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568节(2 / 2)

他不问原因,只管去做就是,庄长寿这里,却是好奇得不行,等大家散去,便忙借着把刚才自己做的笔记,给崇虞山誊抄在工作日记里的由头,和崇虞山一起进了他的房间。问道,“老虫,只给吃饼子,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打算把罐头作为奖赏,鼓励他学习语言吗?还是说有什么别的讲究?这里的缘由,能写到游记里去不?”

崇虞山手上不停,一边抄写一边道,“这我还真不知道,但我刚才在甲板上没说,只是因为解释起来麻烦,懒得多说而已,既然你都来问了,那就告诉你也没什么,说白了,这也算是个小小的,对他无害的实验,也和我们在袋鼠地和东岛可能的策略有关。”

说到这里,便款款说出了一番道理来。“归根结底,核心思路就是一句话——要满足需求的前提,是制造需求。你要是能明白这句话,就完全明白我们对这个俘虏生番的处理了……”

第1182章 糖分主宰世界

如果一个人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吃过大米小麦, 他会把华夏人心中的主食,作为自己的常规食谱进行安排,视为自己的生活上的必需品吗?

“理解了这个问题, 你就理解了人类文明从游猎到游耕,再到定耕的转变和进步了。在自然条件许可的情况下, 人类进入定耕阶段,可以说是一种必然,目前我们在全世界各地接触到的土著, 没有进入定耕阶段的, 几乎都是因为先天条件的限制——或者是自然环境太好了,或者就如同袋鼠地这里一样, 先天残缺, 没有一种可以筛选培育为主食的植物, 又孤悬海外, 无法和其余大陆交通, 也就注定孕育不了成体系的文明。

但即便如此, 只要给予一定的时间, 从科学上说,还是可以改变这些土著的食性, 而一旦他们的食性发生了变化, 你就会发现, 培养他们文明开化,乃至于融入我们华夏的文明,要简单得多了——这也是我个人的一个假设, 食物的构成, 也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淀粉类的食物吃得越多, 人的性格就会越温顺,脑子也会更机灵。

其实,这个规律也不是我一个人臆想的,那些佛道僧姑,嘴里往往也能听到类似的论调,说是一个人吃素越多,性子就越善,吃肉越多,就越野蛮,尤其是那些喜欢吃生肉的人,茹毛饮血,性格上更是接近于野兽,被人认为是未开化的蛮夷。这你肯定是听说过的。”

的确,庄长寿也算是横跨了新式和旧式文化的一代了,小时候没少听母亲和街坊闲谈些经文故事。在经文中,对于这种食性带来的性格改变,主要还是以功德、罪孽、慧根等比较玄幻的理由来解释。

崇虞山的结论虽然和他们是差不多的,但理由则迥然有异,他认为淀粉类的主食,本身就能提供血液中的糖分来源,而糖分则是稳定情绪的一大法宝,吃多了心情会特别愉悦不说,平时每顿食用,保持血液中糖分恰当的浓度,也会让人情绪平稳、脑子灵光甚至善于思考。表现在外的话,也就是较为文雅温顺,也比较机灵了。

“那些茹素的人,吃蔬菜肯定是获取不了什么能量的,只能大量吃些主食,这样食物中的糖分就很充足了,相比同等经济条件的人,性格会更加温顺满足,这也是有道理的。爱吃荤的人,如果肚子有限,主食吃得少了,性格比较不稳定,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那些生活在化外荒芜之地,无法耕种,只能靠放牧为生的人群,性情简单激烈,大喜大悲,比汉人要更极端,多少也是因为糖分摄入严重不足的缘故。崇虞山认为,这些游牧种族,在和买地开展贸易之后,性格不约而同都会温顺许多,这里固然有买地军威震慑的关系,但也有很大的可能,和买地提供的充足主食有关。

得了好处翻脸不认人的事情,虽然不智,但自古以来,损人不利己的人到处都有,而买地到目前为止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好心总有好报,可能也和主食带来的充足糖分有很强的关联性。

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么,买活军的崛起,简直可以说是粮食的胜利,或者说是糖分的扩张和胜利了。作为食物的来源,糖的呈现的确是非常多样的,除了纯粹的白糖、红糖乃至甜味的果实之外,大米、小麦、玉米红薯等等一切,提供的其实都是糖分的另一种形式。

而这些东西对袋鼠地的土著来说,也的确是相当宝贵的,因为条件的限制,他们先天就无法获取足够的糖分,崇虞山在危险峡遇到那些敢于上来和大木号叫板的土著时,就产生这种怀疑了,“用族群天性来解释,我认为不是很通顺,毕竟这些土著,从外表观察来看,和南洋也时常见到的矮黑人种,还是很相似的,但南洋土著的性格就相对很温顺。”

相反,从糖分的摄入来解释的话,就什么都能对得上了——矮黑人种的长相,是遍布于整个南洋乃至于东瀛南面岛群的,而且部落开化程度也都不是很高,可就只有生活在危险峡两岸,乃至于东岛的土著,性格特别凶猛暴躁,不讲理起来甚至连明显强于自己的敌人都敢攻击。在基因源头差异不大的情况下,那就可能是后天饮食习惯带来的影响。崇虞山说,“让他们多吃点碳水,再观察观察,看看性格有没有改变,就知道这个办法是否管用了。”

与生俱来,传承了多少代的血性什么的,难道说穿了居然是因为饮食习惯的影响吗?听着多少有点儿戏了,庄长寿听得一愣一愣的,从此对于那个无名俘虏,倒也更多了几分兴趣,没事就过去观察一二,就想看着他能把自己的凶性给保留多久。

