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我们来说,就像是阿里巴巴找到了四十大盗的宝藏,却只得到了散落在箱子外头的一条残破的项链!”
德札尔格说,他是个性子有些急躁的中年人,声音很大,习惯于用挥手来表达情绪,因为他本是工程顾问,习惯了在吵嚷的工地中和工人交流。“更让人烦恼的是,翻译者没能好好地传递教材的精髓,有些翻译非常的拗口,我们基本只能通过公式来了解教科书的内容,这是非常恼人的!”
“你们在说的翻译者是贝尔吧?”贝尔是汤若望的母语姓氏。
“这个是这个可尊敬又该骂的绅士,要么他的汉语不好,要么他的拉丁文不好,要么他的数学不好,这三样必须占一个,那翻译的质量简直没法说!更可气的是,他只翻译了上半本!下半本甚至连原文都没有,这几乎要把我们给逼疯了!”
毫无疑问,在如今这个时代,哪怕要看到这一册教材的下半本,最直接的办法也只有肉身前往华夏去‘取东经’了,指望汤若望翻译好下半册,并且寄送回欧罗巴,再度落在这些数学家手上,这是不可能的。如今西班牙和法国正在交战,而且,大家的信仰也是不同,根本就没有通信的可能,能得到上半册已经是巧合了。
再加上,法国现在并没有往华夏派出船只的意图,他们想要通过本国的使者弄来教材,希望也是渺茫,哪怕是想要学习汉语,都没有途径。那么,想要看到完整的教科书就只有一个办法了——也就是和这帮或者情愿,或者不情愿的英国教士学者一样,亲自前往华夏,学会汉语,自己把这些教材翻译成拉丁文或者法语,带回欧罗巴来!
带着这样的急切,最性急的德札尔格拉上了性格柔弱的费尔马,在梅森和帕斯卡尔父子的帮助下,和本就对东方贤人宗非常好奇,同时也是数学爱好者的让.阿诺一起,筹措好了一趟远航探险之旅,说实话,最终他们能成功离开法国口岸,多少还要归功于德札尔格的身份——他是炙手可热的红衣主教黎塞留的手下,虽然只是一个工程技术顾问,但也足够让他们享有一定的特权,能在战争时期离开本该被严管的口岸了。
不过,也因为这一群人养尊处优的身份,以及社会经验的匮乏,他们启航之后,就不断和船长发生冲突,抱怨着航程的艰苦,屡屡和船员口角,最终,在黄金海岸,冲突到达了高峰,船长声称自己受到了船员的压力,为了避免哗变,只能毁约,把他们无情地抛弃在港口,至于这艘船,骗走了大笔的川资之后,又买走了奴隶,带上黄金,从港口直接扬帆去新大陆了。
在遇到这两艘船之前,这些法国人还以为船长只是受了手下的裹挟,直到现在,才知道恐怕这是一出早就设计好的双簧戏,不由得长吁短叹起来,这才叙说着后续的进展——这几个可怜的旅人流落港口之后,受到了其余船只的同情,有人提议把他们送回欧罗巴去,愿意让他们欠着船钱——这可是一大笔钱,能够接受赊账是不容易的,当然,如果签下的借款合同中有复利条款,那就很难说这好心背后是否包含了别样的目的。但这几个人还是坚持下来,想要再找机会去华夏,不愿承受无功而返的屈辱。
“我们在港口靠给人算账为生,等待了两个月,终于等来了去华夏的船只,但是……”
但是,不巧这居然是英国人的船只!而费尔马一行人指望的其实是荷兰船只,荷兰和法国的关系相对缓和,而且,他们在荷兰也有不少朋友——笛卡尔现在可就住在荷兰那,要不是距离遥远,他的身体禀赋又有些柔弱,他早已迫不及待要和朋友们汇合,一道前往华夏了。
即便不能搭乘这艘船,他也在信中说起,自己会寻找机会,加入荷兰前往华夏的远航船——荷兰人在东亚是有贸易据点的,自然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在他们动身之前,荷兰也流传起了买活军的海航新规定,并且,和英国人不同,荷兰人对于这几条贸易规定并不反感,甚至还认为很有道理——如果每个国家都秉持着这样的规矩,那他们做起生意来也就更放心了,总的说来,他们的兴趣是很集中在贸易这一块的。这几个数学爱好者,还抱着万一的指望,希望在港口遇到有笛卡尔乘坐的荷兰商船呢。
“哈哈,如果这样的想法能成真的话,你们也就不会想要登上我们的船了!”
