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500节(2 / 2)

这是必须去设立的标准,但是,她依然感到笔尖特别沉重,好像每一笔都是对过去自己的摧毁,谢双瑶自己就没有按任何标准活着,她现在要去给别人制定标准了:27岁结婚?婚后生几个孩子?起码要生两个吧。太可笑了,就算是在原本的世界,她也对生小孩没有什么兴趣,但她现在必须给别人制定一个kpi!

一个家庭起码要生两个小孩,这是种族保持人数的最底线,实际上这仍是不足够的,如果她还想继续实现自己扩张华夏疆土的计划,汉族人数在预期中必须持续上涨,那么,一个家庭最好是要生四个。

直到人数达到理想范围时开始,才能倡导生两个,不论何时,生一个都是不能接受的,想想看,两个人只有一个后代,这个现象只需要持续几代人,把观察尺度拉到一个百年的话,族群人数减少的幅度能让人头晕目眩!

数字永远是血淋淋的,不会因为任何人类软弱的情绪而改变,它好像在嘲笑谢双瑶的虚伪:谢双瑶自己不生,这姑且可以说是为了断绝帝制传承,但平心而论,她希望她的吏目们多生吗?也不希望,在男女同休产假的制度下,一个家庭常态生四个,就意味着一个吏目要脱离工作两年,在高层中这几乎是不可接受的空缺,实际上,通过这个制度和自己的典范,她是在给她的高层吏目慢性绝育,一个——一个已经就是高级吏目生育的极限了。

这种现状在很多时候,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好处,谢双瑶安然地享受着这些好处,但下意识地没有面对它的后果:她自己立了一个‘搞事业,无子嗣’的标准,那这标准就是优越的,是高级的,是那些渴望有建树的男女所追求的,但她又需要大量的新生人口,这些人口该由谁来生?自然是那些没那么优越的,没那么渴望有建树,在鄙视链中比较低级的人来生。

这些人提供了谢双瑶需要的新生儿,但却被定义为低端人口,承受着轻视,更在很多时候承受着高端人口对自身传承的需求——这种架构不能不让她想到《使女的故事》。

高端人口剥削低端人口的方式永远是多种多样的,生育就是一种重要的组成部分。谢双瑶掀翻了源于封建社会的,□□.裸的、张牙舞爪的,以家庭为单位的剥削,但从未意识到或许自己正在亲手建构在买活军社会形式中的一种全新的,群体性的剥削。

多生是整个社会群体的需求,但在她建构的新标杆中却反而成为了无知、蒙昧和卑微的象征,甚至因此背负了原罪。买地立下的最坚实的标杆,就是人人都要劳动,都要工作,能劳动能工作,就有社会地位,反之就没有,这些多生的妇女,退出了社会劳动,她们在社会评价体系中就是低端,就要承受鄙视。社会又需要多生,又责怪多生的家庭,‘养不好生那么多干嘛,不和野兽一样了吗’?

但是,养育的代价又的确是沉重的,四个孩子的家庭,在买地倡导分家的大背景下,该如何维持男女同工?没有老人帮忙照看,托儿所能做的毕竟有限。说能兼顾的人多数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且任谁都想得到,女人回归家庭养小孩的可能性起码占90%以上。就谢双瑶看到的数据,女强男弱,男人主内的婚书,这些年来的比例只有5%不到,谢双瑶已经考量到了‘男子主内’不体现在婚书上的情况,给富裕出5%了。

谢双瑶现在就立于一个非常危险的平衡上,她一鼓励多生,女子工作率就要崩,一鼓励少生,发展蓝图就要崩。归根结底,养育行为和社会劳动的极大矛盾性,这是一切的根源,但也是她完全无法解决的问题。这在后世的生产力水平下都是无解。

她估计完全解决这件事得到道统实现,物质资源极大丰富的时代,养育行为要么能获得丰厚的社会补偿,要么就根本不需要多少人类劳动,都由机器、ai之类的工具代劳,或者干脆连小孩的制造和生产,都完全不需要人类付出了,养育行为才会重新变得诱人起来。

