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510节(2 / 2)

不过,人到中年,早已习惯的那种紧绷、疲乏,奔波中又透着一成不变的泛黄生活,似乎偶尔也会有些想都不敢想的亮色出现,让她的笑意也变得真诚起来,最近的一桩,就是她那糟心的女儿,在灾害天气中的胡闹——就为了这事,葛爱娣真是后怕得几天几夜都没睡好!

本来就累得要命,可睡着以前,一想到那样的大风雨里,十几岁的女儿在积水的街里东奔西走,谁知道会不会一个失足掉进下水道里,又或者是钻进去救人的时候,被梁柱给砸到,被内涝的洪水给冲走……那股子睡意就立刻不翼而飞了,即便勉强睡着,也都是做的噩梦。

葛爱娣实在是等这股子后怕的劲儿稍微缓过去了,在旁人夸奖时,脸上那股子紧张的笑意里,才终于多了一点儿真诚:“说不上什么杰出,那真没有,也都是情急……她还嫩着那!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热血上头就去做了,再别夸她,夸多了,她更是要飘了!”

然而,事实上,葛谢恩所受的各方赞誉、表彰,却不是葛爱娣这样欲拒还迎的谦虚所能遏制的,局里夸、居委会夸,街坊夸,现在更是登上了《买活周报》!很显然她被当成了此次水灾中,浮现出的诸多模范中的一个典型——母亲出身贫寒,是六姐一手提拔起来的女吏目,出身的家庭极为符合买地的倡导,自己年纪又小,而且还救了托儿所的孩子们……诸多因素,都使她成为了最亮眼的小模范。葛爱娣隐约也意识到了,她一直以来所担忧的,葛谢恩的职业道路问题,大概或许是柳暗花明,也迎来了新的转机。

大概在葛谢恩上报之后,她的预感就变得更加强烈了,葛爱娣在午休时间认认真真地看完了《周报》上的报道文章——她还真不知道葛谢恩什么时候去和周报采风使见面的,在这一次飓风后,葛爱娣感觉她女儿越发自行其是了,家长似乎已完全无法知晓她的行为,更别说约束了。不知不觉间,葛谢恩已经到了未经她的允许,就在报纸上大放厥词,表明自己的政治倾向的地步!

“要说我的行动有什么意义……最大的意义不在于我,而在于街坊愿意听我的指挥,而且大家各行其是都做得很好,很无私。”

在报道文章中,葛谢恩指出,街坊在羊城港飓风中井然有序的自救行为,是对‘旧伦理派’长久以来抨击买地新风,会造成世风日下,百姓日益冷漠——这个观点最好的回击。事实证明,即便脱离了宗族和孝逻辑教育,百姓依旧可以万众一心抵御灾害,甚至于说合作得比原本还要更加紧密。

可见,组织性和旧伦理并不存在排他性的因果关系……很拗口,而且说救灾就说救灾,为什么要拉扯开去,谈什么旧伦理,给自己招惹潜在的仇家?葛爱娣也是看得忍不住摇头:还好葛谢恩理智尚存,没有突然抨击起‘新家庭’,为农户张目申冤!

这样的言论也能上报,葛爱娣不觉得这是偶然,当然她是不掺和这些的。她对这些事,没有什么倾向和兴趣,再加上职位也没到那份上,抱定了自己已有的身份,也不愿节外生枝,虽说是吏目,但谈不上什么政治立场和政治观点,无非就是受雇做事一般——但葛爱娣也不啥,她也能感觉到衙门内部隐约区分的派系,葛谢恩的回答能上报,而不是被直接删减,背后必然还有旁人出力。

她估计再等一段时间,必然会有人来为葛谢恩提供进修机会,或者干脆就是有一些没有门路根本无法指望的清贵职位,对女儿伸出橄榄枝……葛谢恩已经走上了一条和她截然不同的道路,葛爱娣已经看到了这个倾向,但她还拿不准这变化到底是吉是凶,自己又该采取什么态度。

或许当然算是好事,如果她不是这样轻狂的性子,那么,年少时的这一次功绩,也够她受用半生的了。但偏偏葛谢恩思想本来就幼稚,又有了这样的功绩傍身,身边的赞誉或许会让她更加自信自傲……她现在是有点身份的人了,说什么话,影响力也比从前要大得多,这让葛爱娣如何能不忧虑呢?