这群可爱的知识分子,实在是很无害的,再加上他们抱有同样的目的,这一下,两艘船上的乘客就都感到和他们很合得来了,他们的沟通倒也不算多成问题,这年头,大部分教士都能掌握三到四门语言,而数学家们虽然不会拉丁文——那是教士阶层专用的语言,但他们中有好几个会说英语。由威廉医生代表的学者,还有两艘船各出一名的教士,倒是都认为把他们顺路带往华夏无伤大雅,自古以来,学者都受到优待,上帝的仆人更是没有国籍之分。
反对带上这一行人的恰恰是两名船长,因为这些乘客们下船时被洗劫了随身行李中的值钱东西,现在除了随身的一套衣服,还有一些纸笔之外,通通一名不文,他们既无法给船长结算报酬,反而还可能阻碍到船长和教会雇主的结账行为。
这下,事情有点为难了,在海上,大家都得听船长的,哪怕是教皇都不能干扰船长管理自己的船只,这是众所周知的规矩,而乘客们虽然不反对法国人上船,却也还没到愿意为他们支付船钱的地步,就连威廉医生都有点为难了——他倒是有钱,即便身上没带着金币,也能凭信用结账,但,作为御医,如此帮助法国人,会否牵涉到未知的政治事件中去呢?要知道,在英国宫廷之中,‘亲法’有时可是很严重的指控。
“让他们上船吧!”
出人意料的是,最后拍板的人居然是水手史密斯。这个英国水手毫不掩饰他的欣赏和喜悦,望着这群法国人,就像是望着一箱宝物,“如果你们真能读懂高等数学公式,那就是稀缺的数学高级人才了——帮助你们到达买活军领地,是每个活死人都该做的事情!”
“但是——”
“喂,我说,你只是一个水手——”
史密斯转向两名不满的船长,只用一句话就把他们给压制住了,“你们既然都去过身毒,应该知道东方的丝绸有多受欢迎吧?我告诉你们,实际上,外国人能买到的丝绸从不是上品,因为最好的丝绸,从前都是供给东方宫廷的。外国商人只能买些普通货色——我就这么和你们保证,如果你们把这群数学人才送到买活军的港口,所得到的信用分,足以为你们兑换到能购买一箱上好丝绸的配额,这么一次返程贸易,所获取的利润就足够让你们发家致富的了,船长们!”
于是,船长们立刻就被轻易地说服了——既然他们看到了好处,又有什么必要反对呢?而威廉等人也接触到了一个新的政策——信用分奖赏政策,史密斯解释说,信用分又叫政治分,臣民们完成了政府所号召的行为,便会得到奖赏。而买活军衙门非常注重人才,尤其是精通数学、物理、化学的人才,如果能把他们带到买活军的土地上,所得到的奖赏足可以帮助一个年轻人开始一段辉煌的事业。虽然衙门没有太多的专营权,但却会给予稀缺的商品配额,这能带来的利润并不逊色于专营权多少。
“我想要马口铁配额,只要有一批马口铁,就可以开始经营罐头厂,我非常看好这个行业。”
史密斯免不得又要解释什么是罐头,以及这背后蕴含了怎样的科学道理了,人们一边听着一边返回船上,清教牧师立刻把这些数学家介绍给约翰.沃利斯,同时和让.阿诺交换了会意的眼神:这些学者的信仰往往不是很虔诚,随时可能发生转变,当然没有理由把这些可能会在华夏大放异彩的人才让给圣公会的船只,不如趁热打铁,巩固他们和清教的交往,而沃利斯不但是个数学爱好者,同时也是最虔诚的清教徒。
“德札尔格先生,久仰大名,我对梅森沙龙也非常的向往……”
“费尔马先生,我读过你私下发表的《平面与立体轨迹引论》,可真是杰作!我认为您完全应该将它公开发表。”
“哦,这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尤其我们现在又要前往一个未知的国度,说实话,我的内心非常忐忑,但是,一想到我一向引以为傲的智力,在东方恐怕也变得毫不出奇,处处都是能指点我的数学大师,我就又感到一阵从内心迸发而出的向往,实在地说,我是受到了德札尔格的拐带了,这一切全得归咎于那本《高等数学》……”
不顾艰苦的航行条件,数学爱好者们很快就谈笑风生起来,沃利斯很快就得到了费尔马馈赠的《高等数学》翻译抄本,说实话,这把接下来的航程变得更让人难以忍受了一些,这群疯狂的数学爱好者在昏暗的船舱、颠簸的甲板,还有狂暴的风雨中喋喋不休地谈论着数学,随处可见他们用粉笔写下的算数,水手们抱怨着这些公式让人头晕目眩,不过,好在这一路上没有太大的风浪,他们很顺利地越过了好望角,在桌山补给之后,顺着信风重新北上,在出航四十五天之后,到达了离开非洲之前的最后一个重要港口——麻林地。
“看啊!那是什么!”
这个上午,船只才刚准备入港,德札尔格就在船头发出了喜悦的高叫声,“这是船坞——而且是修葺大船专用的船坞,人类文明的证据!自从我们进入非洲以来,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体面的船坞!”
不顾英国人不太好看的脸色,他立刻下了断语,“朋友们,我可以宣布,从这里起,我们就进入了华夏的势力范围了,看啊,看啊,看那严谨的结构,和我们截然不同,却又巧妙的设计——我已经感受到了!”
“华夏文明独有的香气!”
