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打到最后死的人只会更多,而土地不就腾出来了吗?正好给北方流民接手。听起来非常的残酷,但就是这么个道理,有时候能耕种的土地就这些,或者说好耕种的土地就这些,华人下南洋,那南洋土著肯定要让出一部分资源来,当然,现在的南洋开发矛盾没有那么尖锐,主要是因为买活军的生产力非常先进,这让分享的痛苦大大减弱了,但,倘若华人的需求变得越来越大的话,自然会有人想办法要削弱一下土著的需求——而对买活军这样的政权来说,所需要的仅仅是一纸文件,几次贸易,一些早已淘汰的火器,甚至,如果他们愿意的话,还能从这些贸易中挣到大钱,赢上好几次呢。
谢双瑶一点也不怀疑陆大红的政治立场,不论是对自己的铁血忠心,还是对于道统的坚信,只是陆大红同时也是一名转型中的封建军队将领,采用阳谋削弱潜在的对手,在她看来是非常正当的,‘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么。
不过,她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所有优势政权,最后都会呈现出一样的嘴脸,到处贩卖战争以肥自身,这在另一个世界是帝国主义国家的拿手好戏——这么说好像把她也骂进去了,毕竟,开发南洋可是她一手主导。不过谢双瑶认为,在没有萌发国家、民族意识,曾经属于华夏疆域的地方进行华夏再开发、华夏意识的建筑,这是一回事,贩卖火器促进战争,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不管怎么说,底裤还是要有的。
“安南的事情,是他们藩国的内政,我们不管是说得过去的,做一些铁器贸易,也很正常,他们买回去是不是熔铸了制造兵器,这个我们也管不了。”
她说,“但火器还是不要卖了,这是说不过去的,安南的越族也是我们华夏百族之一,现在广右道、彩云道等地,越人也为数不少,他们国家的事情是内政,可人民是华夏百族一员,火器不是不能用,但最好不要这样卖。”
与会者们人人神色一动,各自咀嚼着谢双瑶的话,陆大红脸上则清晰地浮现出了一瞬间的不以为然,但很快又化为纯粹由衷的臣服,她大声说,“是,明白了六姐——这么说来,下一步,除了之江道之外,不妨就往江左道迈一步了?”
谢双瑶对她的心理活动洞若观火:陆大红已经成长起来了,不再是那个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彬山女娘了,十年的军旅生涯,位高权重的工作经历,使她也养成了很强的主见,以及独立思考的能力。这当然也是谢双瑶所乐见的,毕竟,没有独立处事的能力,不可能胜任繁重的工作,那也就意味着这个人才在晋升上的掉队。
但是,随之而来的副作用,必然是在她眼中,那层崇拜光环的逐渐褪色,陆大红仍然敬畏着谢双瑶的异能,但她或许也正在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谢双瑶能力的局限——她的缺点和她的虚弱。这些都是必然存在的东西,谢双瑶是人,人必然有缺陷,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但这些认知,也会不断地削减她对谢双瑶的敬畏……这会儿,或许她便正是对着谢双瑶死抱着不放的那点矫情而不以为然:要经略安南,冲突是难免的,说不定还要来一场灭国之战,到时候杀的安南百姓难道还少了吗?能通过这些手段来尽量保证己方士兵存活,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的想法或许并不假,谢双瑶难道不会因为这份矫情而自嘲吗?当她不是最上层做决策的这个人时,难道就没有偶然泛起一些极端的想法吗?但是,有些事只有最高层的决策者才能完全明了,才能品味其中的三昧。
在这样一个时刻,谢双瑶不期然地想到了《银河英雄传说》,想到了奥贝斯坦,她心想自己或许也需要一个奥贝斯坦般的人物来干脏活,这能很好地调节她和陆大红这些手下的潜在矛盾,但是,她很快又暗暗摇了摇头:宁可迂腐矫情,她也不能允许立场出现一点儿偏差,否则,上位者的一点偏差,放大到基层,便会是令人瞠目的风暴,而历史正在睁大眼注视着这一切,用人命写下的记录也无法掩埋。
它将会成为上位者,成为政权永远的耻辱和争议,在漫长的时间段中不断地散发负面影响,所有的省力都自有它的代价,谢双瑶不能不铭记这一点,不能不时刻警醒着自己。
她在不断前行,不断享受着这一切的同时,也在不断累积着危机感,盘子越来越大,挑战也越来越高了,她的视野越来越大却也似乎越来越模糊,究竟能全心全意的信任谁,依赖谁?或者,她只能如此孤独而不被理解地往前走去,注视着一个个曾经的战友和下属走入历史的分岔?
