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说说吧,在老家都是种什么的,老家在哪儿,到买地来学会了新东西之后,认为老家还能种什么。”
张主任开始给大家发表了,白纸上油墨味道还很新鲜,明显是上午他领人赶着复写出来的表格,“会上咱们先谈谈,这个是回去给你们好好填的,往上能缴到委员会去,大家都仔细点儿,被委员会选中了自然有你们的好处,这也不必我多说了。”
农业专门学校的福利,乃至那些立功了的田师傅,他们的待遇,这是学校里每个人都了然于胸的,而且这又和老家有关,大家的士气不必他鼓舞也踊跃,一个个就按着秩序自我介绍,“我老家是鸡西的,当地种的都是黄米……产量真不高!靠种地是吃不饱的,男人上山打猎,女人在屯子里种地,日子才能对付着过下去,要我说,俺们应该在辽东大量种点土豆——一举两得啊!土豆耐寒、高产,而且寒冷天气有助于为土豆种减毒,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别看满口的土腔,但说起农业术语也是有板有眼,一屋子的人很多都响应起来,“是这个道理,我一拿到土豆就觉得适合老家,关键是老家太冷了,很多东西种不活,它没那么耐寒,就说咱们的高产稻,老家种不了,最佳催芽气温得在三十多度了,十五度以下发芽表现就不佳!”
“除非有特别的耐寒种,否则如今的稻种在那没法种,倒是可以大量种土豆、种西红柿,种高粱、玉米,一季也能有个几千斤收成,地广人稀,一开始可以简单轮耕,休耕土地用草木灰肥田……这些东西都能酿酒,开个酒厂、酒精厂,往南边一运,这不比卖粮食来钱快吗?再从南边买点高产稻来吃,这就挺好的。”
“如今这天气冬小麦都没法种,我们老家就是种一茬春小麦……”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老道的田师傅,在买地这里也有过不少经验了,规划的都不是单纯的种田,而是一条农业产业链,张主任运笔如飞在那猛记,时不时地点头,马正德空咂着旱烟杆,眯着眼半出着神,听着这些同事各报家门——多数都是辽东平原的农户,和他们家还有些不同……
他这会儿心里有点乱,还没拿定主意该怎么发话,就轮到他身边的马翠英说话了,虎闺女腾地一下,兴奋地站了起来。
“主任,俺和俺爹都是白山的,山区来的,和前头还不一样——俺老早就寻思着这事儿了,一听说北面正在打仗,啊,那个女金人要送地的事情,俺就想着,这要是有一天俺们得了建州人的地,能不能种点老人参啊——”
马正德差点没呛着了,可这会儿也来不及了,只能叼着烟杆子,做出了高深莫测的模样,勉强忍着叹气的冲动,听着闺女儿兴高采烈地把自家的那点家底子全翻了出来:
“这可是俺们家传的手艺,种点林下参,这要是能成的话,那还不得发达了呀,以后白山的老林子,可就不是穷乡僻壤喽,那还不得挤满了人——怎么说也得搞个辽东药材生产基地出来呀!”
第778章 我骂我自己? 云县.姚花儿 马翠英惊……
眼看着太阳快下山了, 海边方向也吹来了强劲的海风,姚花儿嘀咕了几声,放下了手里的活计, 推门往外走了几步, 喊着门外挑担的汉子, “大侄哎, 今儿买卖如何?可还有卤猪头肉?俺们家老汉最得意那口猪舌——你们广府人叫什么来者, 又给闹忘了——”
“猪脷来的哇, ”卖货郎操着一口广府口音浓重的官话, 停下来打开推车上一个个坛子的封口,“就一小块了,三两不到, 再有半片猪耳朵, 大娘你都要了的话,都是给你便宜些咯。”
“好嘞!”
这都是街坊间的老熟人了,姚花儿笑开了花,回身进厨房端了个海碗出来,“饶些卤汤呗!豆干要还有, 我也给包圆了。”
“有豆干,海带,千张, 都剩个底儿了。”卖货郎干脆用大笊篱把坛子底清了一遍, 又给她满满一大碗的卤汤, 算起来小一斤的荤菜,一斤多的素菜,“你给个十五块钱算咯,常来照顾嘛。”
这算起来, 至少是饶了有三四块钱,而且豆制品不少,这算是很划算的了,买地这里,豆制品的价格跌得厉害,主要是因为大豆的产量上来了,若不然,豆干、千张这都不是什么便宜的菜色,价格虽然低于真肉,但也要高过蔬菜不少。姚花儿眉开眼笑,取钱接货,顺手又给卖货郎塞了两粒大笋,“尝尝,这是昨天刚从山上砍回来的,还是农业专门学校的山地呢,比外头的竹笋可是要好吃!”