否则,生育在方方面面的亏本,始终会随着生产力的进步让生育意愿不可逆转的降低——社会越发展,越能感受到‘社会’本身就是反自然的产物,‘社会’似乎就是种族最好的绝育器,谢双瑶甚至怀疑到最后,一个高度发达的社会会不会把‘人类’这个存在形式完全绝育,让人类进化成依靠机器进行繁衍的什么全新的生命形式之类的。

她不会说自己是多么高尚的人,以高尚而自我标榜者,要承担的道德要求是极高的,但谢双瑶自认也不是什么魔鬼,她为了买活军的发展,进行了无数的利益交换,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难下决定,她似乎正在亲自制造一批使女,这一切,就开始于她现在写下的文字。

一个普通的地方州县家庭,男女皆有初级班毕业的文化水平,男子婚龄27,女子婚龄25,育龄在30之前,生育孩子……1.5个。

随着笔锋在白纸上落下痕迹,谢双瑶仿佛看到了一幕幕生动的画面:社会需要一对夫妻至少生两个,生四个最好,五个尤佳。但标杆是1.5个,吏目、工人这些令人艳羡的高端人口,受到产假的约束,只生一个。多余的生育需求,在无形的调度中会落到谁身上?

必然是那些不受产假约束的人群……农户,那些普通的农妇,因为种种原因,没有立女户,没有进城做工,如今人口组成,偏远流民甚至是异族妇女逐渐上升的农妇,她们来多生。这些人总是会有多生的理由的,在如今买地的生活水平之下,农户也有多生的动力。

这些农妇,她们受到家务和育儿的拖累,劳动参与率低,家庭地位也必然卑微,任何人,哪怕是他们的子女,都可以恨铁不成钢地,理直气壮地责怪她们,“为什么要生这么多?我们的艰苦全因为你们生了这么多!活该!愚昧!无知!简直是令人羞耻!”

她们的孩子,也感到抬不起头来,在相对窘迫的经济条件之下,他们成为了买活军大发展大扩张的基底力量,他们中出类拔萃的存在,甚至还能拥有阶级跃迁的殊荣,被高端人才,那些连生育的代价都不愿承担的高级人才,挑选为自己精神和政治遗产的继承人。

并为此感激涕零,对他们报以比亲生父母更热诚的孝心……换来一句轻飘飘的评语,‘谁说孩子一定要自己生的?只要你够优秀,还怕没人给你养老吗?你就只管自己奋斗,提升自己,别傻傻的为孩子付出’……

每个人的情绪都是真诚的,都是理直气壮的,他们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都有充分的理由,在这一切的画面中,没有人需要承担道德枷锁,因为他们从未站在相应的高度。哪怕是上辈子的谢双瑶也是如此,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这一刻,只有书写下这副未来的军主,预见了一切,承担了一切。在张坚信的逼迫下,她不能再逃避这一切。

她亲眼见到无数其实没那么可恨的人,懵懂地被送往矿山,再也没有走出来,她知道在买地的繁华背后,其实仍藏着多少默默无闻的血肉,所有的阴暗都掩藏在了矿石之中。这些人是她亲自送进去的,谢双瑶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她牺牲了一批人,换取了更大的利益,这世界本来就没有公平。

但她不能让知识教再如此危险地扩张下去了,这会动摇买活军本就不坚实的一切——她必须着眼于更大的利益,这是个没有十全解法的难题,这是必须承担的罪孽——

“必须强调男女皆出门工作,承担社会劳动,不劳动者羞耻。”

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个个潦草的字迹从笔锋跳跃出来,4个孩子——怎么承担社会劳动——1.5个孩子,两人合作还能应付,4个孩子,不是牺牲掉养育付出,就是牺牲掉社会劳动,牺牲掉养育,孩子天生天养,死不了的就活下来,获得的将是4个心怀怨恨的孩子,牺牲掉社会劳动,母亲的利益立刻就承受了极大的、全方位的损失,没有人会理解她,因为——“主流只提倡1.5个孩子,谁让你多生的!”

