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此,张宗子这篇文章一出,风一吹,金逢春其实就预料到了六姐必然会很快成亲,而且她也赞成坊间的说辞,这个‘男后’、‘神伴’、‘君偶’,不论怎么叫都好,这个六姐的配偶,其实个人素质,和其余竞争者比,很可能没有任何突出之处,就是运气好,出现在了六姐需要成亲的时间点而已。他所拥有的一切,仪仗队前后那些侍卫里,都能找出可堪匹敌的成员,所差者,就只是时机而已。
是不是陈奇啊?这几年间,倒是经常能见到这个陈亲卫随侍在六姐左右,屈指算来,他服役大概也超过四年了,对仪仗队来说,这是个比较长的时间点,大多数仪仗队的亲卫,入选后三年内,见无宠幸,都会自行婚嫁,离开仪仗队转岗。
毕竟也不是人人都和金逢春等人一般谨慎,一双眼望定六姐,六姐不动,都不敢自行成亲。就说金逢春下属,农业部许多办公室的主任、科长,放出去也是县级吏目了,仕途算是一片光明,但要说走到金逢春这个地步,可能性又比较渺茫,她们是否会为了跟随六姐,拖延婚期,就是很随机的事情,有些人想成亲的,都愿意和仪仗队的人在一处,那么成亲之后,如果要外放,她们就会携着丈夫一起出去,这么着就自然转岗了。
在金逢春这个级别,大家就都要谨慎多了,凡事都怕出错,六姐不发话,那就学着来,总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说实话,金逢春对于这个变动也觉得松了口气:挺好的!不管这个人是谁,成亲以后,横竖都能在更多方面娱乐六姐,在繁忙的工作之余给她更多的慰藉。
至于金逢春自己,她也终于可以成亲了,她和张大孙之间的默契,已经有多年了,当龄的男女,在密切交往中,有更多的想法是很自然的事,根本不需要羞耻。只是碍于物议,为了维护声誉,都只能面前忍着,在人前更是丝毫不露,这就是做吏目大不自在的地方了,不像是商人,所受拘束要少得多了。范十三娘公然和情人同居,只是披了一层邻居的遮羞布,也不见她受什么妨害,生意还不是照样的做。
不过,也不知道范十三会不会为了讨好六姐,去找一个符合标杆的丈夫了……此女利欲熏心,没准还真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来。金逢春想到此处也有些庆幸:这几年她所受的拘束,眼下看倒都成了好处。张大孙是非常符合‘一强一弱’这个原则的,两人成婚后,让他辞职,去当个闲差照顾家庭,金逢春的婚姻也就成为时代典范,万无可指摘之处了。
唯独就是要择机生一个孩子,这比较棘手——标准既然画出来了,那是应该要生一个的,当然,如果机会一向很好,那就不生也行,只要大致上符合标杆即可,些许偏离也无伤大雅……
但范十三那里,她的家庭就没那么典范了,两人一个做生意,一个当医生,都颇有成就,谁也不能去配合谁,连婚书都谈不拢——孩子跟强者姓,这是典范中无言的共识,金逢春的孩子必然是姓金的,但范东家的孩子怎么姓呢?这一点上必然引起两家的矛盾,她迟迟没有成亲,大概就有这个考虑在内,并不是全然在模仿六姐。
若不是标杆中把孩子的数量划在一到两个,给她留了一些余地,范东家恐怕还要更加为难。金逢春想,既然是一到两个,那么,其实从不生,到生三个,其实也都在正常的范围内的。也不必就完全拘泥不化,和做八股似的,完全填进那个框子里。
只是说有了这个框架,大家行事也就有了个依凭而已。真要说,有那些性格狂傲,不在乎旁人议论的,就是挺着不成婚,或者成婚了左一个右一个的生,也不能拿他如何。范东家是自雇者,做生意的,又不受休产假的限制,她若要多生妨碍的是武医生。
其实,从如今医生极度短缺的现状来看,金逢春认为,吏目不夺情都可以,医生这种紧缺行业,和性命息息相关的,应当是要准许‘夺情’的。不过,这纯然是从病人的角度来想了,从医者的角度来说,一旦准许医生夺情,男医生的竞争力就要比女医生强多了,这等于是在两种人群的生育意愿上拉偏架。
更要看到,一个口开了之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那些民间急需,不得不准许夺情的行业,将会越来越多,多到‘同休产假’形同虚设的地步,想都不用想,医生是第一个,吏目那就绝对会是第二个……
金逢春摇了摇头,把思绪拉了回来,站在她如今的高度,已能轻易地看到这张极为复杂的大网上,诸多利益脉络纠葛的实况,会更明了许多看似不近人情、粗笨反常的决策,其背后蕴藏的道理。无奈、妥协,基本都是施政时的常态了,金逢春有时都觉得自己其实相当的虚伪——她也知道下头的工作其实不好做,很多时候,上头催促一句,下头得卖命一般完成,可她不能不催,每年的预期增产量,她催了还有五成,若是不催,连一成都没有,说不定还得倒欠。
