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363节(2 / 2)

那么,妻子若也是女吏目,那就要有一方放弃自己的事业机会,跟着另一方走了——这还得是级别到了,级别不到的话,想要随从调动还很困难哩。但买地的女吏目,会心甘情愿为了婚姻放弃自己的事业发展吗?这根本不是买地提倡的风气!

买地最喜欢刁钻精明的女吏,谢六姐视三从四德为歪理邪说,多次表达不喜,上行下效,凡能进衙门做事,且有一定级别的女吏,个个都是野心勃勃,张祥可没那么大脸,自以为吏目妻子就一定会跟自己走——他也绝不愿意为了女方的发展而牺牲自己大好的前途,那么这在婚前谈话上就尴尬住了,肯随从丈夫调动的女吏目,也轮不到他来相看,在衙门里甭提多吃香了,多得是前景比张祥更好的干部请人介绍的,他根本就争不过!

一来二去,张祥的择偶,岂不就陷入僵局了?选择余地变得极小——而且这种困窘绝不是张祥一人,也不限男女,凡是吏目都有这个问题,思来想去,就在于婚书模板的僵化上,所以张祥一路痛骂这条规矩,储鸿也并不反驳,任他宣泄情绪,时不时还点头称是。

他们两人边走边说,此时已经出了衙门大门,走进河边全是柳树掩映的一条小巷子里,这条巷子此时也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沿街两面都是小食档,多是卖些现做小吃的,譬如炖罐面、拉面、鸡汤馄饨、现贴烧饼、玉米卷饼、烤鸡、炸鸡、煎饼果子等等:

如今云县的日子好过了,吏目的待遇也是上来,不少吏目中午不耐烦吃食堂菜,认为虽是真材实料,但大锅菜口味一般,再加上不少百姓来衙门办事,也有就餐需求,他们兜里也有几个钱,舍得下个馆子,因此这条食街也就应运而生了。

这些小店,点菜的小炒馆子都很少,整条街就两家,多以食堂不好做的现煮小吃作为招徕,拉面现点现拉,从一窝丝到杠头,粗细火候悉听尊便,炸鸡也是点了再炸,又脆又热,咬在嘴巴里,嘎吱嘎吱的,不像是食堂供应时,面皮多都软了,炒菜也是温温乎乎,对于肚子里已经颇存了一点油水的吏目来说,就难免有些不够意思了。这会儿天气毕竟还不算真正暖起来,汤面汤粉馆生意也是火热,反倒是卖包子馒头的很少见——买活军的食堂做这两样是很少失手的,吏目们外食很少买这两样,自然也就没有供应了。

储鸿、张祥两人找了家还没客满的小食铺坐下,张祥要了一个马蹄鲜肉虾仁的鸡汤绉纱馄饨,“加点辣椒,再来两瓣蒜!”

他平时是不吃蒜的,因怕熏了同事,今日颇有些被逼上梁山,破罐子破摔的愤怒,储鸿微觉好笑,对店家道,“掌柜的,我要个两个油炸圈子,一碗鼎边糊,多加一份蚵仔,再要一碗海鲜卤面,装罐带走——我要走的时候再装出来。”

卤面因为不怕发胀,外带是最方便的,不断也有人过来买卤面带回办公室吃,老板忙得满头大汗,在那里盛汤,闻言大声答应,又反身去烧锅要淋米浆做鼎边糊,张祥大声道,“我这里再冲碗甜蛋浆来——我买生煎去,你吃不吃?”

看来情绪已经平复,便觉得一碗馄饨吃不饱了,储鸿笑着应付了两句,张祥面上重新露出笑容,匆匆起身出去排队,储鸿这里等着也是无聊,正要掏出报纸来看时,忽然听到身后一桌有人低声说道,“徐晓莹,你要考虑清楚,你若不作证,可对得住夫人带我们一路南下的苦心么?”

这三个字,叫储鸿心中一动——徐晓莹?这不是那个接线员的名字吗?

他也是个谨细人,知道此时不好打草惊蛇,当下便忍住扭头探看的**,只是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了起来——

第746章 证人争端 云县.徐晓莹 到底该为谁作……

“我不晓得什么苦心, 只晓得做伪证是触犯法令的事情,夫人的大恩,你们是需要报偿, 我却未曾领受多少——我倒是想劝劝你, 银花,这都已经到买地来了, 大家都是六姐的活死人,你很不必再给自己找个主子。就算她进去了,厂子倒掉了,你另外寻个工去做便好了, 这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急什么?”

徐晓莹的眉毛一下蹙紧了,“除非——除非你已经为她做伪证了?”

这句话,她说得极轻,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见银花的眼神刹那间有些闪烁,便知道自己猜测得不假, 恨铁不成钢地道, “你——你糊涂呀!律法森严, 你真当是儿戏呢?人到了买地,你这——你这脑子还是没跟过来啊!”

