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气方刚的汉子,守卫的又是自己的土地,能吃饱穿暖,有甲胄防身,利刃杀敌,按照买活军的要求,还给他们开识字班——甚至很多边军本身就是辽东汉人南逃后,接受了基本扫盲教育,回流过来要‘打回老家去’的,他们如何不肯死战?
建州很快就发觉,现在的边军早已不是从前可以轻蔑视之的软骨头了,经过精良训练,能保持一日三餐,一天一操的重装步兵,在战场上是轻骑兵的噩梦!哪怕没有买军插手,光是现在的敏朝边军,也不是衰弱的建州军队能应付的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女金大姓早已蠢蠢欲动,在童奴儿起家时,他也常常在战场上遇到亲朋好友背离他而去,转身逃跑的事情,但当时他还年轻,一无所有的人承受力本就强些,如今他早已老迈,从顶峰跌落的感觉可就没那么好受了。年轻的童奴儿,对于背叛他的亲戚还能一笑了之,把原因归为自己,下次照样联手,老迈的童奴儿,为了维持政权内部的统一,却会毫不犹豫,一次次地举起屠刀!
从前年开始,八旗内部纷争四起,被处死的权贵甚至不乏老艾家的自己人,还包括童奴儿的嫡亲子侄,权力一次又一次地向四大贝勒手里集中,余下的人,有的服从,有的豁出去了投奔买活军——倒是没有投敏的,童奴儿自己的女婿都过去了……如此内外交煎,隐患重重,让童奴儿左支右绌,真有力不从心之感,从前年起,他就添了症候:
肺上的老伤,年轻时不觉得什么,但现在情绪稍一激动就容易发烧,受寒也是动辄高烧十数日,喘不上气,痰多、乏力,必须依靠风油精提神。去年一整年,卧病算起来大约有近三个月,国事都托付给四大贝勒,好不容易入冬后太平一些了,想着好好将养一个冬天,来年开春或许能转好一些,应付必然更加严峻的局势,但没想到,开春时又受寒了,又是半个月无法理事,而坏消息来得也比预想得更早:这几年,冬日都是严寒,不论是女金还是汉人,都尽量不在冬日有什么军事行动,都是猫冬躲冷,一动兵那就是白白死人。没想到今年天气暖和得这样早,而汉人居然出其不意、兵临城下,打了盛京一个措手不及!
守城工事,恐怕也和里屋的瓦片一样,都来不及修葺呢……童奴儿想到这里,心中突然一阵泄气,挣扎着想要说话,却又是一阵咳喘、乏力,在虚弱的喘息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飞快地,顺着咳嗽被喷出了体外——他太虚弱了,他也太老了,童奴儿英雄一生,自忖是建州数百年一遇的雄主,可他知道,自己就和这盛京,和这王朝的气运一样,明摆着的事,已经是时日无多了!
“去把贝勒们、旗主们都叫来。”
他异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大概是因为所有的不平都在过去的时日中挣扎过了,承认这一点时反而是如此顺理成章,自然而然。“把买地那里的世界地图也取来张贴……”
“没路走了,好汉兄弟们就各奔东西,不要悲伤,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女金人分家的时候到了!”
第708章 各奔东西 盛京.童奴儿 大妃会选谁?……
沉疴已久的老汗, 召集诸旗主、贝勒一起理事了!
这个消息,一下传遍了气氛低迷的盛京,城中、城外大营, 甚至较远一些的堡垒,都不断地有马蹄声响起,在马上能看到压得低低的身影:这是催马飞驰的姿势, 倘若不是紧急的军情,高高在上的主子们是万万不会这么受罪的,这样哈着腰催马, 不到两个时辰就腰酸背痛, 骑上半天, 整个人就都要支持不住了!若不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 甚至可能摔下马去——一般常年骑马的汉子,到老了都容易落下腰病,城中就有传言, 老汗的病情是从腰上来的,这辈子是不能再骑马了。
“希望这一次, 老汗是大好了……要是能骑马亮个相,那儿郎们的心思一下就能定下来。”
城里城外, 牛录们和自己的亲眷好友凑在一起, 嚼着发甜的酸菜心——土话叫做布缩结, 在物资匮乏的冬日,也算是不错的零嘴了,这几年, 建州的日子不如以往好过,勒特条也不是轻易能吃上得了,得等到出兵时攒着做口粮, 闲聊时嘴发闲,能有‘布缩结’吃,那就相当不错啦。“盛京和别处可不一样,不是那么好打下来的,现在道路泥泞,炮也不好运,只要老汗能露面,将士们勇敢起来,一定能打个大胜仗!”