但她们会生的,她想,多么令人费解,生育是多么亏本的行为,只要有一点点计算的能力,就能算得清这笔帐,社会越发达,养育投入越大,生育就越亏本。

但她们会生的,谢双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的决定感到些微的良心不安,她注视着一行行文字,就像是注视着一个个身影在时光洪流中走进高耸如云墓碑一般的矿山,是她把她们送进去的,谢双瑶制造了一批属于自己的使女,不论她们来自何方,是不是完美受害人,在这一刻,她身体中被她废弃不用的功能,依旧让她对她们感到了一丝不应有的怜悯。

她们会生的。一个快速扩张期的社会,总会制造出它需要的人口,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现象,谢双瑶无法理解,这似乎是人类蒙昧本能主宰的区域,她一贯追捧尊奉的智慧,在这个领域作用甚小。

她知道她们总会生的,谢双瑶会得到她需要的人口,把她喜爱的理念更深地埋入一代人心中。‘女人必须参加社会劳动,不劳动者为耻’,不会有人去较真,去计算如果所有家庭都只生1.5个孩子,他们该如何完成买活军计划中的扩张。谢双瑶知道,能发声的都是既得利益者,既得利益者的天赋就是选择性失明。

她依旧会是完美无瑕、高高在上,被所有人赞颂的明主,谢双瑶想,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

这是一个艰难的晚上,她第一次产生了一丝恐慌,局势早已无法被她一手掌握,现在,失控等级更上了一层,她从未想过会动摇的东西也正在更改,这一晚,谢双瑶不得不一再拷问自己,她希望看到什么,她真正想要什么。她似乎预见到了许多必须背负的‘必然之罪’,能让这一切真正值得的,只有她最根本的愿望,她必须让她犯下的所有罪孽都物有所值。

这是买活军军主第一次彻夜失眠。

第1061章 张宗子成婚

“你要是还不想自寻死路, 那我就劝你还是冷了这条心——别说《绣像移鼠经》的画者,根本就请不到了,就是你能找到旁的西洋画者, 他们也肯为你画了, 这《绣像金萍梅》, 什么《绣像春闺野史》之流,你敢制版, 去哪里找厂子给你印呢?老陆啊老陆,你真是聪明一世, 糊涂一时,敢是在大交易所亏多了, 财迷心窍, 连项上人头都顾不上了?这样的话, 竟也来污我的耳朵!”

“叶兄, 叶兄且息怒——我以性命担保,这绣像系列的尺度, 绝不会超过《移鼠经》,一样是精致细腻, 含情不露,甚至可被不二斋收录——您这也是小瞧我了不是?真要是那等闽刻艳文, 我何敢来登大雅之堂呢?只是眼看如今《绣像移鼠经》艳称一时,一时间倒有点洛阳纸贵的味道, 深心里也不愿见西洋经文专美于前, 一心想做一套绣像丛书,为我华夏故纸扬威罢了!”

“你啊你!”

叶伯池有些无可奈何,拿手指点了点眼前这满脸温顺讨好的中年男人,终究是没好气地把他手里的簿子一把夺了过来, 口中道,“只有一点,你要知道,裸露绣像在买地这里,是不合规矩的,尤其是华夏故地,抓得更严格,《移鼠经文》那都是在南洋印出来的,还是卖到西洋去,根本漏不到我们老地这里来。你若是想着,在老地,用新厂直接印些露骨的绣像,肯定是行不通!”