但是,已经有了这么好的机会,难道还要遵循原来的思路,让她去农村吃苦吗?谢恩也未必愿意,而就葛爱娣自己来说,又何尝舍得?这是她费劲一切心思,也要把她带进城里来落户读书的女儿啊!一切努力,不就是为了不让她过着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吗?让葛谢恩去扛锄头,那锄的可不是地,实在是母亲的心头肉啊!

她又感受到了那种熟悉而拉扯的矛盾,这样的矛盾感,对于葛爱娣这样横跨了两种生活的中年人来说,是再熟悉也不过的感受,他们好像被困在了敏朝和买地的夹缝之中,已经回不去敏朝的方式,感受到了其中的压迫和不合理,却又无法全心全意,完全融入买地的新方式。

这是一种绵绵不绝而无法断绝的拉扯,葛爱娣已经预见到了她的犹豫,她知道自己做不了选择,即便勉强选了一项,或者也没有把它贯彻实施的魄力。她不得不失落地承认,自己好像已经丢失了年轻时的锐气,她那鲁莽自信的女儿,每天都在不断长大,似乎从她身上不断地汲取走了她的精华,把她的锐气,全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这样的拉扯,让她越发地逃避回家了,甚至有主动申请值宿的冲动,葛爱娣感到办公室似乎反而成为了生活的出口,在加班时,她可以全心全意地思考难缠的工作,而不用陷入拉扯感里。但她也知道,生活中总有东西是逃避不了的,甚至略微的逃避,都会带动矛盾以更强的势态冲撞进她的世界——不过是想先冷一冷,思忖上十天半个月,再和女儿好好聊聊,可这天傍晚回家时,欢天喜地的徐大发,却给她带来了一个非常意外的消息。

“什么?直接入仕!?同时特招进入大学学习?”

这两个消息,直接把葛爱娣的脑袋打懵了,她左右张望着,眼神不可思议地落在了女儿身上:葛谢恩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她的得意在成年人眼里依然是很鲜明的,就一如陈福顺的失落一样,根本无从掩藏。“是谁来找你谈话的?他们给你准备了什么职位?”

“储备干部、大学政治系?”

她的声音又再一次提高了,因为这两个词语金灿灿的成色:政治系毕业,从储备干部直接进入官场,这……这是一条通天的康庄大道啊!几乎起步就是主任,直接就跳过办事员这个级别,甚至,如果表现出色,又被重用栽培的话,还可以直接从都城起步!

都城!这可是其余吏目都要通过外调支援边远地区,积累功绩,才能曲线到达的终点,以葛谢恩现在的态势来说,却很可能只是她的起点!

她的成就,将来说不定会全面超过母亲!谁能想到,一场大雨,一次事前全无指望的冒险,反而给葛谢恩提供了这样的机遇!让她或许能成为葛、徐两家,成就最高的后代!

徐大发已经喜得失态了,甚至连手臂的夹板都顾不上疼痒,眉飞色舞地安排着今晚的丰盛大餐,不顾如今因飓风上涨的物价,也要来一桌好菜,庆贺女儿的前程有了着落。葛爱则是头晕目眩,几乎不敢相信,过了好一会,左顾右盼着慢慢才回过神来。

“……不行!”

她脱口而出,刹那间,所有拉扯感全都消失了,那股子执拗、坚定和魄力,似乎突然间又全部回到了葛局长身体里,她的视野和主见,从未有此刻如此鲜明。在三个人诧异的注视中,她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坚定。

“不行!你不能就这么去!”

