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498节(2 / 2)

你有威望,我有忠心;你有智慧,我有忠心;你有教产,我有忠心。马丽雅或许只有这一张牌,但,没准她的这一张牌,就是大王呢?!

桌面后,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清浅,面对马丽雅绝对正确的陈述,没有人敢加以丝毫的反驳,大家明里暗里,都把眼神投注向了坚信大祭司,反而很自然地忽略了本该也十分重要的圆性,这大概或许就是能力带来的直接影响了,职位可以强加,可以提拔栽培,但很多东西只能自己去争取,在这样的博弈中,不进则退,权力只在真正的能力者中流转。

在所有人意料之中的,坚信大祭司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而是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尽管所有神职人员都在修炼自己的魅力,但坚信大祭司的从容不迫,也令这些行家非常佩服,他似乎从没有一刻真正失去过自己的风度。

“您说得对,马丽雅大祭司,对六姐的忠诚,当然是绝对的,无需讨论的第一前提。”

他笑着说,“您如此再强调,倒还容易让人形成一种错觉——好像我们中有谁没有和您相当的这份忠心似的。”

轻盈而又有力地回击,一下击溃了马丽雅刚刚获得的那种仿佛是天然的正义性和高高在上的俯瞰感,也让大家看向马丽雅的眼神发生了变化,驴子修女也不敢把自己置于所有人的对立面,她立刻说,“当然不是!这的确是不言自明的绝对前提——对六姐的绝对忠诚和服从!我们只是……只是在商讨执行路线,忠诚思路的问题!”

坚信大祭司笑了笑,似乎有些不置可否的味道,他看了圆性一眼,圆性立刻知道,他该出面说话了。“还是说回正题吧,我来总结一下几方的观点,大家随时补充……”

该表态的方都表态了,余下的都是敲边鼓的配角,除了个正在出外差无法赶回的大祭司之外,七个大祭司很快就统一了态度:对于民间的呼声,知识教没有权力去抹杀和否认,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如实上报。同时,按马丽雅的建议,丰富信息,指出知识教有能力做基层组织工作,让六姐有决策的依据,同时也按坚信大祭司的思路,要指出知识教插手基层组织工作的负面影响,以及祭司们对此的保守态度,表明祭司们头脑清醒,并无不当的政治野心。

这不能说是和稀泥,应该说是成功的调停,至此,一份代表了方利益观点,统合了郑将军、驴子修女和坚信大祭司意志的报告,差不多就定型出炉了,效率倒是比圆性想得更高一点。其实,南洋的决策一贯如此,效率是很高的,圆性虽然不习惯于这种速度,但并不真正排斥这一点,他也不喜欢没日没夜的开会。

这一项议程结束之后,大家继续商议其余重要事务,譬如未来一年的传教方向,教义统一、多分支神话结合的基本原则,小祭司的考核标准,待遇问题,小祭司的建议和反馈……一整天的会开下来,散会时已是日暮时光,大家都是头昏脑胀,很多人都说要在晚餐时至少喝两杯咖啡,因为今日议程才刚刚过半,很明显会议要延续到深夜了。

圆性这里,开会完全是开疲了,一点胃口也没有,再加上他从前信奉的教派,讲究过午不食,他索性直接跳过了晚饭,而是留在会议室整理下午的材料,汉派存在感太低,在很多问题上他根本插不了嘴,晚上估计也是枯坐着当个配角,不如乘机整理由他负责的昆顺走廊文书。

点亮电灯,聚精会神地工作了半个多小时,他的肚子开始叫,眼前也有些发花了,圆性这才意识到,过午不食一般都搭配日落而息,再不吃点东西,身体的确受不了,他于是站起身准备去对付几口,但没想到的是,打开门才走了几步,就听到了转角处熟悉的声音。

“今晚你能不能争点气!”