哪怕是六姐,有时候也是一样吧,不知道南洋那里出什么事了,突然间把新典范往外推,甚至连自己的婚姻也成为工作的一部分。人生在世,果然有太多不得已了,快意事百无一二,就是六姐也得一次又一次的事与愿违。金逢春怀了一丝大不敬的同情,心想,“六姐迟迟不肯推行这个典范,怕也是心软,农业人口不足,这是明摆着的问题,是需要多生的,但州县人口过多,又该鼓励少生。”
“六姐对农户,一向是心存怜悯,总想把他们抬高到不适合的位置上来,但其实根本就站不住……别看所谓士农工商,其实,真正种田的农户,地位有多低微,大家心里有数,士农工商里的农,指的是地主……从历史的眼光来看,农户在经济、社会地位、个人素质上,本就处于低位,这是无可非议的事实。”
她是从农业上出身的,素来擅长农事,对于农户的性子,算是了解到了根子上,不过金逢春到底没有做过一天真正的农户,她对于自己管理的对象,从来没有建立起感情上真正的联系,这会儿也就理所当然地想着,“对这些人群来说,不利之处已经这么多了,再背负一个愚昧的污名,虱子多了不痒,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他们中真正愿意上进的人,迟早也会离开农户的身份,转化为工人、商户和吏目的。剩余的那些百姓,资质不堪造就,本就更像是国家的负累,那么由他们多生一些,也算是为时代的进步,做出自己的贡献了。从社会人口的分布来看,底端多生,中端恰当生,顶端少生甚至不生,也有助于社会结构的稳定么!”
“这里的道理,六姐哪有看不明白的?只是,六姐毕竟是天界道统的笃信者,真乃菩萨心肠,普度众生,要她下这样的决定,确然是为难了些。看似是心慈手软,实则,正是六姐之大善天性,所必然的牵绊啊。”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双手合十,如同幼年拜菩萨一样,轻轻地往上一举,似乎是在赞叹六姐的慈悲,“若非如此天性,我等怎能拥有如今这非凡的机遇?一得一失,因此天性而不忍,因不忍而有所疏漏,不也是人之常情?”
“倘若有人竟因为此事,而对六姐有所非议的话,那……此人和我结下的梁子,可就不是轻易能消解的了。利益相悖,还有能媾和博弈的余地,敢对六姐不敬者——”
她眼中闪过杀气,“那就是我的生死之敌,我必除之而后快!”
实际上,以如今谢双瑶如日中天的威望,又有谁会因为这么一篇文章就对她产生非议?就算是有,也不可能傻到公然表现出来,她的担忧可谓是杞人忧天了,不过,即便只是幻想,金逢春的情绪却也激烈得真实:她是真无法忍受有人诽谤谢双瑶,哪怕是丁点儿都不行。
光是想想,都气得在脑中编排了十八般手段,要把那人打入地狱,永不超生——在她来说,哪管是多年的宦海生涯,早已磨出了深沉性情,就算年轻时也不是偏激性子,但也有不可触碰的逆鳞,那就是谢双瑶的绝对威严。在买地,不管是什么恶行,其余重罪,金逢春都觉得可以用苦役来赎,因为她也知道现在矿山很缺人,但反对谢双瑶的人,光是这一点就必须立刻酷刑处死,才能舒心,绝不容许其苟活哪怕一日的光景!
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想象中的气愤解脱出来,安抚着乱跳的心,金逢春也是暂缓工作,知道不能把情绪带进来,有意地想些闲事来分心,因又想道,“典范一出,城内就现婚潮。估计小道消息流传之后,也就是张宗子那些半官身的人物,还会稍微操办一二,我们这些身份的只有比六姐更为低调,我和老张请人吃个饭也就完了,这都是多年来水到渠成的事情。”
“张天如、范佩瑶、佘四明这些人,也都不去说他们了,都可为所欲为,其余比如大红、庄素姐,她们那批彬山女娘也有许多没成亲的,也不知道要找谁人了。说起来,从前还有人说大红和谢二队长很相配,可惜了,他们这是极犯忌讳的,就有什么,也早都消化了。”
“大红估计也是照着六姐来找……她是海军元帅,身边壮实清秀的小伙子很多,择一性格温和者照料起居,也挺好的。庄素姐、连翘姐,还有朱玉玉吴小莲黄小翠胡三红毛荷花……太多没成亲的女将啦!难道都在亲卫里找吗?那估计亲卫以后就成桃色职业了……哎,我也是光说别人不看自己,老张也是我我多年的秘书下属,这么看秘书班也挺暧昧……”
“六姐的王夫到底是不是陈奇?若不是,陈奇估计是要伤心了,还有仪仗队其余男女,也是如此,天下间,仰慕六姐者不知凡几,不过,大多数人也都知道自己是丁点指望没有,他们算是最有机会的,六姐成婚之后,念想没了,表面若无其事,估计背地里也会偷偷地哭几个晚上的。”
“也不知道六姐那边,突然要成亲了,心情是如何。别不是把成亲也当成工作的一部分,排到日程里去吧……对了,昨天是有听说好像驻军上下又有一轮体测,说起来的话,当年六姐公布婚书,似乎对王夫的体格子有很明确的要求,这和体测之间,会不会有点关系呢……”
金逢春的下巴有点儿往下掉了,一个有点荒谬的猜想浮上心头。
“如果陈奇不符合体格标准……不会被刷下来吧!难道六姐是要看体测结果,从仪仗队找个最威武雄壮的?进一步推广百姓对强身健体的重视,把自己的婚姻给利用到极致?”