她说,一把拉过了由惊讶而逐渐委屈的葛谢恩,不由分说地把她拉上了二楼,“你们先吃晚饭,不用管我——我们俩母女要好好谈谈!”

第1078章 葛谢恩的基础

天底下有哪一个母亲, 会让自己的女儿错过这样好的机会,不做储备干部,不去上大学, 反而要回老家去种田?

狠心的爹娘,在话本中常常见到, 但对如今买地老区的大多数人家来说, 也只是在话本戏台上见一见而已, 他们的现实生活,早就不是这个滋味了。话本所谈的, 那都是老一代人的见闻和记忆, 葛谢恩这一辈的孩子,从未想过父母对孩子还会打压到如此地步——甚至连羊城港都不让留了, 还要打发到村里去?

除了女儿自己之外, 徐大发, 包括孩子的爷爷奶奶, 大姑大伯等家人,没有人会赞成葛爱娣的想法, 这是她已有预料的——虽说,让谢恩改姓,徐家人接受起来不容易, 但随着葛爱娣步步高升,葛谢恩又表现出优于哥哥的天赋,祖父母对她的慈爱也就与日俱增。

如今她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这样好的机会,哪怕是港务局的同事, 恐怕都不理解葛爱娣为何要让女儿去农村吃苦。葛爱娣其实也不知道葛谢恩会做什么选择,这已经不是她能决定的事情了,葛谢恩已经十六岁了, 很快就会被录用为储备干部,这是全工,按买地的规矩,她已经完全有了独立出去的资格,也可以完全为自己做主。

只要她自己愿意,衙门也好,东家也好,都不会考量父母的意愿——本来,这就是买地的特点,买地的子女,是不会受到父母束缚的,之所以把成亲的年龄延后,对于不满婚龄而同居、生子的现象严格打击,也有这样的考量,父母把子女视为私产,随意奴役、打发的现象,早就成为过去了。

别说葛谢恩已经十六岁了,就算她只有十三岁、十岁,只要自认为受到家庭的虐待,想要离开家庭,孤儿院都会予以收容——当然,葛谢恩这样家庭出来的小孩,多半是受不了孤儿院的环境,但有很多农户家庭的孩子,却是依靠这条路子,从对他们非打即骂的家庭里解脱出来,获得了新生。

当然了,此前,母女关系虽然时而紧张,但感情联系依旧深厚,矛盾从来没有激化到葛谢恩要离家的程度。只是在今日之后,就未必了,葛爱娣也不知道女儿会如何反应,两人的感情又有多么的深厚,是否能抵抗得过今日的矛盾。

她见过许多人,在权力——甚至不是实实在在的权力,而是一点权力的气味之前,便乍然现出穷凶极恶的样貌来。前后之对比,甚至到了父母亲人也难以辨认的程度,她也拿不准葛谢恩是不是这样的人,女儿在一天天的长大,也变得越来越陌生,或许她还总停留在从前,对她的了解,甚至还比不过陌生人。

要说感慨,岂能无有?但这仍是她非说不可的话,葛爱娣轻轻吸了口气,把挥之不去,一见到女儿,总是陡然增高的烦躁和疲倦全都放下,以前所未有的心平气和,让葛谢恩在她对面坐下,征询着葛谢恩的意见,“你先让妈把话说完,仔仔细细地听进去,再做考虑,行么?若是你听了还决定要去做干部,那妈也不阻止你——实在来说,现在也没人能阻止你了。”

两母女相处一室,好像总是两边都憋着火,总有人在忍耐,葛爱娣难捱的时候,葛谢恩也是憋得厉害,母亲这罕见的,平等中甚至带了一丝示弱的语气,让她也有些诧异,火气似乎消褪了,但她一下也回不到从前幼年那样,亲昵而又依赖的语气里,嘴唇翕动着,半晌也没有说话,似乎想要冷笑,但又难以凝聚出那样的恶意,最后只是别别扭扭地点了点头,一副‘你只管说,我未必听’的样子。

