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也推了推自己的斗笠,露出了有神的小眼睛,他不紧不慢地回答,“怎么是胡说呢?皇帝是不止一个的——祭司说过,现在的大南国,至少有三个皇帝,姓郑的,姓阮的,姓黎的——前些天来投降的,是祭司们讨伐的阮皇帝,阮皇帝的敌人黎皇帝,也要赶紧来感谢祭司为他们打了大胜仗吧!”
“啊?什么三个皇帝?”
“祭司说过这话吗?那天我肯定是下地去了,我没听过啊!”
“祭司们讨伐的是阮皇帝吗?阮皇帝,是不是就是阮主啊!”
乡亲们掀开斗笠,挠着后脑勺的断发——本地的百姓一般都是短发,有钱人才留长发,披散在脑后,显示自己无须劳作的身份,因为这样的发型干起活来肯定是很麻烦的——一边搬运砍下的甘蔗,一边互相询问了起来,但大多数人对祭司的话,除非是那些切身相关的,否则,左耳进右耳出,很难记住。只有定不一样,他记得很清楚,而且,还能说出这其中的道理来。
“一直以来,大南国都是上国的仆从,上国说谁是正统,谁就是正统。三个皇帝,谁都可以是正统……阮皇帝来投降,可没有被处死,谁知道祭司们一个高兴,会不会封他做正统呢?所以,黎皇帝也得赶快来。”
这么复杂的道理,是农民们无法勘破的,他们皱着眉费劲地听着,同时把长长的甘蔗绑缚起来,捆在背上,一同踩着泥地上的小径回村子里去了。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着刚才的‘轿子’,并且幻想着‘轿子’进入不远大营处的画面,不过,归根结底,他们对这一幕真正的意义并不关心,他们所关心的只有自己的地——能不能不被打扰地继续种下去,收成有多少,仅此而已。
“啊!前面怎么这么多脚印,还有车轮印!”
很快,对‘轿子’的讨论,又被抛诸脑后了,大家靠近村庄时,所发现的痕迹,让所有人都一下紧张了起来。甚至有些胆小的农户,怎么也不愿去当兵的,已经把甘蔗抛下,做出了逃走的姿态——尽管他们的家人还在村里,但这会儿显然他们是一点也顾不上这些了。“是那些轿子大官带来的兵吗!”
“别怕!”
还是定最为镇静,指着车轮印,“看花纹!这是商队的花纹!他们用的是橡胶胎!”
“是商队啊!”
“怎么会这时候来呢!”
“真的,是商队的印子!”
大家喜出望外的叫着,气氛一下又松快了下来,仿佛连背上的甘蔗都不重了,大家都纷纷加快了脚步——商队的到来,对村子可能是大事,不论何时村民都非常欢迎。如果祭司随着商队而来,那就更是大喜事了!?“嗯……怎么这么多人呢?”
但是,刚走到村口,异样又再次发生了,对这些农户来说,这真是惊喜的一天,意外随处可见,从不曾见过的画面也频繁发生:大约有几十个打扮得和祭司很像的壮年人,有男有女,正聚集在祭司身后,不断地打量着周围,他们身后则是许多辆独轮车,上头堆满了高高的行李,有很多看得出是家具——
这是要在村子里安家吗?
大家不禁都犯起了嘀咕,不知不觉间,聚在一起,用警惕的眼神打量起了这些客人,气氛似乎一下变得紧张了起来——但很快,定就打破了僵局。
“你们就是祭司提过的教友吧!你们会说我们的话吗?”
他笑容满面地做出了欢迎的姿态,而祭司很快就开始把他的话翻译给那些陌生人听了。对方虽然语言不通,但也都很快地对定挤出了笑容。定也趁此机会,转头对大家说。
“祭司说过,会派出他的同族来教我们种仙种——这些就是特意从南方迁徙过来的老师了,祭司口中所说的‘田师傅’——他是来帮我们的!”
他抬高了音调,还是那副对自己深信不疑的样子,让人似乎不自觉地就想相信他的话。“所以,我们要对他们客气一些!”