“可不咋地,只要买活军的兵不来裹乱,敏军还真不怎么够看,没了大炮逞威风,泥地里披着甲走不动道,儿郎们一箭就是一个!这是被买活军帮得心也大了,真拿自己当dag了!”
dag——这是勇敢的意思,如果是音译的话,也可以叫达钦,这也是建州人喜欢夸奖他人,以及用来自我标榜的称呼,如果一个贝勒的封号里有‘达钦’这个字眼的话,便说明他是十分受宠而且有威望的,虽然还没到把这个词儿定为国号的地步,但这并不影响兵丁们用这个词语来表达对勇士的尊敬。
“买活军的兵,看着挺威风,是有能耐的,敏军……哼,没有铁甲的话,也就是那些夜不收还算人物,其余人都是癞皮狗,总往深山老林里钻,不和人好好打仗。”
“就算是买活军,也敌不过壮年的老汗。”
不得不说,童奴儿在建州,尤其是在建州普通士兵心中的威望还是根深蒂固,无人能比的,尤其是起家之后,战无不胜的那段过往,更让老兵们津津乐道,存在回忆中的老汗,正因为永远不可能回到过去,才越来越无敌。建州士兵们,不像是旗主们有更多的考虑,他们的心思是单纯的:盼着老汗能恢复过来,天命在身,应当能够克服年岁的削弱,就算是邪祟带来的削弱,也当在萨满的祭祀之后康复,率领军民们绝处逢生,把敌人从盛京赶走,重新趟出一条路来!
“只要大汗能够上马,这一仗就还有希望!或者让大贝勒来管事儿也行!三贝勒太苛刻,不能服众……”
“四贝勒也行——嘘!”
这一群低声议论的小军官们,都住了嘴,表情恭敬地对着马匹行进的方向请了跪安:建州虽然是土蕃蛮夷起家,但他们并不以蛮夷自视,反而一贯认为自己是金国后裔,十分注重礼数。贵人经过时,没有下马请安是很大的罪过,尤其倘若是分管自己旗属的主子,丝毫不敬都会引来严惩。
虽然买地考察团提出这是建州的弊病,显示了严重的奴隶制遗存——但这些军官哪有时间看报纸?更不会和考察团多接触,对于这些观点完全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了也是不以为然,依旧对主子毕恭毕敬,尤其远远可以看到,策马飞奔的正是严苛狠辣的三贝勒,他们就更不敢被挑出任何不是来了:明摆着的事,大汗召集贝勒议事,大贝勒、四贝勒就在宫里,而二贝勒明明驻扎在城外,返回得却比在城中坐纛儿的三贝勒还早,三贝勒气量狭小,是个窄心人,这会儿只怕是满腔邪火,憋着不知道该往哪撒呢!
虽然远远地,似乎有一道森冷的目光投来,在他们身上打了个转,但三贝勒显然心急去宫中议事,也没来找事儿,这也让牛录额真们松了口气,也不敢再聚集议论了,灰溜溜地四处散去,就怕被抓了个现行,都翻身上马,各自回去岗位。
策马从胡同里经过时,又见到不少长随往外窥视,见了人来,忙是关门闭户,这也让他们不免撇了撇嘴:这一片是汉臣居所,老汗召贝勒们议事,五大臣也早已入宫了,却没召见汉臣,他们心底都慌了吧?该!自家人说话,有他们什么事儿,这帮汉臣那股子做派,着实地招人讨厌……现在汉人得意,这些汉臣就更不可信了,要他们说,打起来之前,达钦的大汗,就该把这帮外族的狗崽子给赶出去……
“没路走了,亲人兄弟们就该各分东西,灵活的鸟儿活得更久……”
正当底下的小牛录们,还在憧憬着大汗借助天命,重返青春,打下一场震惊辽东的大胜仗,保住盛京这样的好地方给建州女金休养生息时,在漏雨的皇宫后殿之中,已经梳洗过了,打扮一新的大汗童奴儿,却是端坐在炕上,半闭着眼,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决心,“像熊一样勇猛,虎一样狡诈,才是建州的好汉子,什么时候就该办什么样的事,汉人的好日子要来了,他们容不得我们建州兄弟的劲全往一处使,五大臣兄弟们,听我的话,这是实话,谁也不能反驳——该分家了。”
为了保暖的考虑,皇宫的屋舍也并不怎么太高敞,尤其是后殿,更是只比普通平房高大些,这么多成年汉子涌入,哪怕窗户都大开了,房间里仍然显得拥挤闷热,一股子说不出的臭味,不过,大多数人对这样的味道都习以为常了,眼下,没人能顾得上这些,所有人都是面色凝重——不少人毛刺刺的脑门儿上已经冒起了汗珠,刚进门不久的三贝勒更是一脸的不服,他叫道,“尊敬的达钦大汗阿玛!”
