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554节(2 / 2)

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 早已知道,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有八.九, 很多时候,生活就是在不断的忍受中艰难前行。卢九台虽说是奔波疲惫,但这顿饭毕竟是强撑着吃到了最后, 回到家中已是午夜时分, 他家里的太太和姨娘还没有睡下,在油灯前,以手支额,头不时往前一点, 又猛然惊醒过来。

见到卢九台回来了, 两人都忙起身为他打水洗漱, 姨娘端着盆出去厨房了,卢太太给他倒了一杯解酒汤,道, “快歇下吧!明日又要早起办差了——也不见尚书管这些事, 你们过个把月就要裁撤的, 这会儿还忙成这样,也不知道俸禄能不能拿到手呢!”

老夫老妻了, 卢家的日子又是紧巴的, 嘴上常带了几句埋怨, 也是寻常, 卢太太手上事情是做去的,卢九台也就任她发泄了几句, 自己坐在桌前, 深吸几口气, 回了回神,缓解了一下喉间的不适感:今晚虽没有喝酒,但奶茶是喝太多了。卢九台其实已经非常疲惫,但又受到那浓茶的效用,这会儿心跳得厉害,有点儿想吐,又累又亢奋,起来得急了都觉得眼前冒金星。

卢太太还当他是喝多了酒,从姨娘端的水盆里拧了热手巾过来给他擦脸,不住的咂嘴感叹,似乎是想要埋怨黄幼元,又忍住了,只好絮絮叨叨地数落卢九台,说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卢九台的脸蒙在热毛巾下头,也看不清神色,昏暗中突然举起一只手,握住了妻子,卢太太微微一怔,被他捏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怒喝了一声,将手甩开,道,“胡闹什么!快去睡!”

说着,手上用力胡乱揩着卢九台的脸,犹如在洗衣板上搓衣服似的,卢九台被搓得也抱怨起来,道,“你这个人!和你说正事儿,就知道胡闹!”

“我?我一个妇道人家,你和我有什么正事可说!你要是听我的,早十年我们就去南面了,今儿还用你去讨好那个什么洪亨九么?”

卢太太有些没好气地道,“你要是考中进士后,不把姐姐接来京城,没准竟还没有我了呢。那我倒是托了你的福,留在老家,没准今儿也成了个女官。”

她这说的就是陈年旧事了,卢九台之前有一房妻室,算是糟糠之妻,卢九台中了进士之后,并不忘本,立刻把妻子接来京城团聚,在当时看来这是很明智的决定,因为不久后,老家便是乱起来了,闹的‘买祸’,再过了几年,江南被买地吞并,如果当时家里人没有北上,就会和卢九台失散。

但,人有旦夕祸福,因前头原配对北地天气始终不适应,北上后没有多久,就染了时疫,药石罔效,很快撒手人寰。临走前,她记挂着自己的儿女,便在病中央求卢九台,纳了她的一个侍女做姨娘,这也是卢九台家中这房妾室的由来。

发妻病逝,自然悲痛,卢九台本来是不愿再娶的,但守孝三年之后,经人劝说,也是怕女儿受人非议,所谓‘丧母长女,无人教养’,不好说亲,因此又续娶了现在这个太太,两人成亲后三四年,买活军就吞并了江南,先后两任卢太太娘家的所有亲戚都失陷在内,失去联系。

没有家乡的消息,和本籍商人时不时送来的一些节礼,卢家在京城的生活也就更加艰难了,几个孩子年岁渐长,而俸禄哪怕是加过了,要应付一家老小的吃穿也觉得吃力,卢家只有两个帮佣,还是要十分哄着做事的,生怕差遣得狠了,人家辞工不做,‘干脆南下去投买活军’!

卢太太和姨娘,平日里家务也不能离手,照管孩子,帮衬针线,日子过得不算优裕。眼看买活军日益强盛,而敏朝力不从心、日薄西山,卢太太也曾心动,想让卢九台也跟着帮佣一起,‘人挪死、树挪活’,到了买地,就算是不做官了,另找别的营生,‘日子总不会比如今更艰难吧’!