但至少这一刻,他们还走在一起,那么就要尽量先享受着并肩前行的时光。
谢双瑶收拾了所有负面走神的情绪,她又满是自信地露出了朝气蓬勃的笑容。
“江左道,确实可以是多卖出的一步——一小步,我的想法,要不要再多走一步,索性取了湘江道,如此一来,江南一带大部贯通,川蜀三峡的上下游,便和我们买地彻底连接起来了——”
第831章 水利队在行动
“小心脚下啊——都注意了, 这段昨天摔了两个,都是骨裂了,得休上几个月不能干重活,都悠着点, 宁可多走几趟, 咱们别背太沉了!”
“哎, 知道啦!姑娘, 我这多少斤啊?”
“您这筐六十斤重,大哥, 给, 这是您的筹码。”
“好来!”
抹着颊边的热汗, 接过六根筹子插入胸前的内口袋,感受到细长筹子隔着里衣在胸前留下的触感,汉子咧嘴一笑,把空荡荡的筐子甩到背上,踩着水鞋, 返身又排着队往水里走去,这条队伍大约七八十人, 江滩边上也是热闹非凡, 挑碎石的,称重的,过来运石头的, 还有买家带了自己的车队现场挑货, 讲价称重, 上百个人簇拥在这里,虽然已经进了九月,今年天还冷得早, 但此处却全是热气蒸腾的人味儿,要不是买活军三令五申,真有些年轻小伙子仗着年少火气旺,只穿着短打就下水啦。
“热水热姜汤来,热乎乎的茱萸汤,还洒了胡椒,发汗散寒,一大碗一文钱!”
岸上,架着灶火贩热汤的小贩,也在不断的吆喝着,“还给加红糖,甜滋滋的,喝了身上便有力气!大哥,身上可别亏待了自己!您有饭盒我也给您热热!”
这话是确实的,虽然买活军也给干活的人免费供应热水,但下苦力的人,真不能亏待了自己,再加上如今出河工,不比从前无偿,收入是很丰厚的——按筹码来算,一根筹码一文钱,一个汉子一上午能赚到三十文钱是轻轻松松的,若是大力的,下午再干两个时辰,一天五十文也有,一个月这就是一两银子多的收入,当然这对于商铺管事、师爷书生这些来说,或许算不了什么,但这些下苦力的汉子很多都是农户出身,从前哪里见过这么多钱?
这么算,一文钱的汤,便也喝得起了,至于热饭盒,这是针对那些来运货买石头的商人说的,也只有他们才会自带饭盒,来做事的河工当然都是跟着买活军吃,这一顿是免费的,白米饭可以放量吃饱,还有小咸菜——咸菜里甚至还有小虾米呢,虽然这也是在江边,但不是渔民的话,农户在小咸菜里能开荤腥的机会还是不多见的。
“一二,一二,跟我起!自古来江面风波大哟!”
“自古来江面风波大哟!”
“浪难平!”
“浪难平!”
很快,又是一筐筐的碎石被装填进筐,挑夫们手扶着扁担,很有经验地拿手掂量着,感觉到了自己的极限,便示意喊停,一猫腰钻进扁担下方,足下生根,借着那股子上顶的力,把挑担就抬起来了,箩筐在空中划出小小的弧线,它开始晃起来了,挑夫们一手搭在扁担上,缓和着箩筐晃动的幅度,借着这股力道往前迈步,又往后一仰,缓和箩筐往回的力道,他们很快迎合上了劳动号子的节奏,跟着喊了起来,“多少船哟!葬水中!”
今日来了,买活军哟!”
就这样,一行挑夫都跟着劳动号子的节奏,掌握着箩筐的晃动,脚步一致地往前走去,如此,箩筐在半空相撞的几率便也随着减少了。这是劳动号子最重要的作用,协调众人的劳动节奏,避免不经意的冲突。一个又一个挑夫加入了这行队伍,逐渐没入水中。
脚一踏入水里,那就又不一样了,他们立刻便感到了一阵模糊的凉意,倒不算是太刺骨,因为有了橡胶鞋的保护,这个鞋——虽然非常臭脚,但却也是很防水的,鞋底还镌刻了深深的波痕,可以咬在滑溜的石滩上,帮助主人稳住身躯。
否则,单次运送的碎石,重量肯定还要更小,而且一天能干活的次数会非常有限,理由是简单的:冷天入水,若还是赤着脚,本身对体力就是非常大的消耗,做多了第二天就要生病的,生病的人数多了,没人干活,还容易激起民变。而且光脚踩石头确实就是容易滑脱,只能是一再降低重量,否则要是摔倒了,白做工不说,人立刻就能摔出事来,好点的,几个月不能干活,要是不好的话,一辈子爬不起来都不少见。
但现在,买活军的河工就不一样了,和衙门那让人望而生畏,每年都要死不少人的河工相比,买活军的河工简直就是在享福,不但提供便宜的橡胶水鞋(这个东西,种田也是很有用的,在外头根本有价无市,在买活军这里,只要能干三十日的河工,就有资格用便宜的价格购买),还有热水,上好的白米饭管够吃,而且,除此之外居然还是每日给钱的!