葛爱娣看在眼里,也松了口气,斟酌着便道,“谢恩,你不要以为妈妈对于政治,就毫无兴趣,一心只想着小家庭的吃吃喝喝,这些柴米油盐的琐碎事情,对于你平时关注、谈论的那些话题,没有一点了解,没有一丝见解……”

“是,妈妈是农妇出身,知识也是有限,底蕴自然不如书香世第的那些吏目人家。工作中,因为知识水平不足,有时候也的确显得吃力,这些笨拙的地方,你也都看在眼里——这也是我和你比起来,所不如的地方,你自然无形间,也把我看得小了,大概也就觉得,我是凭运气生在了临城县,才有了这样好的机会,如果当时换了是你,你必定能有比一个副局长更高的作为,甚至,可以利用这样的良机,对天下大势,都施加自己的影响,在时代中,在六姐耳边,发出自己的声音来……”

她摆摆手,止住了葛谢恩要为自己辩解的愿望,心平气和地说,“少年人心高气傲,不是什么大毛病,志气高,认为自己能做大事,这也是人之常情……很多人都这样,在这个时候,都对长辈很不以为然。你和他们相比,有一个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的点——你的观点不但标新立异,同时也具有很强的能力和禀赋,这一点,在这次羊城港飓风里,是表现出来了,妈妈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很为你骄傲。”

最后这句话,是生涩而稀奇的,葛爱娣自己说出口都感到陌生——她从小当然从来没有听过来自长辈的一点儿夸奖,或许是因此,想要在自己的家庭中去夸奖子女,也因此显得很艰难,甚至于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而女儿对她的话语,反应或许也不算是太正面,葛谢恩低头不语,肩背依旧绷得很紧,好像这样的夸奖,也令她陌生到不知该如何去处理才好。她因为水灾中的表现,得到了太多的赞誉,唯独在家庭中,却因为此事被母亲狠狠责骂了一番,现在终于得到了母亲的肯定,她却也不愿表达出欣喜,只是嗫嚅道,“知道了……快说吧,总有个转折点的。”

跳掉了这个话题,葛爱娣也松了口气,她一边梳理着自己的思绪,一边也徐徐开口,“你有能力,又有见解,这当然是好事,但越是这样,越要慎重。谢恩,你知道什么是最可怕的事情吗?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有狂想而没有能力——这样的人遍地都是,他们是闹不出什么风浪的,迟迟早早,他们会被生活压迫得回到地面上去,做他们该做的事情。”

“最可怕的事,也不是犹如你从前那样,有见解,没有阅历,但又有一定的身份,可以让你去发出一些微弱的声音——这样的人,闹出来的事情,只是会影响到我们家庭的走势,本来极佳,可能会被连累为中平……但归根到底,它不会惹来什么家破人亡的大祸,只要不是运气极不好,总是可以弥补的,最多是个人的发展受到一些影响,但我和你爹爹都还能给你把底兜住。从前,我对你多有训诫,其实,多数是从我自己的角度出发,希望你不要连累了我,这点,妈和你道歉,明明是为了自己,却总说是为了你好,大概……或许是有些虚头巴脑。”

又是一件非常陌生的事情,来自母亲的歉意——葛谢恩搓了一下手臂,挪了挪位置,她的语气更虚弱了,“都说了……别说这些了……”

也依然是适应不好的女儿,但是,她话里的芯子好像被抽掉了,那股子压抑着的怨恨,似乎忽然间失去了支撑——一个长久以来的冤屈似乎得到了释放,母亲总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虚伪,不再拿身份来一味地压制着她,甚至对她表露了一定的理解。

软弱些的孩子,大概都要大哭一场,但葛谢恩的性格,如其母一般坚毅,她只是急于结束这样的时刻,倒还不至于到流出眼泪的地步——但再持续一会儿的话,可就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