第810章 . 怀疑的种子 海上.ssr们 本初子午……
如果把这里划归为华夏的势力范围, 那么,位于身毒的东印度公司,又该怎么定义自己的身份呢?德札尔格直率的性格, 让他有时难免显得不那么讨喜,但他也有他的优点,那就是他几乎不可思议的交际能力, 船只刚刚进港停泊没有多久,德札尔格就和本地的土人交上了朋友, 并且说服他们领着旅行者们去参观了买活军留在麻林地的船坞——在他们的船只离去后不久, 这里就被封存起来,成为了一个宗教性的场所,本地的巫师甚至会组织人过来朝拜祭祀, 俨然把这里当成了一处建筑奇观。
这么做是有道理的, 因为船坞的规模很大,留下的木架也很精巧,它采取了石木结合的方式,并且制作了铁链闸门,这都是非洲本土完全没有可能达到的技术水平, 和古埃及秘境的金字塔一样,这种规模的建筑, 可以让外敌非常明确地认清彼此的国力差距, 从而避免无意义的战争——当然了,或许大家也都知道,光靠麻林地的土著建不起这样的船坞, 但这没有关系,至少周边的部落都知道,麻林地交上了强大的朋友。
“至少有二十米高, 对于本地的土著来说,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难以想象这是一个临时船坞,就算是在伦敦造船厂,这种规模的船坞也是值得喝彩的。”
“这样的建筑形式,是我从前没有看到过的。”
人们围绕着这个壮观的建筑啧啧称奇,兼任建筑师的德札尔格已经完全着迷了,“它必然经过精密的力学计算,才能用部分木材取代石材,还有——这种加固的涂料,像是罗马万神殿和斗兽场用的火山石灰,但明显要更坚固得多!”
确实如此,光滑的石灰涂料,把石质基底和木制的脚手架很好地结合在一起了,同时,脚手架所采用的榫卯结构又有浓浓的东方风情,让人们大开眼界。这样的工程当然完全是人造的,但它精湛的技艺,以及完美的施工精度,却比任何天然奇观都更能征服这些数学爱好者的心,他们知道,这不但代表买活军的施工水平远超欧罗巴的普通工匠(不能说欧罗巴没有好匠人,但好的建筑师都在修教堂,他们肯定不能随手设计出这么好的临时船坞),也代表了他们的数学水平普遍地高于欧罗巴船员,一个随船的维修工,随随便便就能设计出这样的船坞,这在欧罗巴是不可能的事情。
哪怕只是一座船坞,也能看出文明的高度,这下子,学者们对于史密斯的话没有那么将信将疑了,甚至有些人已经在询问,自己能否学到设计船坞的知识——这些知识有助于他们回到欧罗巴之后平步青云,他们当然上心了。与此同时,数学家们则绕着船坞不断地打转,试着用自己的步子来测量船坞的尺寸。
“我们或许可以从船坞来推算华夏远洋船只的体量。”
在这个时代,数学爱好者不太可能仅靠这一个爱好而谋生,他们多数都另有职业,而且往往是好几个领域的专家,最有名的当然是笛卡尔,在数学家之外,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哲学家——正是因为这个身份他不敢长待在宗教势力强大的法国,毕竟,众所周知,哲学家总是一不小心就挑战了神学院的地位。德札尔格是建筑师和工程顾问,至于费尔马,他本来准备像所有体面的官宦之后一样从事法律业,但在船上时,他对于航海发生了兴趣,便轻而易举地成为了半个船舶测量专家,“我可以设计一个公式来计算船舶的排水量,只要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测量船坞的尺寸,就可以估算出排水量来。”
但是,当然,他们没有这样的闲空,补给之后就要再度匆匆上路——而且,能近距离浏览一番,已经是友善的表现了,麻林地的土著怎么可能容许洋番来摆弄他们的圣地船坞?
“这里大概是整个东非最文明的地方了。”
由于奥斯曼帝国的存在,他们没有去埃及补给,因此无法见证埃及行省的开化程度,不过,麻林地的人民还是给旅行者们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欧罗巴人对非洲的印象是直接而刻板的:黑色的人种、原生态的,几乎不能完全遮蔽身体的服饰,稀疏低矮的泥砖建筑物……基本上,只要一离开马里帝国和黄金海岸,这几种印象可以涵盖他们经过的所有港口。而且,这些港口的秩序也完全依赖当地的白人维持,黑人们如果不是被白人管理着,就几乎完全不能沟通,既不会做买卖,也不会出来和他们见面,在岸边一看到船只,就纷纷躲往密林里,完全拒绝和航海者们打交道,理所当然他们也没有值得一提的船只。至于说王国、文字、历史、城市,对原始部落要求这些,似乎有些强人所难了。
但是,麻林地这里是不太一样的,麻林地是一个由黑人国王管理的城邦,它已经有点城市化的样子了,至少有了一些石质和木制的建筑物,有些建筑物明显可以看出有奥斯曼帝国,或者是东方古国的特征,暗示着它是由这两个国家的旅行者指导建成的,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城市居民不少,而且其中识字的人很多,政务也较有条理,甚至旅客们还在巷子里发现了一所学校——这实在是太罕见了,一所任何人都能来就读的社区扫盲学校!
“这再正常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