“怎会露骨?我都想好了,这丛书中,只需要有一本以这方面的名声略微招徕一二,但绣像绝不会光身露体,只是行动之间略有暧昧而已。其余丛书,大可以择选些谈玄论道的笔记小说,绣像便描绘那神仙场面,只要配得够精细,坊间评价也不会差的——什么《春闺野史》,那叶兄你是把我小看了!除了《金萍梅》之外,丛书之中,《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谁说这不是正经书册来着?再有《红楼梦》,《蜀山剑侠传》,也可加入进来,只要有好画师,还愁卖不掉吗?”

叶伯池仔细翻阅了一下簿子上的书目,见其品味果然还算光明正大,便微微点头:实际上,把艳情话本单独区分出来,作为一种忌讳的品类,也是买地这里逐渐作兴的规矩。

在敏朝,话本就是一种比较低贱的创作形式,君不见如冯老龙、凌玄房等小说家,都以笔名刊印,而且比较忌讳把笔名和自己联系在一起?甚至《金萍梅》的作者,到如今都无法完全确定,便是因为写话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事情。

直到买地崛起之后,话本之流大行其道,逐渐也变成一种非常正当的职业了,这才在话本内部细分,把绝大多数类别都摆上了台面,唯有讲男女艳情故事,言语过露的一些故事,虽然仍在民间流传,但在官印本上却是不见踪影。虽然没有明言,但书商却也窥见了衙门的态度——话本是可以印的,但有些内容自己删改了会好些。

这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金萍梅》,因其精确高超的文笔,细致入微的人心世情,以及讽喻的创作态度,被公认为‘以淫写哀’的杰出之作。在坊间是存在新式印刷机的官印版本的。老陆想给金萍梅做绣像,如果能把握好尺度,找新式印刷厂,就不是没有可能,而且可以预见必定能大卖一笔,给他想要推出的丛书,开个极好的头。

这里的原因,是不言而喻的,众人也都可以眼见:自从这大众识字率开始上去了,被老陆蔑称为‘闽刻本’的小册子,在民间就没有断过流传,这些小册子,和从前敏朝的闽刻本一样,纸张劣等,印刷潦草,有些明显是木活字,印个几百本便要报废的那种。

别字、错字乃至漏印、重印等现象,那是家常便饭了,价格也一点不比买印本便宜——买印本之所以能占据市场,就是因为物美价廉,不但印刷质量体面,而且价格可比闽刻低廉,如此,敏朝的书坊当然活不下去了。

这些小册子印刷质量无法比,价格还那么□□,在民间却依旧畅销,凭的就是他们刊载的内容,全是被买印扬弃的糟粕,可民间对于这种糟粕的需求又相当的旺盛,甚至可以这么说,这文戏如竹,淫.戏如肉,不可居无竹,这是君子的理念,不可食无肉,却是从上到下一致的认同。百姓的一大阅读需求,就是获取性上的刺激。官印本没有,他们就自然在民间设法搜求获取了。

最开始,还是印一些早有的话本,或者从许多集子中截取比较直白的片段来卖,随着买地话本的兴旺发达,‘白话文’大行其道,逐渐的也有明显是新创作,符合如今言语习惯的小册子面世,就叶伯池等人的认知来说,这些册子是很难完全禁绝的,因为它们很多时候都在敏朝的州县印刷,比如买地全取江南之后,距离买地很近,却还在敏朝治下的金陵,其郊外甚至成为这些印坊的一大聚集地。

有些印坊,干脆就设在买地州县之内,衙门也很难深管,因为买地并无对印书的明确限制,买地的法规,很多时候是参考敏法,这些印坊也基本遵循着敏朝的规矩,凡是论政的、宣扬迷信的、诽谤六姐的,他们绝对不印,只是一些低俗的话本,就是抓了个正着,又有谁说是不许印的呢?谁来判断什么书可印,什么书不可印呢?

这一块,迄今为止依然规矩不明,衙门是没有依据的,也很难连根拔起,再者说,不过是一些涉于私事的小文章而已,乃疥癣之疾,衙门也很少把大量心力花在这事儿上,因此,遂成半公开的灰色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