银花也端不住那大义凛然的架势了,肩膀一下垂了下来,嗫嚅道, “我……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 厂子现在怎么还有活干,至少是能开支的,可账上要说多少钱却也没有……她若真进去了, 我在她那里存的五两银子,便拿不回来了……”

“你怎么又有五两银子在她那里了?”

“是她发薪水时候扣下的,说是便当借给她周转,给我们利息,厂子里大家多有签借据的,利息也都照着时间给的……还有些人说,这么着也能存下钱来,倒是比拿在手里花销了要好些,按规矩都是扣一半的,他们还把剩下的一半攒一攒,也放到夫人那里去领利息。”

徐晓莹耐着性子听到这里,是真的想骂人了,只是见银花可怜巴巴的样子,也有些不忍:归根结底,受没受过教育,差距太大,她和庄夫人**,自小都是做瘦马养起来的,别看这是贱业,但现在看来,在买地崛起之前,瘦马教育真是敏朝女性所能接受的最实用教育了,尤其是二等、三等瘦马,要比一等瘦马更通实务。这庄**更是瘦马中的佼佼者,方才能把庄将军也蒙骗过去,银花一个婢女,在来买地之前大字不识几个,又怎是她的对手?自然是坠入她的陷阱之中,而不自知了。

“糊涂,糊涂呀!”

她本来不愿和庄**作对太过,但见银花这一副软弱愚蠢的模样,也是无奈,便说破道,“这不就是找了些托来吗?究竟是按月给你们的利息多,还是该发足的工资多?她这是要把你们全捆在一条船上呢!你们当她带人南下,全是好意?”

“——唉!说这些也是无用,她是个精细的人,自然是把文书都准备得好好的,法律风险全都规避掉,你们要和她斗也难,银花,我劝你认栽自首去,翻供了下南洋罢,你这个伪证的罪名不轻不重,自首还能减等,去了南洋,重新开始,那几两银子便算了,不要它了,让庄夫人他们夫妻斗去,一锅配一盖,狗咬狗的热闹,你们往里掺和什么劲?”

她这是把肺腑之言都说出来了,也不管银花能不能听进去,自认是仁至义尽,徐晓莹也不管银花的反应,低头把余下几个馄饨大口嚼吃了,一抹嘴起身就走,银花似乎想追,却又被什么耽搁住了,她回头看了一眼,见一个年轻男子扯住银花,在和她对话,却也看不清是怎么回事,便抓住机会,大步流星地回了办公室,把东西一收,骑了自行车去学校上课。

这天下午,她上了数学、历史和文学三门课,徐晓莹瘦马出身,文化水平自然是不低的,这几年下来,她有些课程已经上到中级班后段了,学生人数越来越少,便不是日日开班,而是每周排课,譬如历史课,中级班第十单元到第十五单元就一个老师,他每周会上四次同样的内容,学生只要有一节课可以来上便行了,就算是出差耽误了课程也不要紧,譬如出差一个月回来,第十单元到第十三单元都讲过了,那就再等一个月,等第十五单元讲完了,老师会重新回来讲第十单元,到时候再跟着去上课就行了。

这样做的好处,自然是明摆着的,方便,只要是教材都用的一样的,到哪里都能接上原来的课程,很适合买地这里频繁迁徙调动的情况,只要是想学习,进学校来都有适合的班可以上。坏处则是一直在更换老师,难免有点零碎不连贯的感觉。

再一个,就是每个人的学习都只能自己把握,倘若自身的意志不够坚定,学校这里是没有师长督促的,很可能就这样弃学。学校,似乎变成了一视同仁传输知识的工厂,谈不上什么言传身教,熏陶美德,师生之间的关系也很淡泊,同学更是频繁更换,原本在敏朝看得很重的天地君亲师,以及同学、同年这种人脉,在买地这里就完全谈不上了,又加上大户分家、迁徙频繁,很多人都感到买地这里,人情淡漠,虽然云县等地繁华胜过京城,但却给人以一种孤独而不近人情的感受,这又比不上记忆中的童年了。

自然了,会有这样想法的人,童年多半都很幸福的,像徐晓莹这般的身世,只觉得买地的氛围令她如鱼得水,恰恰适合她这样原本地位卑下者出头谋生,她也不需要旁人来督促学习——自小挣命的人,只怕自己掌握的知识还不够多,不足以安身立命,怠惰之心是从不会超过一小时的。

今日也是一样,其实很多接线员,得到这份好工作之后,虽然也还是去学校上课,但更多的是重在参与了,心思早分出去了,一周能去上个两堂课便都算不错的,在云县自然有许多娱乐能吸引她们的注意——手里又有钱,那能玩的可实在是太多了。

