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散,惠抑我强撑着的那口气也跟着散得差不多了,从草原一路快马奔回,歇息一晚立刻面圣,回来就是宴客,他就是铁人,到这会儿也是强弩之末了。
几个儿子将他抱到炕上,靠着大迎枕躺着,拿了鼻烟来给老人嗅着,又上了参茶,惠抑我这才略微恢复了精神,有气无力地臧否着儿子的看法,“你当,他们真信龙脉啊?”
“为什么不信?世上又未必真的没这些神啊怪的,六姐不就是——您老人家不是亲眼见着她变出清水——”
这事儿,惠抑我刚才都没往外说,这个从西林党棍,没有任何障碍地便转化为不偏不倚的旬报主编的混世老铁钉,别看对着外人七情上面,但真正的情绪,怕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回到家中之后,惠抑我也就是对着家里人,才略微展现了自己的震惊:说到草原上的种种见闻,他是魂不守舍,只是出神,说到一半,便发呆去了,回过神来,也不记得自己刚才讲到哪里了,没头没尾,突如其来,便再三叮嘱家小,‘以后一定要以六姐的意愿,为自己全部愿望,言听计从,无有得失,如此方可保家中百年的平安’。
这明显是被六姐一路上所展现出的种种神力,给吓得魂飞魄散了,痛定思痛之下,才得出的感悟。甚至,几兄弟私下判断,这会儿吓破了胆,说的话不能全算数的,要等回过神来,真正思考过后,还会有新的对策浮现。眼下得让父亲尽快恢复过来,不能再以如此失常的状态来应对各方,否则,就和皇帝重病后失权一样,被吓得回不过神,这旬报主编的位置,明显是保不住了。
却没想到,仅仅是歇息了一晚,第二日起来,惠抑我也就恢复如常了,面圣中说了什么,家里人不知道,可看他待客时所讲的那些东西,明显是有所取舍的,只是,大家似乎品味不出其取舍的依据标准而已。这会儿说到这里,也就都问道,“父亲,此事为何瞒下不提,让贵客们猜测纷纷?实则,各部之所以听从六姐之命,不是您说的,那批清水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么?”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心中当有个数……昨日叮嘱你们的话,难道忘了么?”
惠抑我咳嗽了几声,闭上眼歇息了一会,这才有些乏力地说,“六姐的意愿,便是我等的亟欲。六姐想让京城各方知道的,是真相吗?”
难道不是吗?
众子均是不解,惠抑我看了他们几眼,摇了摇头,叹道,“还好,老子还能再干个十年八载的,否则,如此大变时刻,家中若由你们做主,还能得着什么好?”
他没好气地道,“倘若六姐愿意将这些人前显圣的事迹,到处传扬,乃至在历史上留下痕迹,也就不会派我回来了,直接让我写了文章回来印发,不是更好?你们的眼界还是要放宽!现如今,知识教已经在南洋、岭南蔓延开来,而六姐本人的喜好,你们要琢磨清楚——她在塞上显圣的事情,流传入关内,北方哪有不公然拜她的道理?此事必为六姐不喜!”
身为喉舌,揣摩上意,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这点道理惠家诸子还是能明白的,只是如此说法,和惠抑我今日的行事也还是有矛盾,又更令人疑惑了。“如此,为何又说什么龙脉,什么四蹄凶兽——您不是说,那东西叫四轮越野摩托车吗?”
“这不就是了?这不和自行车一样?这名字流传开来之前,也有人叫‘木驴’、‘二蹄驴’的,如此的谣言,只需要六姐把摩托车一开,便可不攻自破了,反而成为‘神通就是机械’的证明!”
惠抑我数落道,“可在眼下,没见着以前,你就自己想去吧,要往什么神神道道,什么龙脉、神威的方向想,那也是由得你们自己。今日来的可都是聪明人,瞧瞧,老子一句话没说呢,这就开始下坡——就把魔法说提出来了。”
“你们真以为,什么龙脉、魔法,他们都是往真了去信吧?这东西……不过是一个下台阶,一个可以随时撤掉的梯子,很多人是半身站在上头,瞧着风头火势,随时‘难逃魔法,终究着迷’,从这梯子下到地面上去,也随时可以把梯子一蹬,坐回到墙头上去……到那时候,自己一切失常的行为,就是‘被魔法所惑,身不由己’,最终才堪堪摆脱魔法的影响,醒悟过来……”
到底未经官场历练,惠抑我说到这里,惠家诸子方才是全数明白过来,也是个个都瞠目结舌,为这群高官的脸皮震撼,半晌,惠小郎才道,“这般说来的话,父亲递的这个话头,也是在揣摩六姐的心意——如此看来,六姐是……有意接受禅让?要让权力平稳过渡,因而,才给了京中重臣这么一个下台回转的机会了?”
说到这里,众人也是尽皆色变,都是看向惠抑我,等待他的开示。惠抑我面上略微有些欣慰,倒也没卖关子,轻轻点了点头,又强调道,“六姐可什么话都没说,全是你们老子自己想的。”
话虽如此,但以惠抑我的功夫,此事没有十成,当也有八成准了,众人都是心潮起伏,半晌做声不得,惠小郎也是出神许久,方才透出一口凉气,感慨道,“这真是千古未有之事了!女主登基,前帝主动禅位——或者说是雀跃至极,都不为过!”