是否会更好吃,这倒不好说,但农业专门学校的名头是响当当的,巷子里谁不知道,马家父女俩都是农业专门学校的田师傅?卖货郎咧嘴一笑,也不客气,“大娘都是有心了,明儿有猪脷我再给你留点!”
“哎!劳您费心了!小孟回去路上小心!前头修路呢,有地儿泡水,你注意!”
一个南腔,一个北调,居然彼此也能听懂,交流无碍,在从前这是难以想象的,偏偏在云县却显得很自然,姚花儿和这卖卤味的小孟是老相识了,她家那口子来了南面之后,吃喝上也是大开眼界,新好上一口广府的老卤水——说实话,他们白山内旮旯几乎是不吃卤味的,于是姚花儿就常买,她又十分善于持家,小孟每天推车进城时,她是不买的,等到近傍晚收车回来了,她就来扫尾,这种情况小孟也欢迎,都能给她便宜一点,两边都得了实惠。
“姚大娘,我来接我们家囡囡儿了!”
送走小孟,才放下卤味,门前就又来人了,接下来陆续不断都是来接孩子的——他们所住的城北郊区这里,再往外暂时还是大片的农田,走上半日就是山区,因此暂时没得建厂修路的希望,房价、租金相对的都便宜,算不上什么高尚的街区。
这里的住户,大多都是新迁徙的工人,到了年纪之后要成家立业了,便勉强能把房子买在这里,像是马家这样的条件,已经是佼佼者了,马正德他们住在这里,主要是因为这里靠近专门学校,交通方便,经济上他们还算是比较有余的,因此,不像是其余人家的房屋比较小巧,马家还是延续了老家的习惯,有个大院子,屋子也多,做了暖气分区,甚至还建了库房预备冬天存菜——但很快发现云县这里,库房、地窖存菜都不如北边好使,正好空出了一大片地方,姚花儿便索性开了个托儿所,两岁以上的孩子都能送来,一天收个两三文钱——管饭就是四文。
这里管的饭,肯定说不上好,米粉糊糊调点儿白糖罢了,但托儿所生意非常不错,给周围的工人家庭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很多年轻夫妻,生完孩子休过产假,孩子六个月之后,便完全放弃了上学,采取轮班制,夫妻轮着当班,一个早班,一个晚班,谁没上班,谁就在家带孩子——这种情况,一般六个月都给断奶了,也就是给孩子喂点米粉糊糊。舍得一些的,冬天还能三不五时买点牛羊奶回来给孩子喝,但夏天也就只能如此克服罢了。
这么着坚持到两岁之后,小孩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便可以送到姚花儿的托儿所这里来,摔着、跌着,伤风感冒的,那都是家常便饭,但心大些不在乎的话,磕磕碰碰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以时下这样粗糙的育儿思想来说,那其实也就足够了,将就着混到五六岁,便可以往扫盲班里塞,下课后有老师组织着做点手工活,换点零嘴儿吃了。
姚花儿这里,是收了十个孩子,因为地方有限没请帮工,城里也有几个老妈子互相照应着收二十、三十个的,她这里一个人也足以应付——把库房铺了软布,扔些布娃娃进去,孩子们在里头爬来爬去,玩布娃娃,若有打架的当即呵斥分开,到了饭点儿一个个组织起来吃饭就行了。
她这里并不教育孩子,只管两件事,第一教自主吃饭,第二教自己上厕所,排便要报告——就这两样,在邻里间便是饱受好评,因为孩子教会了这两样之后显然要好带得多了。
奇怪的是,一个孩子是那么多事,五个孩子十个孩子其实事情也就那么多,只要不是十个两岁的奶娃娃同时过来,孩子之间能拉开些岁数差,工作都好做得多,姚花儿这里有两个五岁的大孩子还没去上扫盲班,被她教成半个小老师了,家里也都是夸的,孩子从托儿所回来,还能当哥哥姐姐照顾弟妹,懂事了不少。因此她这里多得是人想送孩子,姚花儿这阵子都还在寻思着呢,要不要街坊间寻个婆子合伙,把自家院子再扩一扩,还能多招五六个学生,不几年内,扩建房子的成本不就回来了,接下来那都是纯赚的。