和鞑靼人一样,建州女金喜欢用排比、长句、比喻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尤其是尊称更不嫌长,这么一长串称呼,不过是三贝勒小试牛刀而已,他还有很多话要往下发挥呢,只是却被父亲瞪了一眼,全都止住了憋在了喉咙里,心下更添了不忿:大贝勒和四贝勒坐在大汗身边,都是假惺惺的悲痛表情,显然已经接受了汗阿玛说的分家事实,一群怯懦的废物!畏惧买活军就像是羔羊畏惧老虎,还没有打就先胆怯了!
尤其是四贝勒,和去买地的小崽子狗獾书信往来最频繁,一定是狗獾给他下了谗言,这个东西,一去买地就把自己分出去了,迫不及待地给自己找了个新主子,一门心思地为新主子办事……
按照建州的风俗,父母养育孩子长大,到了孩子能够自食其力时,便让他分出去单过,这是很常见的事情,独立出去的孩子,虽然仍然和父母兄弟走动,但从此便被视为是一家之主,完全的成人,不会有任何人试图干涉他的行动和决策——包括童奴儿,他早早分家出去,自食其力,之后依附岳父,主动改姓以获得庇护,都是这个风俗的影响,他的兄弟也绝不会因为他主动放弃父姓而有什么意见,照样做亲戚往来。
当然,这也是因为童、佟这两个姓本来就是童奴儿家老姓的汉译,同时也因为佟姓在辽东是汉族大姓,一个汉人在辽东姓佟,有点像是在山阳道姓孔一样,做很多事都很方便。所以有大量的建州人冒称自己姓佟,尤其是以发音相似的佟佳氏建州人为多——
这里的佟佳是地名,恰好和佟发音相似而已,童奴儿的岳父对外说自己姓佟,也很可能是冒称,这顶多是翁婿两个一起冒称,不能算是真正的入赘。反正建州人对姓氏也很淡泊,就说童奴儿一系好了,艾这个姓氏,那完全是童奴儿起家后新发明的,这个姓的意思是远支(觉罗)艾新家人,随着童奴儿正式拉队伍,立旗帜,这一系子孙也就有了新的姓氏,意思大概就是:从今儿起,俺们远支艾新家人开始单干了,发达起来了,起个新姓大家好称呼。
因为哥哥开始拉队伍了,一家人就有了新姓……这样的事情在汉人那里是难以想象的,但在建州却很常见,一系子孙也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一点,从此用新姓自称,敏朝那边消息落后些,还有叫童奴儿的,也有叫夹温汗的——夹温是童奴儿的祖姓音译,意思是金子,这和艾新的意思是一样的,音译写法不一样而已。
当然了,对于大多数敏朝将领,甚至包括童奴儿早年的恩主李大帅来讲,童奴儿就是佟家赘婿,里头的缘由他们是不屑于去了解的,不论怎么说,连几次改姓都可以,更不说别的了,前程完全自主,分家之后,父子兄弟各为其主的事情其实是很常见的,童奴儿让狗獾去买地时,就叮嘱他要伺候好谢六姐,争取得宠,因此,哪怕狗獾对谢六姐极度忠心,甚至反过来和兄弟作对,在道义上也是名正言顺,不会落下什么指责。三贝勒现在就很怀疑,艾狗獾为了自己的前程,拼命鼓吹买活军的强大,就是要削弱父汗的战意!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却也沉着脸,气冲冲地从人群外围挤到了最中心的地段,以当仁不让的气势坐到二贝勒身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只有对大贝勒才露出顺服的表情:建州人是一夫多妻制度,并非说后宫所有女人地位都是平等,而是多妻并立,以大妃、福晋名义迎娶的女子所出之子都算嫡子,实际上嫡庶仍然非常分明,童奴儿的儿子中,庶妃、小福晋、格格等所出之庶子,均难以得到较高的地位,嫡子视之犹如奴隶,四大贝勒全都是嫡妻之子。