这样的想法,当时的卢九台当然不会赞成,在卢太太来说,也并不是很坚定,她虽然有这样的念头,但见丈夫反对,而且又知道了,去了买活军之后,她也不得不将要出外工作,这退堂鼓也就立刻打起来了,此事也就此搁置。

那之后,因为皇帝涨了几次俸禄,而且可以实发准发,到了冬日还有煤炭这些实用的补给,哪怕是不捞钱,日子也不算过不下去,卢太太也就不提此事了。直到眼下前途未卜,她心中毕竟慌张,这才时常埋怨当时卢九台不肯听她的话。

其实,她的这点子心思,卢九台也清楚得很,要说多讨人喜欢那是没有,但这些市井气也是为生活所迫,他身为一家之主,叫她这样被逼得市侩短见,也是理亏,因而他对卢太太这些唠叨,从来都是听过就算,并不较真。

只有今日,彻底下了决断,也是心潮起伏,这才有了接话的兴趣,虽然被卢太太一再打断,却还是坚持地握住她的手,道,“婉贞,日后不必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不管怎么样说,家里以后,一两个帮佣总请得起,倒不用再叫你这样守到深夜了!”

卢太太听了,也是一怔,第三次甩开了丈夫的手,冷笑道,“发什么美梦呢!你要请什么帮佣,肯和你黑天半夜的熬?那一个月得开多少工钱?你不如把工钱给我,我来做!不然,付了工钱,一家人喝西北风去!”

从前,这样的话,卢九台是不会往心里去,更不细想的——细想这就伤心了,但今日已有不同,他听着反而很觉得舒服:下决心归买,要说完全雀跃这肯定是骗人的,但至少好处也是实打实的,至少以后是再不必听到卢太太这样的话了,买活军的吏目,收入也不说足够家里过着奢靡的日子,但卢九台也知道,至少是可以让一家子殷实体面,过着中上生活的。

也足够了!说白了,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不就是这么回事么。至于其他的,现在想想,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卢九台心中,这会儿感受实在是复杂,又有点儿羞愧、自惭,可那欣喜却也是由衷而发无法否认的。

他一向还严格恪守着旧式君子的自我要求,但今日却不得不承认,或许他的秉性还不是那样高洁,他毕竟是有私心的,不说是否殉主,便连一些难以想象自己会去让步的界限,居然也会轻而易举地因为对小家的私念而动摇改易。在这点上,他确实不如那些西林前辈那般铁骨铮铮。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是被吹成古今完人的黄幼元,不也学了特科,开了补习班吗?总的说来,这条界限的松动,也不止于卢九台一人,好像随着特科学问的普及,一种新的风气也在逐渐蔓延开来,逐渐啃噬着,改易着大家心中一些根深蒂固的共识。

现在这一代的旧进士,对于‘气节’的理解,不知不觉也全变了样子,标准和二十年前都有些不同了……二十年前,旧学进士去看买地的教科书,还是一件需要遮遮掩掩的事情,可现在,黄幼元去学特科,大家根本不觉得有什么——西林、特科,其实只是政治立场上的不同了,西林党里多得是开口闭口‘虹吸效应’、‘规模质变’,四六骈文里,出现买地特有的词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罢了,眼下敏朝已是将亡,还有什么好说的?倘若敏朝还在,为了家人吃穿住行上的自在,跑到买地去,那是有些说不过去。但现在局势摆在这里,所能选的,无非只有在京城还是去黄金地,那谁还不知道怎么选?能留在华夏本土,谁愿去黄金地吃苦?真要说去黄金地,卢太太非得跳起来杀人不可!

固然,如果卢九台坚持,卢太太最后大约也还是会和他一起去的,但也可以想见这一路上气氛会有多么的凝重了,卢九台想到从今而后,卢太太只有喜笑颜开的份,大约是不会再唠叨他了,也觉得心头为之一宽,像是去了一层厚厚的枷锁!