第1104章 新客人逐渐融入
那种传说能种出千斤稻谷的种子,究竟是有多难种,需要这么多师傅来一起教呢?而且,如果不会说彼此的话,那么,又该怎么教呢?这些人,真的只是来教大家种田的吗,那么,他们为什么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呢?如果——如果有一天,大家学会了之后,他们真的会走吗?
要说起轿子、皇帝、士兵这些东西,农户们或许是真的很笨,有些东西,哪怕是反复地告诉他们,他们也很难记住,就是不会往心里去,可一旦和田地、庄稼有关,不说立刻就变得多么精明,但也不至于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是祭司,也不能让他们立刻消除心底的这些嘀咕。
不过,他们也很胆怯,不太敢把这些心里话告诉祭司,生怕惹来了祭司的怒火。这和近在咫尺的‘象兵队’,关系其实不大,哪怕祭司是一个人在这里,他也拥有绝对的权威,让这些迷信的庄稼人丝毫不敢违逆他的意思。
虽然祭司从来也没有声称,惹怒了他,以及他代表的无尽知识,上天会降下什么惩罚,但这些农户毫无理由地相信,村落的运势,和神明的眷顾有极大的关系,既然他们选择信仰知识教,那么,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他们就根本不会表达出丝毫的反感。
即便祭司对他们不好了,他们也会柔顺地忍耐到最后,实在忍受不下去时,再偷偷地逃走——如果没有别人撑腰主使,他们好像就只敢如此,但一旦有了首脑,那就不一样了,他们自个儿做主时有多胆怯,有人出主意,有人撑腰时,就又显得多么的兴奋,甚至可以说是多么的疯狂。
这种特别的性格,农户们自己是没有感受的,只有少年‘定’,对比着祭司们和村里同乡们的性格,从中得到了一些特别的感受。他意识到了同乡们在祭司没有来以前,是多么的善于忍受,而在受到祭司的吸引,听从他的建议,逃到山里去之后,又突然间变了性子一样,一旦尝到了一点甜头,便忽然间躁动起来,变得非常的大胆——可这大胆的前提,是有祭司在为他们做主。
现在,下到平原上来,回到了原来的田庄,赶走了地主老爷,这熟悉的土地,也没让他们的胆子变大。如果这些外来人,是独自到这里来,村子当然是绝不会接纳他们的,全村人都会聚集在一起,扛着铁锄头去赶人——如果不把他们打到害怕,村里人是不可能低头的,即便暂时忍耐了下来,也会在背地里诅咒这群粗鲁的外来客。毕竟,他们要占去的可是宝贵的田地!就算自己种不完,也不愿意分给别人的田地!
而且,这种事情是不能好心的,这么多人,又都这么高大,这么强壮,把地分给他们一点,明天他们会不会就把亲戚接来,后天,好不容易回到家乡的佃户们,是不是又要被赶回山里去种梯田了?
乞丐讨肉粽,吃起来没够,把田地分给外乡人,这是最愚蠢的做法,尤其是语言还不通的外乡人,这几乎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但是,定并不担心乡亲们会和他们发生冲突,因为他知道乡亲们的性子,当然,同时也因为如今村子里的田地的确有很大的富裕:从前,大家耕种时要注意的东西比现在少得多,秧苗也比较稀疏,一块田的活很少,一人能顾好大的田,可现在,种地的要求多了,大家还要忙着照料甘蔗林,果树还有咖啡树,这些东西要比种米赚钱得多了,虽然舍不得,但很多好田只能随便种点菜,顾不过来,实在是顾不过来了。
一个人能种的田少了比村里人学官话的速度要快……
定很仔细地观察着这些新来的客人们,他很快就得出了一个让人吃惊的结论:他发现这些汉人的农民都很聪明,要比他的同乡们聪明很多。这种聪明表现在方方面面,他们做事很容易沉下心来,也能坚持很久,可以同时注意到很多东西。
定打了个比方,如果说同乡是猫头鹰,一次只能看着一个方向,想看别的地方,就得转头的话,这些汉人的农民就像是……老鹰,老鹰飞得高,往下看的时候,能把一切都看到。定在同乡中,算是很突出的了,但在汉人面前,他便往往感到一种局促,他认为自己在汉人之中并不算是特别智慧的,在很多事情上的观点也不高明。
