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现在再回想起来,当时的痛苦似乎已经有些淡忘了,留下的只有刻骨铭心的情绪,但何二狗仍然认为,对买地的农民来说,去辽东实在不是什么有诱惑力的选择,人这辈子不就图个吃饱穿暖吗?在买地,便是普通的农户,做到这四个字也实在不难,光是劳有所得、平安喜乐这四个字,便是辽东怎么都赶不上的了!
他并不觉得在村子里能招募到多少农户,这和下南洋还不太一样,南洋至少只是热,热能躲,大不了不干活,泡在池子里呗,到了晚上总能出去活动吧?冷这可怎么躲?大雪封门,柴火有限,吃食也有限的时候,时间就像是催命的滴漏,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果然,一听说是要去辽东,刚才还感叹着云县消息灵通,最近又出了这么多大事,甚至还因为辽东要整个回到汉人手中而激动的两人,这会都沉吟起来了,没了方才的热情,哪怕是小赵刚才因为老家被送给买活军而欢欣鼓舞,看起来也完全没有回老家的意思。
何二狗也是松了口气,说实话,他也不想带一帮人上路,这大概是在来买一路上坐下的毛病,在东江岛住的地方就逼仄,来买一路,坐的船舱拥挤,乘客还多,他还晕船,一路上呕吐、发烧,折腾到买地,命都去了半条,打那以后,何二狗就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合,一闻到别人身上的汗味,就好像回到了船舱里,在风浪中摇摇晃晃,坐都坐不起来,接着便是一阵反胃想呕,就是这会儿,都得特意站在上风处,不然早就有点儿失态了。
他多年为奴,很善于掩饰,这点小毛病除了马正德一家之外,别人都丝毫没有察觉,村长和小赵也是一无所觉,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半晌,村长才是拍板道,“去!我觉得还是要去——我看他们也还是会去!”
他的表情十分坚定,并且立刻就付诸行动,走出屋子叫过一个小娃子,“你去把和老四家、张老五家、刘老六家的当家人都叫来,若有后生也都让他们过来,就说村长有事找——”
屋里,小赵也很快有了结论,“确实,还是要去,回老家历练一番也好,若是能找到老亲,那就更好了,俺们一家是南下了,可三亲六戚还有多少都留在老家的,就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不在原籍住……”
不但他们的立场极为坚定,就是被叫来的几户辽东流民,了解了事情始末之后,稍作犹豫也都立刻答应了下来,他们的理由非常的简单,“回老家去,别的不说,就你们的身份,媳妇是挺好娶的,哪怕娶上媳妇之后,不干田师傅了,辞职回来继续种田也行啊!”
这倒是实话,在买地这里是普通的农民,经过培训去辽东带人种林下参,那就是田师傅了,又是买地人,额外高人一等,别的不说,娶亲肯定不算难的,毕竟辽东几百万人是有的,这几年间能南下的有多少?
船是有限的,运量也是有限的,肯定有许多人只能留在当地,买地这里的小伙子过去,不论是经济实力还是教育水平,都是出色的,完全可以任凭挑选。别看就赶了这几年的早,在择偶上那可差太多了。何二狗作为一个适婚的大小伙子,这几年也是逐渐发现,其实很多时候,结婚这种事情就是在赛跑,真不需要跑得多快,只需要跑到女人数目对应的名次就行了,一百五十个男人对一百个女人的时候,只要跑到第一百名,基本就能找到媳妇儿,这和自身到底优秀不优秀其实关系还真不大……
对应到去辽东,这帮小伙子占的就是这几年的时间优势,还有跑了几千里的地理优势,可就是这两个优势,真也就足够了,让他们一下就从找不到媳妇的娶亲困难户,变成了可以从容挑选的富裕户。而有了娶亲的刺激,这些前辽东流民,就像是完全忘记了在老家的生活有多困苦,一眨眼间门,几乎个个都应承了下来,甚至还争抢着想要第一批过去……
“二哥,俺跟你去,俺干活下力!”