驴子修女马丽雅,似乎已经完全把汉语作为自己的第一语言,弗朗基语已经生疏了,甚至在训斥他人的时候,也是用的汉语,她语气激烈地呵斥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把将身后的莫祈平大祭司拉进了会议室旁的一间屋子——大概是空置的办公室,‘砰’地一声,把门给甩上了,完全没注意到拐角处有些尴尬的圆性:这个前任和尚的脸皱起来了,露出了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来。

“原来传闻当真不假。”圆性努着鼻子,表情怪异,以他的修养,不至于为旁观了同事的绯闻而兴奋,多少有点为难之余,又忽然不禁想道,“和尚间尝流传一则笑话,说女人如老虎,反正……从马祭司这来看,这笑话倒也有些道理在……她若那样呵斥我,小僧也难免两股战战,一声不敢则了。”

“只不知道为什么,沙弥思老虎,似乎也是天性,就连莫沙弥,似乎也不能免俗,倒是心甘情愿,逐渐为虎作伥起来了!”

第1058章 二流货色

“你——今天——的表现, 让人非常、非常的不满意,杰罗尼莫,你给我带来了多重的不快体验——一方面是由于你的表现,另一方面是由于我竟然不得不像个老母亲一样来督促你!”

马丽雅少有怒火冲天的时候, 但今天她确实有点儿情绪化了, 她不否认, 她把下午在张坚信那里感受到的压力,夹杂在怒火中宣泄了出来。

驴子修女甚至直接上了手, 直接抽打着男人的上臂, 她把自己的音量又压了压,但那股恼火劲儿还是冲得吓人,“你今天就像是一摊烂泥, 莫祈平,你和烂醉的酒鬼之间也就只差几瓶老白干了!”

她把莫祈平直接搡到了椅子上,转身把水壶坐上屋角的炉子, 同时打开了办公室的饮食柜子去找咖啡豆, 抓出一大把来放到手摇研磨器里, 准备亲手制作一杯能让大象跳舞的浓咖啡,让莫祈平兴奋起来,“今晚你如果还不能表现出相应的价值,我——我发誓——”

“发誓什么?如果甩开我你能双腿行走,你早就这么干了。”

一直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态度, 任由马丽雅摆布的男人,在椅子上动弹了一下,发出了丧气的噪音,马丽雅动作一顿,双手握拳, 强行抑制着殴打同事的冲动,她在心底不断告诫自己:她和莫祈平是同事,奠基人杰罗尼莫地位要比她还略高一些,她不能在莫祈平脸上留下两个黑眼圈,虽然她的确特别想这么做。

“既然你也知道,现在我们必须合作才能存活,那你最好表现得像个活人,别继续扮演行尸走肉!”

她像是把莫祈平的骨头也放到研磨器里,咬牙切齿地摇着手柄,“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颓废什么,教士,你的精神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脆弱——你能顶得住美尼勒大教堂前的‘有罪审判’,在那一幕也没有晕倒,我原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你承受不了的打击!”

所谓的有罪审判,是知识教教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同时也是不容质疑的‘神训’,神使谢双瑶在美尼勒大教堂前,对于移鼠教会纵容屠杀、剥削等野蛮扩张现象的行为,宣称为有罪。

所有为知识教办事的祭司,都必须以这条准则为前提来要求自己——虽然在实务中,大家很少强调这一点,让很多人都淡化了它的意义,但实际上,这已经让所有加入知识教的前移鼠教神职人员,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别看教会热衷发展和买活军的商贸往来,但实际上,知识教和移鼠教是绝对的敌对态度,曾经为知识教服务的祭司,宣称过移鼠教的罪过,而这又是移鼠教无法容忍的背叛行为,对于那些有希望、有野心往上爬的祭司来说,随时随地都能转化为被政敌攻讦的把柄,无疑是增加了他们的不安全感。

同样的,在当时见证了这一幕,没有出面反对的前教士,在移鼠教的道德标准中,已经臭不可闻了。在这点上,莫祈平和马丽雅是一样的,莫祈平还多了一个撰写教义的罪名。

如果他敢回到移鼠教世界,狂热的信徒没准能把他生吞活剥,即便是在南洋地区,这些弗朗基地区的教士,也要格外注意自己的安全。

反而是清教徒出身的祭司们,他们要好得多了,他们加入得晚,和这些敌意行为区别开了,再者,清教徒对买活军的风格也比较友好,他们并不把‘有罪审判’和自己的教派过多地联系在一起,反而部份赞同买活军对弗朗基人扩张行为的指责。

这也是马丽雅最不解的地方——被出身和长大的教派抛弃,成为死敌,意味着和过去的联系完全断裂,同时知识教前途未卜。如果连当时那么巨大的精神压力,杰罗尼莫都挺过来了,眼下被张坚信逐渐压制的不利局面,又算得了什么呢?