也是平时工作就很紧张了,还要值班,闲下来要不玩玩,人都要疯了。可徐晓莹便是不同,能不耽误课程就不耽误课程,今日她早上工作,中午和银花吃饭,下午上课,一天精神都是高度紧张集中,下了课还不回宿舍,抱着课本,推着自行车又往单位来:今天她轮晚班值班,徐晓莹都想好了,一会在值班室先睡一会,等中班的人下班了,她就复习一下,做点作业,后半夜趴着睡会,明早看看,若是有精神那还去学校上课,下午再来上班……

晚班值班,大部分时间是没有呼叫的,对年轻人来说,其实就是换个地方休息,不能睡太死而已。不过,辛苦了一天,这会儿她也的确是累了,徐晓莹埋头计算,有点走神,竟走过头了,来到衙门大门口才醒觉过来,也是自失一笑,正要回头时,门口有个人骑车出来,看着她叫了一声,“徐晓莹?”

语气有些不肯定,见徐晓莹看了过来,这人方才是笑开了,从自行车上下来,对她伸出一只手,道,“外交办公室储鸿——我管西北方向的。”

“哦,储干事!”

徐晓莹也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因为西北信息很多时候也由外交办公室回件传话——总台办公室的人脉还是很广的,很多干事需要和远方通话时,也会被带过来等时段,只是储鸿还没来过而已。

两人说是陌生,但业务交集也颇多,对视一笑,于拘束中又有些亲近。徐晓莹轻轻和储鸿握了握手,也没装糊涂,道,“中午吃饭时,你是不是坐我们对面?”

储鸿点头道,“是我,每回总台文书,若是你做的,都做得漂亮,今日上午那封——”

因为涉密,他不往下讲了,两人眼神一对,各自会意,储鸿微笑道,“我一路走也在寻思通信里的事情,又听人喊了你的名字,便不觉留心了——怎么样,那姑娘后来没来纠缠你吧?”

他的眼神颇为关切,似乎在说,‘瞧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都走过头啦’,但又没有说出口,便给徐晓莹留了面子,徐晓莹心想,“储干事颇有君子风度,他出身应当不差。”

她瘦马出身,自然也是有分寸的人,也不会戳穿储鸿的话,吐槽他分明一直在和同伴抱怨婚书。而是摇头道,“她没再来了,是我下午上课太累——”

两人一边推车一边走,此时已经接近总台办公室,徐晓莹见到一个面熟的中年女子,在办公室门口徘徊,语气便是一滞,苦笑道,“唉,但庄将军那边的讼师又来啦。这两边真是一刻都不肯放松,都想要我出庭作证!”

见储鸿当仁不让,便开始撸袖子,一副要为她助拳的样子,徐晓莹心中倒是一暖,忙道,“算了,算了,她也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避开就好了——我还有一个半小时才上班呢,我先去吃个晚饭再来好了。”

她话里的钩子,储鸿如何抓不住?立即便道,“徐干事,若是你不嫌弃,不妨把心里的烦难和我说说——横竖我晚上也没饭辙,不如,我请你吃顿便饭吧!”

这要是在——不说五年前,哪怕三年前,一男一女单独出行,莫说吃饭,就是边走边说话,都还要惹来异样的眼神,但这几年来,云县的观念不知不觉间又是有所变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便是男女之间也流行起握手礼来,作为一种开明的表示,至于民间茶馆酒肆,年轻男女单独一座,喁喁细语的景象,也时有所见,又要比之前一群男女同座吃饭,更进了一步。

风气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原因是复杂的,也没有人公开讨论过,但很大一部分原因,或许是因为如今从北方迁徙来的流民,也带来了北方的新鲜民俗消息——在京城,如今男女共店不共桌,已经成为一件平常的事情了,那么买地这里,一直是比敏朝要新潮个两三步的,是不是也该再往前跳一跳了?

不论如何,如今在风气最开放,社会联系最淡漠的云县,异性之间单独共进晚餐,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强烈的暧昧信号了,变得更加微妙起来——若是一起下馆子,吃炒菜,或者坐在一起吃蛋糕喝奶茶,那么仍然是关系不一般的表示,但倘若是坐在一起吃一碗粉面粥这样的小吃快餐呢?

那极可能真就是遇上了,坐下来吃一口,或者是两人在吃工作餐了,他们谈论的话题,往往也和旖旎没有丝毫关系——但是,这些光明正大的共餐者之中,往往也会混了一些关系刚刚开始发展的年轻男女,因此,一顿便饭又很可能不是一顿单纯的便饭,依然包含了一丝暧昧的可能。

徐晓莹对于这种潜台词,是十足能够领会的,她甚至还更进一步地开始衡量自己和储鸿的婚配价值了,她很明白,自己表面上看来,婚嫁评分并不低,完全属于储鸿那个同事心目中的理想对象。或许储鸿的示好,也是因为她的评分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