他的架子就摆起来了,往后一靠,居然还架起了二郎腿,有些故弄玄虚地道,“你又知道,将来家用未必就一直如此窘迫了呢?我听闻,买活军的吏目,月俸就很丰厚,五品官就足够买二层小楼,用上那冷热水自来龙头了,再请个帮佣也不在话下——”

卢太太虽然嘴碎,但并不愚笨,听卢九台这样一说,又见了他的做派,哪还有猜不到的?捂着嘴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和拾掇水盆的姨娘交换了个眼神,“你——你这是——洪亨九给你准话了?你也下了决心了?”

卢九台摇头道,“不是洪亨九——你别说那么多了,也不要出去乱传,若事有不成,岂不是招人笑话!”

这道理卢太太自然懂得,忙捂着嘴给卢九台使眼色表忠心,又转头盯着姨娘,这陈姨娘是个极老实的性子,也是连忙点头道,“我再不乱说的——太太,我这就先下去了。”

几人边说边做事,此时卢九台洗漱已毕,只剩下寝衣要换,往常这也是姨娘的活儿,不过卢太太如今心花怒放,也就自然揽来自己做了,换了衣裳,登榻后犹自笑个不住,靠在卢九台怀里,一时没有声音,仿佛要睡了,过一时,又自顾自地傻笑起来,手里摩挲着卢九台的胸膛,道,“没想到我这劳碌命,竟也有做官太太的日子!”

卢九台也是还在茶劲儿里,怎么都睡不着,口也比平时松,居然还敢顶嘴了,“官太太?那怕是做不了了,你别忘了,买地人人都要工作,你也不例外的,你可想好了,要做什么去?要是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给你找了个扫大街的活,你能咽下这口气吗?”

卢太太的手立刻顿住了,不自觉地掐进了卢九台的胸前肉里,失声道,“什么?你都做官了,我还要——”

“越是做官,就越是要以身作则,买地但凡是有些品级的官吏,没有不按着模子来的,就算是彬山嫡系,都是如此,更不说我们了!”

卢九台吃痛地嘶了一声,伸手扫掉了卢太太的指甲,“也别说家里无人照管,买地的规矩,孩子们送学里去,或者请帮佣邻里接送,总归,宁可另外请人照看,也不能不去做事。”

见卢太太大受打击,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他极难得地兴起了一丝胜利的愉悦,又道,“还不止如此,有许多事,少不得是要一一地改过来的,都得按着模子来才行——你的头发,肯定是要剪了,此后的衣装,也要跟着买地的来,家里的几个女孩子,不要再教她们学针线,读什么女诫了,从明日起,就先把特科的书看起来,买地重女轻男,将来在她们身上的寄望,肯定要比对儿子多些。”

别看卢太太平时老念叨着‘还不如南下’,但其实她本人却是个最典型的敏朝妇人了,既没有什么出众的才具,也完全谈不上有什么额外的见识,由于卢家日子紧张,而且清廉自许,平时只顾着操持家务也很少出去走动——在她从小长起来的生活里,女子本也就不是随便能出门的,虽然远嫁到京城,但她还是不折不扣地遵守了这无形的教条。唯一不那么贤良淑德的,也就是一张嘴而已。

按照西林党的提倡,这样的做法,本来也不算是有错,卢太太也就理所当然,依旧按照这样的方式来养育儿女,卢九台也并未说什么——在当时,选择怎么样的生活方式,其实也就等于是选择了什么立场。身为西林党,却如买地一般教育子女,这是很严重的污点,除了那些手握兵权的辽东将门,可以这样两面下注之外,文官这么做等于是自毁前程。既然卢九台是西林党内的一员,那么他的孩子当然也是要按从前的方式来养了。

这样养了十来年,现在突然说,女儿也能支应门户,或者说,为了更符合六姐定下的‘模子’一点儿,是必须要女儿来支应门户,要签新式婚书,要大力栽培,要让她二十来岁再成亲……对已经在给孩子们相看亲事的卢太太来说,这样的改变一时间的确接受不了,她躺都躺不住了,腾地一下坐起身子,“什么,二十来岁再谈亲事——还要给她们寻一门运动,明日起练起来?!这不是……这不是如同宫中后妃一般了吗!这怎么能行呢?!”

