道上底蕴深厚、家学渊源,如方密之自幼就能受教名师,那些名师细算起来,都是父亲的师门血脉,要么就是姨表亲的至交……现在换到特科,哪来的名师教导?进身之阶,岂不是就此断绝?

断了科举出身的希望,已是让人没有出头之日了,再来‘备案令’,就更是叫人惶惶不可终日,这些桐城大族,虽不敢说包揽诉讼、鱼肉百姓,但大家大族的,谁敢说自己没有一点小辫子了?违法之处,定然是在所多有,也有些仇人,被逼着在桐城存身不住的,只要有一二去了买地,就够他们担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