“不可能!我这绝对是想多了——这也未免太儿戏了!”
“六姐也不必为了理念,牺牲到这个地步……若是这般,那还不如陈奇!”
虽然她的念头起不到任何实际性作用,金逢春还是激动地想,“给自己留些余地吧,六姐!选陈奇!我支持陈奇!”
第1064章 隐形的伴侣
“这么说, 六姐成亲了?!王夫是哪位?怎么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按说,这样的喜事,且不提大赦天下, 怎么也有一套完备的礼仪要行啊!不是有许多规制,都是照搬的敏朝么,怎么在这件事上又全然不搬了?这样,我们是当做知道,还是当做不知道为好呢?”
“自然是萧规曹随, 看上头的风向了, 上头在公文里要是提到了, 我们也当随着恭贺,这要是没有的话……”
“真要说的话, 虽然有许多规条都是抄的敏朝,但仔细想想, 唯独礼部是完全没有抄的,便是定都大典,也没有半点老式的痕迹。没准,从今而后, 咱们买地的军主, 一家的婚丧之事, 还真就不操办了也未必!”
一国之主, 家事就是国事,居然还有不操办的道理?
听得这话, 简直就像是在说水是黑色的, 火是白色的一样,让人感到荒谬至极,但见说话的人如此认真, 宝瓶也逐渐冷静了下来:仔细想想,好像买地这里的实情也的确如此。入买这些年来,除了六姐之外,她居然没有听说过任何一个谢家人的名号。
当然,六姐的兄长有好几个是在做官的,职位宝瓶也大概知晓,但这些人除了职位之外,并没有任何尊号,在羊城港的府邸,他们的子女门人,也都没有丝毫动静,好像全都隐于暗处,根本不会把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当做筹码宣扬出来,在外走动。
不论是在宝瓶长大的草原,还是在敏朝,这都是很离奇的事情,一个人要坐稳天下,如何能不依靠自己的家里人呢?但在买活军这里,出奇的事情太多,这反而都不显了。
直到今日,听到众人说起,六姐或许私下已经成亲,却不会有任何官方的庆祝活动,众人也完全若无其事,不用跟着庆祝,她才渐渐又加强了从前不算太清晰的认识:军主这个名号,好像就是个职位而已,就是一份工作……
就像是某个商铺的掌柜,若是成亲的话,大家见了面道声贺也就行了,的确不会整个铺子上下都跟着庆贺。这注定不会在谢家代代传承的军主之位,在六姐看来,好像也就是一份不算多重要的工作而已。
“如果只是从工作来说,那倒也是,工作中的职权,和配偶自然无关,也就无需动用公权来庆祝什么了。看来,六姐还真是要独揽大权,就让配偶完全是家庭中的角色而已,真不准备让他拥有任何政治上的特殊地位了……”
“估计这一次如此低调,连配偶的身份都没有揭露,还有知识教方向的考量。买活军这里还好,那是汉人的底子,后宫不参政,算是汉人的老规矩。可知识教就不一样了,那是传播神话的,历来凡是天帝,都有个天后,凡是天后,也都会给编些权柄。”
“那位男后的名讳,一旦现于人前,无形间就会被赋予神使的部份权柄,不管他本人愿不愿意……这就是个致祸的因由,再小心都不为过的,眼下还好,再过数十年内,谁知道怎么样呢?人都是会变的,倒不如防患于未然,将来就算婚姻不谐,他也有个抽身退步的余地,如此反而是为了他考虑。”
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跟在至高权力者身边,收益和风险都是高得可怕,君王无小事,这话是真不白说的,政治人物的婚姻,有时是存是灭,结局是悲是喜,根本不由夫妻两人是否相处得好来决定,影响巨大的外部因素,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