“这怎么就不行了呢?”卢九台冷冰冰地道,“多少人不都是这么活的,想在买地当官,不行也行,你真当这买地的吏目,是这么好当的么?若是如此,岂不是人人都削尖了脑袋,要留在京城了?又为何会有那么多人,宁可弃了这富贵荣华,也要离京远走,到黄金地去过活?”

像是卢太太这样的人,一辈子囿于内宅,只要那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价格没有大变,是否改朝换代,对她的影响其实是不大的,日子不还是那么过么?卢九台乍然间提到这些事,她压根无法接受,简直就犹如天塌了一般,不住摇头道,“怎能如此?这,这不行的呀!”

也不知道她不能接受的,是自己要出门工作,还是家业交给女儿,又或者是从今后儿女们都要去学特科新学,学习体育,二十岁后再定亲等等所有繁多的变化,这之中的哪一样了。卢九台也不劝慰她,怕是越劝越来,只是靠坐起来,探手取了一支烟卷,点燃了吸了几口,方才道,“不想这么做,也行,今晚,亨九兄给我指了另一条路,上黄金地去,那里也缺人管事,过去了,还能和眼下一般过活。只是那离家乡就远了——横跨重洋,数千里外,去了轻易回来不得,上那去种田,你愿意么?”

卢太太松手看来,已是满面泪痕,怒道,“这怎么能愿意!”

这也不愿意,那也不愿意,那还有什么办法?又不是小女儿家了,卢九台摊摊手没有说话,两人对坐无言,过了一会,卢太太突然将脸埋入手中,哽咽起来,渐渐至于痛哭,嚎啕道,“天爷也!怎么尽这样欺负人!这叫人还怎么活得下去!难道——难道旁人都没有二话么!”

“也有啊,多了去了。”卢九台道,“那就走了,死了,落魄了——就这样了呗。”

他的语气,透着一股深深的倦怠和冷漠,竟让卢太太一时间都忘了闹腾,怔怔看来,听他说道,“这是改朝换代的大变之时,太太,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变的何止是我们一家子,所有人都要跟着变,你当谢六姐摄政,除了换了个主子之外,什么都没有改变么?这个决定之重大,所影响的地域之广袤,恐怕你是想不到那!”

“今日,也不过是个起始罢了,我们幸而是还在京城,还有些微能为,还能抢占先机,率先跟着换到新的道路上,你可知道,从今日往后,有多少人要在这样的巨变中,或者是鞭打着自己,苟且求存而面目全非,或者便只能黯然落后,成为那等默默无闻的饿殍流民——你说,这么大的变化,怎么旁人没有二话,有的,必然是有,可你难道又会在乎那道边会喘气的枯骨,他们嘴里在喃喃什么吗?”

“太太,你常怪我没有本事,一家人跟着吃苦,这话倒也不假,我确实没有本事,如今便只能不顾一切,求存图变,再不情愿我也只能跟着去走,不过是为了让家里人能吃饱饭,有书读,病了能去医院,回到家里能开个电灯……”

“这些细微志向,不值一提,也不敢得到什么褒扬。我只想问太太,我是没本事的人,心气也只能跟着落下来,你的本事在何处,以至于你的心气这样高昂,天下人都要跟着变的时候,你却不肯变,你用什么底气,在这里哭闹个不停,还不跟着前行呢?”

这话就说得实在是诛心了,卢太太一时,竟被问得无话可回,卢九台也觉得很没意思,突然间,他对于自己很抵触的买化生活,有些改观了,心道,“也好,如今也为时不晚,那几个孩子买化以后,别像她们母亲便是最好了。眼高手低,心贪脑浅,我还当入买之后,她会心满意足,这或许是想错了,这样的人,怎么样都不会让她满足的,但凡有一丝不如意,总是做丈夫的没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