禅让之事,也曾见于权臣幼帝,不算是千古未有,但这种壮年皇帝早有让位心思的,而继任者坚决不许的事情,就是戏文都唱不出来。众人虽然也知道,局势走到这一步,自有缘由,但也实在无法想象此事该如何操办,惠小郎也不免问父亲,“老爷,这……你说这京中诸臣,能转过这个弯来么?倘若他们坚决反对的话,恐怕此事还有波折,再者……此事真是毫无前例,还有许多障碍在前吧?”
“军主接受禅让之后,是称帝呢,还是将朝廷融入买活军,倘若是称帝,她以后在南方还是在北方,要不要立嗣?诸臣能尊奉新帝么?”
“倘若不称帝,而是将朝廷改制为买活军制的话,那旧臣这里,是改职任用,还是治罪下狱,如此他们怎么能拥护新帝?且,就算把这些旧臣都一杀了之,似乎也碍不了什么事——”
由于惠抑我的身份相对超然,惠家也没有人在朝中担任要职,他们的立场,还是相对客观的,惠小郎指出了一个连六姐的神威都无法解决的迫切问题:
“买活军又哪来的多余人手,治理北地呢?”
第1141章 说荒唐真是荒唐
“听说了么,六姐的魔法,威力无边,在京中尚且受到龙脉的压制,等到了塞外之后,那叫一个肆无忌惮,面都没露,各部就都感受到了龙威,特意从四面八方前来拜服!”
“可不是听说了,说是塞外大胜!贼酋自尽,察罕浩特被杀得大败,现在已用六姐的神通,告诉了建新那面,让他们腾出地儿来,接受那些胆敢对延绥出兵的罪人,让他们到地底下去过冬!”
“真真儿,我就说!这不是对上了?——我家大舅子,是跑口外的,你们也知道,和袁帅身边的大管家,是沾边拐弯的亲戚,这不是昨天刚回来?和我说呢,打西边的确有人过来,一整队人,面上都有刺青也不知道是什么,又像是买地那里一种洗不去的墨水,有些字都含糊了,就在额角,写的一个‘边’字,大概百来号人,都是壮年汉子,在锦州打尖,锦州先后派了上百人来看着!这么看,这不就是察罕浩特来的了?”
“呀!走得也是快,这就过锦州了!”
“那可不得在入冬前赶到地头啊?到了建新,至少吃喝烧煤都不愁,在路上冻死了,算谁的?!”
“倒是没想到,这一次鞑靼人败得这么快!自打建州不行,他们倒是起来了!”
“什么这一次,那一次的,都几辈子了,何曾打过这样痛快的大仗?头先建州也是自个儿就不行的,要说硬仗,真没打几场……这消息,叫人听了心里好痛快!不行,今儿非得开个荤了——我这就去打碗卤豆腐去!”
“嘿,那您今儿可是吃得好!来我家剪点小葱——小葱洒在豆腐上,别提多鲜灵,您要不来,一会我给您送去!”
“别别,太客气了,老哥哥,那我一会使唤我家小孙子过来——”
虽说京中这些年来物价高企,连一碗卤豆腐,年景好时,日常拿来下饭的,如今都已经成了寻常人家难得的好吃食,但毕竟察罕浩特边患已解的消息,还是相当的提气,哪怕是隔了厚厚的纱布口罩,大家的声音里也能听出喜悦来。
两个老街坊,寒暄着在巷子头分开了,走上百十步,话都没落地,不断有人开门出来,询问西边的战事,得知确凿是大胜无疑,也都是额手称庆,喜气洋洋,一扫前些日子听说皇帝急病后的压抑仓皇,一时,从巷尾那两进的院子里,又溜出人来,“哎,说道啥呢?都听说没有——据说,皇爷要禅位了,六姐从草原回来就登基!”
“什么?!”
“真有这样的事儿?!”
“骗你是龟孙!这不是昨晚我们家里来客么,老爷和那人喝了半晚上的酒,我听着客人亲口说的,说是这一次,六姐可是发威了!在草原上,隔空都慑服了诸部,这事儿你们知道吧?”
“怎么不知道!刚听打更的老唐家里说的!”
“这不是?两边对上了吧,可不就是我在这胡吣,大家都这么说,可不就真有这事儿了?说——这个你们可听说了没有,说六姐有一个神通,叫做‘心想事成’,这真龙天子都是有的,就好比那光武帝,天降陨石为他杀敌,又有我们敏朝的太宗,也是如此
,眼看就要大败,突然天起一阵大风,那都是天人感应,无形间就把一切都转化向有利于彼——”
“这神通,说是六姐也有,只是从前,人在南面,北面的感觉就不明显,这不是如今亲来了北面,又在关外杀敌,可谓是神通全开——”
“我知道!我知道!这就和话本上说的似的,使了十二成功力!”
“对,十二成功力!从草原上,那余波都传到京城来了!所以,这几日啊,您要是头晕目眩,觉得一阵阵的那个血往脑袋里涌,那就是受了这神通的激动——别说从前是什么朝廷的忠臣良将,把六姐视作生死大敌的,这么来上几次,心里也就涌起一阵冲动,要为六姐鞍前马后的效劳了!”
“说是那些个草原的台吉贼酋,就是全被这神通给掳获了,这才心甘情愿派出精锐,为六姐效死,那贼酋大汗,也是受了这神通的感召,知道自己犯了怎样的重罪,无地自容之下,这才自裁的!倘若六姐发功的时候,人在京城,只怕那些力主对买强硬的大臣,也要受到玄功的影响,纷纷自尽呢!”
“当真?呀!这是真想不到的事情!六姐居然还有这样的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