不过,这也得看老头儿会不会被调走——也是考虑到这点,姚花儿迟迟没有付诸行动,因为他们家到买地之后也经历过几次搬迁,第一次是来买后在云县接受培训,第二次是被分配到了地方的州县去,第三次是因为马正德种田有方脑子灵活,文化课成绩好,被推荐为田师傅,到农业专门学校来接受培训,第四次则是马正德表现出色,在专门学校留任,这之后随时可能会有第五次——马正德作为田师傅被调派到地方上去支援,这不算的,因为人还会回来,但如果去地方的农业专门学校升职的话,那就又得搬一次了。
农业专门学校,是买地工作的重点,扩张得也是非常的迅猛,去地方上筹建新学校,培训田师傅,升职做大教授或者主任,这都是常见的升迁模式,姚花儿的顾虑可不是痴心妄想,那是实实在在的考量。
尤其是前阵子,她看报纸也看到了敏军收复盛京的消息,当时心中就是一动,觉得这或许会是老马的一个机会,因此,这会儿虽然又从家长这里,听说了还有人想把孩子送家里来的事情,但却始终没有吐口,而是含笑说,“这人多了真带不过来,我这都是毕业一个来一个的。”
这家长虽然也是帮人来问的,但就他们自己本心来说,却是希望托儿所的孩子能少一些,自家的孩子得到的照顾也会稍微精心一点儿,闻言都是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大娘周到。”
也有劝姚花儿招个员工,扩大规模的,每个来接孩子的家长,都和姚花儿闲聊几句,这才签字带孩子走人。日落之前,院子里逐渐安静下来,姚花儿这里转身点起灯笼,要挂到门口给两父女指路时,远远地便看到了老马的烟圈——都不用看人脸,就看那走路的姿势,那脑袋上往外扩散的圆烟圈,就知道是老头子回来了。
“咋地,今天加班那?走时也不说一声,菜都煨半天了——今天有卤猪舌!我给你下口面那?”
她挑着灯笼迎了上去,虽然天色已经黯淡,看不清老头子的脸色,却仍是很快意识到了他心情不佳,“咋地了,谁给你气受了?姑娘,你惹你爹不开心了?”
“没有哇!”马翠英也挺纳闷的,“不知道谁招他了,一往出走就这样,爹,咋地了那,你不和我说,和娘说说呗,好好的怎么又不说话了?”
“好好的,好好的?”
马正德见到妻子来了,也不再憋屈了,转身给马翠英额头狠狠地顶了一指头,“要好好的我能一句话不说吗?你这丫头是得把我给气死!我咋就生了你这么个不长心的死妮!”
“我咋了啊?!”
“别动气,老头子,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和孩子计较什么!”
一个委委屈屈茫茫然然的大胖丫头,一个没口子劝慰的老婆子,伴着气呼呼的老爷子回了自家大院,马正德气呼呼地从缸里舀水洗手洗脸,换下了工作服和染了污泥的橡胶鞋,还站在院子里用热水先冲了冲脚,把一天在橡胶鞋里闷出来的味道冲去了,这才盘腿上炕,夹了几筷子猪舌头,把姚花儿抓紧切出来的黄瓜条沾了沾卤汤,送进嘴里嚼巴了几下子。
这会儿的黄瓜还是从暖房里新下来的,在外头卖价格不低,马正德家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不然压根吃不上,马正德嚼了几下黄瓜,吃得满口清香,这才稍微解气了似的,抬高声音向姚花儿告状道,“你说,这缺心眼的死样像谁那?咱家也没有这么笨的人啊!你这丫头,她是生怕不知道咱们是打哪来的,什么根底那?!我问你,白山的汉人有多少,除了咱们家之外,你见过几个白山来的那?”
“再一个,白山的汉人,能捞得着进山采人参那?能轮得着试着在林子里种林下参那?你说你爹那点老底子,都被你迫不及待抖搂出来了,那张主任不明白,别个辽东老客能不明白那?”
连续几个问句,砸得马翠英措手不及,她瞪大眼仔细想了好一会儿,呢喃着试探地问,“爹,你这意思……白山汉人少,采参客少,你这意思……是说咱家不是汉人呗?”
说到这里,顾不上看父母的脸色,马翠英突然一拍桌子,站起身诧异地高声嚎了一嗓子,“我去——咱家,咱家不会是女金人吧!”
马正德翻了个大白眼,姚花儿上去就捂马翠英的嘴巴,“胡说什么!你就是汉人——你随娘!我就是汉人!俺们老家鸡西五道营卫所的,俺大就是卫所兵!老家在关陕,前三十年被调派到辽东前线……真真儿的,只要随娘你们就都是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