“干活下力有什么用?要脑子好使,二哥,我会写三百多个汉字呢——不是拼音,是汉字!脑子可好使了,我跟你去,保证不给你丢人!”
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一帮大小伙子几乎要打起来!最后还是村长拍板:一家一个,先都跟着去云县,谁被挑中了谁没挑中,都看上头的意思,不得互相埋怨,到了云县、辽州都要互相帮助,如果站住脚了,可以往回写信,再设法接弟弟们过去娶亲。——至于小赵这里,乘着大家争抢的功夫,早已把何二狗拉到一边,请他给个准话,不管最后带多少人走,都有自己小弟的一个名额……
这还不算完,好容易这边散了,回家之后,这几户人家又轮流拎着腊肉、白糖过来拜访,又有别处迁徙来的邻居,听到了风声也过来打探的,何二狗这一晚搞到月上柳梢头了才能洗漱歇下,却也是久久不能成眠,枕着手臂,望着地上的窗月出神——今夜这热火的场面,这完全出乎了何二狗的意料,也给了他很大的触动:安乐窝里不安乐,只要有所欲求,就还是得拼啊……从辽东来买地的时候,不顾一切求的是一线生机,可好不容易在买地站住脚了,现在又要出去,为的也还是传承后代那点本能的需求……
本来,他偶尔也还在好奇,买地这里,流民源源不绝,就现有的地盘,不论如何开发耕地,也总有用完的时候,百姓们到了村落安居,怎么会愿意离开呢?到那时候,他们准备如何安顿新来的百姓?可没想到,根本不需要地方上动员百姓们向外开拓,就是现有的娶亲困难这一点,就成了在买地接受过教育的大小伙子,走出安乐的买地,往艰苦的边疆开拓的最大动力!
确实,不走出去的话,怎么可能娶得上亲呢?最近一次买地公布的临城县人口比例,适婚年纪的男女比例,哪怕是在女性比较充裕的城关,也是1.5:1,这也就是说,这一代的男人如果不往外走,就在城市里也有三分之一是找不到媳妇的……当然这不考虑一女多嫁的情况,但那也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何二狗对于他这一代的择偶难度有充分的认识——城市里有三分之一找不到媳妇,农村里能有三分之一找到媳妇就不错了,甚至一村一村的绝后也不是不可能。
不想绝后,不想死得凄惨潦倒,那就只能是向外去拼命的闯荡——这世上哪有真正的安乐乡,原来永远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逼着老百姓去拼,去出死力,费尽所有力气,才能用血肉,在世上打下属于自己的一点印记!才能向这世道证明,自己有资格,让自己的血脉,自己的基因流传下去!
凄苦、破碎、无奈,才是人生的常态,‘正常地’活着,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使是在买地,也要使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样的认识,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当然是十分残酷的,对何二狗来说,也挺叫人丧气的,可不知为什么,这种熟悉的无奈、懊丧,却反而也让他安下了心。自从他一咬牙,跟着马正德一家离开白山开始,他的生活似乎就充满了跌宕、变化,就如同在激流中反复冲荡的小舟,几度险死还生几乎散架,何二狗真有好几次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在山林间面对山神一般威风凛凛的大野猪时;在狮子口外,趴在沟子里,藏身于烂泥之下,屏息轻声,听着卡伦额真的马蹄声从头顶几次掠过,甚至还狐疑地在藏身上方放慢脚步时;在去买地的船上吐出胆汁,喘不上气,恨不得下一刻纵身入海求个解脱再不醒来时……
这些深刻的记忆,就像是他迈过的一道道沟坎,度过的一次次劫数,终于,他到了买地了,他安顿下来了,他能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作换得三餐饱腹、四时衣裳的生活了!何二狗只觉得自己毕生所求,也就只有这些了,他已经不想再拼,自觉已经残破。
不像是马正德,经过无数苦难却依旧坚韧,以一个野人女金的身份,从未停止学习,学会了汉话、汉字,现在甚至去做了种田师父……何二狗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拼的力气了,他就想要这样简简单单地过完一生,可是,今日他终于意识到了,只要生活还在继续,苦难就还在继续,拼搏是永远都不能结束的,不论你有多么的无力,只要你还想活下去,那你就永远都要勉强自己,永远都要克服疲倦,强打精神,永远都要为了在这世间站住脚、直起腰而拼搏……
不拼怎么办呢?他想,我还能干多少年?我现在还年轻,可我得为老了考虑,我不想饿死,到那时候就得有人养我,不娶妻,不生孩子,到时候谁来给我一口吃的?我倒是想清心寡欲,出家算了,可买活军这里不许出家,佛道荒废……这是把最后的出路都给堵死了,为了活下去,我不拼,能行吗?