诸嫡子的地位,又和母亲的地位有一定关系。二贝勒是童奴儿之侄,为养子,不必多说,完全不在三贝勒眼中,四贝勒之母虽然也是正妃,但生前被三贝勒生母稳稳压了一头,虽然三贝勒生母死前也已经失宠,甚至和老汗颇有怨言乃至于翻脸成仇,但那也是在四贝勒之母死后的事情了,而且三贝勒并未受其母失势的影响,反而颇得宠爱。
因此,他对四贝勒并不服气,甚至可以说十分轻视,只服膺大贝勒一人——元妃嫡子,素有威望,虽然有和如今的大妃私通的丑闻,但老汗并未深究,依然非常倚重,也是众人公认的建州太子。三贝勒也认为,汗阿玛可能会把大部分家当交给大贝勒,他也打定主意,要率领自己分到的兵马依附大贝勒——投降南人,做梦都别想,谁要投降谁去,汗阿玛已经老了,说出来的话让人难以像从前一样佩服,透着胆怯,三贝勒是当仁不让的满洲好男儿,他是一定要和南人干到底的!
“人都来齐了……”
除了四大贝勒,五大臣之外,到场的还有不少童奴儿的心腹,也都是熟面孔,只有一些在西部和鞑靼人做生意的没有返回——鞑靼人和建州人之间,时战时和,关系完全由需要而定,此前建州势大,鞑靼人和敏朝联手遏制建州,但现在,建州衰弱,敏朝复苏,还有买活军在南方的声势越来越强,林丹汗就又开始和建州做生意了,虽然价格非常贵,但他手里的确能流出一些建州在别地儿买不到的好东西,双方的关系也重新缓和了下来,不像前些年那么剑拔弩张了。
鞑靼、建州、敏朝、买地、高丽、东瀛……甚至包括了吕宋、安南,这些势力的名字,从老人心头一一流过,他的目光落在了被珍重地裱架起来的彩色世界地图上:这是探子费尽心思才从买地获得的好东西,辽东之地如此广阔,在地图上却也不过是拇指肚大小的地方……
如果再年轻个五十年——如果还能活五百年……那该有多好啊,在这样辽阔的天下间,他、建州女金该有如何的作为……
童奴儿闭了闭眼,壮主的雄心退去了,留下的是族长、国主多年接触政务的务实与精明,他清了清嗓子,不再把精力花费在‘为何要分家’上,而是哑着嗓子,让大家都看向地图。
“看啊,这天地是多么的广阔,好土地是这么的多……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的子孙却还有别的路走,能干的人,或许能统治一小块拇指肚大的地方,伟大的人,却可以把自己的种子洒遍这片天地。”
“好儿郎们,你们的前路有许多,我来放飞雄鹰,航道有许多,你们自由地选择,我也绝不强迫!”
他喘了口气,低头就着大妃的手喝了几口水,振作起精神,拿过枕边长杆,指点着地图,“有一条路,我已经派出我宠爱的儿子,为你们趟出来了——我宠爱的儿子狗獾,在南边伺候买活军的女主子,他写信回来给我,说买活军那里,什么都好,富饶得超过你们的想象,还要再加百倍。他也说,女主子待人公平,对异族人一样重用,如同糖朝的天可汗一样胸襟宽广……福晋。”
他转向了一边伺候小心的大妃,眼神清明,“你是狗獾的母亲,囡囡也还小,他还离不开母亲。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死了以后,按照习俗,你该嫁给大贝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