为什么会这样自暴自弃,有点儿完全放弃抵抗,从一个旗鼓相当的盟友,逐渐变成了她的挂件,甚至有时候还是拖累?

总不能说,莫祈平因为和她搞上了,因此心如死灰,认为自己生不如死了吧?

虽然她外貌不佳,而且在年轻时分,多少也因此有些介怀,但马丽雅同时也拥有一种野兽般残酷的逻辑。她认为,如果杰罗尼莫真的因为一段私下的,复杂的,绝非纯粹出于感情的关系,而完全丧失斗志的话,那这样的人注定在残酷的竞争中被淘汰,被她这样的姬蜂当成寄主,把血肉都化为养分,被她吸走。

马丽雅非但不会因此减损在性魅力上的自信,反而会因为这样成功的例子,意犹未尽地舔着唇,试着去寻找下一个寄主——当然,这个假设的前提,是杰罗尼莫的确被他们这段关系打击得不轻。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莫祈平近日的颓唐明显另有缘由,他们的这段关系,反而或许是他的一个支柱,倘若没有马丽雅,或许他早就崩溃了哩。

伴随着简单的研磨动作,她的火气似乎也宣泄了不少,屋内一时间没有什么人说话,只有研磨器运转的,单调的沙沙声,屋外,暮色渐沉,马丽雅磨咖啡的动作逐渐只剩下了剪影。莫祈平在厚实的乳胶圈椅上靠了一会儿,站起身开了灯,从怀里掏出烟斗,填了一些烟草,拿出火柴盒,把火头埋入烟斗里,过了一会,拿出火柴晃了晃,把火柴梗放到琉璃烟灰缸里摁灭了。

“来一口?”

他把烟斗递给驴子修女,马丽雅没有说话,一偏头用力地咬住烟嘴,把轻飘飘的海泡石烟斗给叼住了,莫祈平为她托了一下,见她叼稳了,便起身去开柜子,托出一盘花露水来,放到研磨器旁,“马鞭草?”

“再来点薄荷。”

只要是欧罗巴人在南洋,三餐后擦拭身子,上香露,几乎是上层阶级的仪式了。莫祈平既然有心思打理自己,就说明他的情绪已经开始逐渐恢复,马丽雅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从水壶里倒出清水,加入冰块,香露,拧毛巾……

屋角的热水壶也烧滚了,她把咖啡豆放入滤纸漏斗里,慢慢地浇淋热水,芬芳馥郁的气息遍布室内,她接过毛巾,随意地捂了一下额头,冰凉的触感让她惬意地叹了口气,为莫祈平斟了一杯咖啡,注视着对方轻抿一口,被苦得眉头微皱,马丽雅感觉自己也差不多从下午的折磨中恢复过来,可以再应付晚上的连班会议了。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就在她已经不打算追究莫祈平的丧志时,这男人却突然开口,打破了屋内短暂的和平静谧,“在美尼勒城目睹‘有罪宣判’,编纂教义,这已经是十年、十一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我们的确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作为知识教的元老,马丽雅见证了一切重要时刻,这让他们的交流也变得简单,三言两句就能再现出当时的情景。莫祈平吐了一口长气,在咖啡的帮助下,他似乎不再隐藏内心深处的软弱和绝望,而是任其完全流泻了出来。

“但是同样的,那时我们也拥有无限的可能和希望。知识教完全是一张白纸,让我们随意书写——”

“你——让你随意书写。”马丽雅皱起眉头,“对我们其余人来说,依旧是蛰伏、学习和忍耐,寻找证明自己的机会——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