何二狗真觉得自己已经很疲倦了,好像他有许多魂儿——许多魂儿的碎片,都留在了那些个生死交关的时刻,他再也不能完整了,可他能怎么办?他已经太熟悉这样的感觉了:生活是如此的艰难,劳作是如此的艰苦,但是,最后、最终,还是要面对,还是得去面对。你要活着,你就没法不去面对。
在昏黄的灯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散落在岁月中的碎片给吸取回来似的,何二狗凝望着信纸,慢慢伸手去取他的文具,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又是抗拒,却又觉得熟悉和踏实,好像这样不情愿的挣扎、受苦,才是他应有的归宿,好像在长久的休息过后,他终于又一次睁开眼,真正地在这片乐土上清醒过来了。
“休息结束了。”
他自言自语,在空白的信纸上,落笔写下了自己的回复。“又该拼起来了。”
第782章 上头一句话,下头跑断腿 云县.金主任……
“行, 那就这样,农业支援团,技术老师十人, 田师傅三十人, 这份名单定下来,我盖印了啊——注意,小张,盖印就不能再轻易改了。”
“您盖,我们这名单确实都定下来了——您看后续什么时候签字据方便些,我们这里也好安排场地,再有就是这段时间培训班的各项费用——”
“费用还是按老规矩, 年底结算,对了, 去年的分红,财务那边上周已经入账了,你记得叫出纳过来领支票。签字据的话, 我这边争取下周好吧, 下周三或者周五, 跑两天,把各方面的合同都一起盖章了。不光是你们这边, 还有修路队也得盖章,再有船运那边合同也多,请公章流程还麻烦,能集中一两天内盖掉就一两天内盖掉。”
“好, 那就等您这边通知了,下周我就不出外差,安排他们在学校附近上文化课好了。”
农业学校后勤张主任站起身子, 干净利索地道别,“金主任辛苦了,留步,留步,不必远送了,咱们自己人——校长还说要找您一起喝茶呢!瞧您,这阵子突然横插这么一杠子,又瘦了……还是要多吃多进补些为好,年纪上去了,更该注意蛋白质的摄取……”
“我就这样,胖瘦都快,这阵子是加班多了,闲下来能好一些,你和你们于校长说,让他给我留着好茶,下个月吧,下个月我去找他——”
到底还是站起身送了一段,看着张主任在楼道里和他挥手道别,转身下了楼梯,开拓委员会金主任——现任敬州府尹金逢春之父,从前的临城县县尉,这会儿买地开拓委员会常务主任,也是有些疲倦地拧了拧眉心,转身一拎茶壶,又空了,忙快走几步,打开通往秘书室的门,“小李,泡壶凉茶来,我这又上火了,哎哟,嘴里两三个大泡!”