这和衙门那种要自备干粮,热水也没有一口,条件简陋,完不成还要被鞭打的河工役,怎么能算是一种事情呢?毫无疑问,挑夫们也很快表现出了区别于老式河工役的热情——个个卖力,又听话又热心,老实知礼的地方,简直和敏朝衙门治下的那帮刁民,完全是两样面孔了!
一开始传出要找河工役的消息时,只是城关这里,一些消息比较灵通的苦力有信心过来做一做,这会儿,四面八方村子里的百姓们都乘着农闲来赶河工了,很多乡镇就是这样第一次有了对买活军的认识,在此之前,他们村里一整年也很难得和外人打交道,对于县里的变化都很模糊,就更不要说买活军啦,就算是买活军无往而不利的私盐买卖,也不可能遍布每个乡村,走出买地这么远,除了沿线的州县村落之外,别处也实在是照顾不及的。这会儿,买活军的名声却是随着河工而四处飘扬,不消一个月光景,十里八乡都知道了福建道的这个义军——虽然不是官府的势力,但看在对百姓好的份上,便不是乱军,称一声义军没什么问题。
如果不是要走一段水路,两个箩筐加在一起,挑个一百五十斤的担子,无论如何那是没什么问题的。路途短的话,二三百斤也来得,就是因为有一段涉水的路程,而且石子滑,一般人都是六七十斤,也是听劝——确实没必要逞强,在水里滑跌了,那不是开玩笑的,便是没有摔出事情来,深秋受寒,发烧起来,岂不是也耽误挣钱?
“我们这一段水道,再过三五天,差不多也就都清完了吧?河道倒是深了不少!以后江心的‘阎王漩’,估计是不会再有了!”
很快就到了晌午时分,那边已经在分批放饭结工钱了,还有些卖力的汉子,多挑了最后一趟,这才喘着粗气去结钱领饭——说起来,买活军还真有点傻大方的意思,这里吃饭也是要有凭据的,就是去结钱兑筹码的时候,给的木牌。按十斤一根筹码来算,只要从江心挑了十斤石块过来,去领筹码,那照样也有一根筹码得,拿了这筹码,就可以去换一文钱,顺便拿一个木牌。
当然了,这也是不许弄虚作假的,要是有人想要一文钱买了筹码去换,顺便蹭饭,会被抓出来赶走,吃过饭的人,手上也会印一个一时水洗不掉的记号,不过大体来说,这个规定仍然是宽松得有点过分了。十斤石头就换一文钱加一餐饭,摆明了就是蚀本啊!
很多车夫,甚至是来买河石的商人,都有这么来蹭点好处的,当然,他们也不敢太过分了,至少三四十斤是挑一下的,十斤石头这样做得太明显,他们也怕买活军的老爷们发火。不过,老爷们虽然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也并不吭声,他们好像根本就不在意自家的饭被这些人蒙混去吃了——多可惜!那样好的白米,一点麸皮没有的,两大碗怕不是一文钱、两文钱都卖得了的?给这些人吃真是亏了本!
但是,买活军大概的确是很豪富的,他们的管事真不怎么在意这个,就是这一点,便看出买地的日子过得有多么好了,叫人打从心底生出迫切的向往来,白米饭随便吃……盐也不值钱,别的不说了,什么蛋也便宜,十天半个月总能开开荤……那听起来实在都太远了!就这两点,便足够让人心动——别的不说,这上好的雪花盐腌制出来的咸菜,都叫人上瘾一样的好吃那!
“嘶——哈!”
皱巴巴的腌青椒,饱含着咸酸的汁水,又是辣兮兮的,那汁水把饭一拌,便是下饭到了极点,吃完了还要叫人嘶哈个不停的,额角沁汗,只觉得一上午的寒气都被逼出来了。岳老三咂了咂嘴,发自内心地赞叹道,“娘的,买活军便连咸菜都这样好吃!这活真是恨不得干到地老天荒去!可惜啊可惜!咱们广济的水道怎就这么好走呢!”
“就是!”
“下一步,水利队的大人们要启航去黄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