是所有的汉人都这么聪明吗?还是说,最好的汉人,被派到这里来种田了?这是个很复杂的疑问,定的官话水平,不足以很好地表达它,而祭司又相当地忙碌,每次见面,他们都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说,定也就逐渐地搁置了这份疑惑。
但他的观察是没有错的,随着第一季仙种水稻的成熟,他们在甘蔗林边上的林子里,看到了好多轿子来了又去——这些汉人的土话已经说得相当好了,虽然有很多复杂的词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这不是他们学不会,而是村子里的土话,本来词汇量也就不大,有些东西是超出了这些农户的生活的,他们当然也就没有词语可以用了——城里的大人们或许会有的,但他们是粗鄙之人,连自己的语言都掌握得不算很完全那。
就这些常用的词汇,其实也足够坐下来谈天了,这些汉人也很喜欢定,他们时常一起盘坐在竹台上吃饭:这种竹台在平原上是很常见的,它大概有半人或者一人高,上头什么都没有,吃饭的时候,大家就盘腿而坐,把餐具放在面前,弯着腰,或者一脚支起来,手撑在膝盖上很放松地吃。
竹台主要的作用,是在雨季避开泥泞的土地,以及不可避免的积水。在这里,吊脚楼下是没有桌子的,因为不知道雨季水会不会涨上来,有时候连下半个月的大雨,水会从红树林那里泛滥过来,等到天晴了才逐渐褪去,这段时间大家就都只能趟着水来来去去,一路小心着鳄鱼。
这几年,雨水是少一些了,不太会出现这么厉害的泛滥,但习惯一旦形成就不会轻易更改,这些汉人们也很快入乡随俗,地自然就多了,再加上他们来回迁徙的路上,总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如今人数只有原本的一半左右,村子里的空地还有很多——自己村子里的不够了,再往外走走,隔邻村的荒地也有得是呢。这几年来,大家一直在平原这里打仗,都想把耕地占下来,从这些比较富裕的农民里找士兵,把原本人口最多,田地连着田地的平原,搞得人烟稀少,有时候走上几里地都不见有一户人家啦。
既然地也空着,又是祭司的面子,而且,这些人的到来,的确也能给他们带来好处——祭司都说了,能教他们种地——仙种可是宝贵的东西,如果他们种不出好收成的话,明年祭司不给种子,他们该怎么办呢?这么说,也的确需要外乡人帮忙啊,这样,就算今年没学会什么,仙种的收成不好,祭司看在他们诚心诚意的份上,明年也能继续赐下仙种,再给他们一个表现的机会。
“是啊!我们没想到仙种——是啊,咦!有道理!我还没担心今年的收成啊!”
“你说得对,定,哦豁!我们定是越来越聪明了腻!我看你也可以去做个祭司了!”
地本来就有多,祭司也发话了,再加上,被定所点破的,仙种的缘故,在最开始几个忧心忡忡的晚上过后,村民们也把定的劝说,互相转达得差不多了。这个年少的农户,虽然不算太强壮,干起活来有时候笨手笨脚,但一旦牵扯到村里人不常接触的领域,他的权威,不期然就逐渐浮现出来了。大家都愿意来问问他,听听他的意见——就连祭司都注意到了定的聪慧,很多次特别对他和颜悦色地加以勉励,让村民们羡慕不已,也更增加了他与日俱增的威信。
只要定认为有利可图,大家也能逐渐克服心底的别扭,头几天,虽然对新客人很疏离,但毕竟没有发生什么摩擦,没多久,和定要好的村民也就率先接受了祭司的安排,并且勇敢地去找祭司,愿意带这些客人们去找水源地:
平原这里,水网密布,水当然不缺,每到雨季许多地方都是一片汪洋,即便是在旱季,据说从前也是处处沼泽,行走在去稻田的路上,要特别的小心——这些沼泽里有时候是有鳄鱼的!这么说起来,这几年其实天气的确要比从前冷,而且也要干了一些,有些沼泽都干涸了,成为了可以耕种的肥沃土地,这也是很多无主良田的来源。
不过,水虽然不缺,但只有当地人知道,哪里的水最干净,喝了不容易得病。有些水洼子连的是毒沼泽,喝了里头的水,很容易中毒——或者说是被下降头,中蛊,肚子涨得大大的,吐血而死,死后肚子里也都是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