说着,便急匆匆地茶杯自己下楼去洗手间洗涮——这小楼的水塔都是后装的,当时建起来的时候,主楼就没有茅房,还是后来几经争取,才在院子角落建了一男一女两个茅房,外设一个自来水池子,条件在买地诸多衙门中绝对不算好的,但工作却十分繁重,加班是家常便饭,金主任甚至在办公室里都设了一张床,最近半个月他除了去澡堂之外,基本就是不离开办公室半步,直到此刻,才看到了一丝回家的曙光。
好在别的部门差不多也是一样忙碌,这才让人的心理稍稍能平衡一点,金主任上完茅房出来,涮了杯子,在空地上来回做了几个健身操的动作——这还是从体育课上学来的,什么跳跃运动、伸展运动,和金刚功比要动态得多,还真别说,闲了舞弄几下,肩背都能舒服不少。上楼回到办公室里,小李已经烧好热水,泡了一大茶壶的凉茶,“这几天热得厉害,快入梅了,我嘴角也起了燎泡,喝点凉茶就好了。”
他是广府人,对凉茶非常信仰,也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金主任也觉得喝了凉茶好得快些,听到小李提起天候,他顺口说,“天气热了,就叫采购那边买点凉茶药材回来,给大家都泡上吧,还有绿豆多买点,绿豆去湿,好东西,夏天必定涨价,这会儿买些回来,还能多喝点,至少喝到入秋没问题。”
从他和农业学校后勤小张交谈到现在,里头有四五门子的话,多少都和钱有关——和田师傅等人签的合同,肯定是关于待遇和责任的约定,这是和钱有关的,给办公室同僚争取的凉茶福利也要花钱,花的还是委员会自己的日常小金库,至于小张说的,培训班的各项费用,是指农业学校根据委员会的要求,增开人参种植培训班,招募药材方向田师傅的各项支出,包括学员们的住宿,教师们的课时费。
人参种植培训班的主要教师马正德、何二狗,都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讲课费,主要因为培训班的工作量是在原有工作量之外的,这笔钱当然要由委员会来出,否则,什么都给农业学校出,农业学校哪来的经费?贴钱办事,不可能尽心。
除了这些大项的开支之外,还有很多细项,哪怕是教材费、电费、粉笔费,日积月累都是不小的支出,这里有花头吗?可能是有一点的,但金主任认为,水至清则无鱼,自己这里一纸公文,农业专门学校便也是跟着通宵达旦的折腾培训班,不给上下经办人员润滑润滑,他们心里能没有怨言吗?只要控制在一定的幅度内便是了。
他是做县令出身,在抓大放小,把握尺度上,拥有丰富的经验——狠抓这种经费报账的精力,拿去和田师傅们多谈谈合同的条件,还能省下更多呢,别看开拓委员会主任,一副位高权重,进出银钱成千上万的奢遮架势,可也就只有金主任自己知道其中的辛酸了。
求人!这是开拓委员会最主要的工作——尤其是求各种专门学校,让他们挤出人手来,这一度曾经是开拓委员会唯一的工作,因为这个委员会主要的职责就是码盘子:做算数,计算出开拓任务需要多少人手,再向各方面摇人,看他们能供给多少……
一般来说,计划数和供给数都存在极大的差距,比如说,广府道的田师傅,金主任亲女儿,金府尹写信来要人,但农业专门学校那里,整个广府道就只能先供给200个田师傅,他们还要去各地观察农情,最少经过一年的调研,才能拿出普遍的种植方案来。再算上他们下到村里能培养出的学生,新种植技术在广府道的扩散,至少是要用三年做一个周期。
但这能符合各地主官走马上任前的设想吗?只看金逢春就知道了,她对敬州农业的设想,至少需要在敬州府内就铺开两百个田师傅才能实现,但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农业专门学校又不是养鸡场,两个月就产出一批合格的肉鸡,专业老师不说,便是田师傅也有培养周期的,面对各地委员会的要人,他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教学效率只能如此了,再求快,那学员质量就要降低,他们也不敢砸了买地农事的金字招牌啊!
到处要人,到处无人,这种焦虑,贯穿了开拓委员会的整个工作内容之中,是完全的主旋律,金主任上任之后,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要预算,改变支付结构,总算是能让工作勉强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