还真别说,这饼子给管饱了几顿,人的变化就显现出来了——刚上船的时候,看得出来他是相当紧张的,哪怕是垂头休息,也还有一根弦是绷紧了的,好像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立刻惊跳起来一样。但一个饼子下肚后,他很显然地就有点儿晕饭了,和饮醉了酒一样,晕晕乎乎的,头直往下点,哪怕是被绑缚着,也还是情不自禁地打着鼾,好像是熟睡了一会儿,这才突然在一个点头后惊醒了,左右望着,呈现出了惊讶的模样来。

其实,从养生来说,饭后欲醉不是什么好事,说明血糖水平太高了,对华夏百姓来说,这是要注意控制食量的标志——买地现在养生之风盛行,尤其是富贵人家中,对于消渴症的介绍和预防,重视程度是别处难以想象的,庄长寿对此还是知之甚详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一个饼子而已,并不算是过量,而且还是杂粮,就算是消渴病人,这也是常规的饭量,至少庄长寿吃一个饼子就不会有任何问题。这大概是因为这俘虏的食谱中,从没有过这么丰盛的碳水,身体一时还没有适应,才有这么明显的反应吧。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这样的现象是一再重演的,俘虏对于每顿带来分享的食物,再也没有丝毫的抗拒了,而且,那种疯狂执拗的反抗意志,消失得也很快,仅仅是第二天,人们就可以把他从柱子上放下来了,只是用一根绳子,把他栓在船舷边上,他也没有借此疯狂的挑衅、攻击船员,没想着逃跑,甚至很快就学会了在船舷外如厕——

这种主动模仿、学习他人的现象,是有重要意义的,这就说明他已经在心理上降低了对于大木号众人的敌意,开始从不由分说的攻击战斗,宁死不休,转变为试图交流和学习的模式。同时对于交替来分享食物的祖天寿和崇虞山,自然也表现出了特别的亲近。

但是,这种改变到底是因为吃多了淀粉,还是因为他虽然被俘虏了,但却没有被虐待,大家待他挺不错,而且还前所未有的每顿都能吃饱饭呢?

这一点,庄长寿认为是可以商榷的,反正他能肯定的是,这俘虏在平时吃得肯定没有这么饱足。毕竟游猎采集,听起来很潇洒,但饥一顿饱一顿,忍饥挨饿才是常态。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部落争先恐后地往定耕去发展,只要有一点可能都更愿意定耕——人都不傻,这肯定是因为定耕的日子过得好啊。

去过彩云道,见识过那么多游耕部落往定耕转化的庄长寿,对于这点还是深信不疑的。他也眼看着这个俘虏开始长起肉来了——本来,他非常的精瘦,皮下几乎没有什么脂肪,大腿上的肉都是一条条的,但三四天过去,他的脸颊显著地丰满了,肚子上的肌肉线条,也变得模糊起来。

这说明他之前的能量摄入肯定没有现在这么高,而庄长寿算了一下食量,发现这俘虏这几天吃得,在华夏也不算多,这就可见他从前的日子过得有多苦,身体对于能量的转化效率,又有多么的高了。

性格的转变,是因为过上了好日子,还是因为吃起淀粉来了?这疑惑估计连俘虏本身都无法解答,但至少现在他对于淀粉要适应得多了——食量比之前大了,但晕碳昏睡的情况没之前那么严重,现在一顿能吃到三个饼子才会昏睡过去,两个都还行。

不过,他对熟睡的态度也不如之前那么抵触,吃饱了便坦然鼓腹躺着,甚至还会主动打起小呼噜,小睡起来。同时,他一见到崇虞山带着食物出现,便对他绽放出热情的笑容,并且多次指着食物,吱吱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涌现了交流的愿望。

“没有人能抵住糖分的攻陷,这是人类基因深处的弱点。想要人温顺,就多给他尝点甜头。”

崇虞山满意地对庄长寿如此评价着,随后便开始投入地和俘虏互相学习起语言来了。在这件事上,买活军的经验倒是很丰富的,跨语言的互相教育学习,进一步的扫盲,他们有大量的实战案例,甚至还发展出了定制的教科书。像是崇虞山这种探险队的科学家,还会抽时间兼修几门课,从实用角度,通过语言的发达程度,来判断部落文明处于什么阶段。

“他们部落大概有七十多人,算是相当强盛的大部落了,但语言阶段还很早期,他们的手语比语言还要发达,这个特征,和非洲很多狩猎部落是一致的。他们用不上说太多复杂的话,甚至连名字都不是必须的,因为人太少了,互相都认识,没有必要特意起一个名字来区分。”

等船只差不多要回到吉亨城的时候,崇虞山已经大概把这个俘虏的情况都给弄明白了,还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初友’,意寓着这是买活军在袋鼠地交到的第一个土著朋友。

“初友的这个部落,组织形式也比较松散,没有严格的族规,大家都围绕着首领,听从他的吩咐做事,大家一起狩猎到的食物,也由首领进行分配。不过,在食物不足的时候,年轻的小伙子也常常出去游荡,有时候回来,有时候就不回来了,加入新的部族,或者就是死在外头了。”

初友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游荡的小伙子,惦记着上回部落一起发现的宝藏地,因而返回在周围窥伺,又试图攻击落单的崇虞山,这样才被大木号抓住。这么看来,他对淀粉的嗜好,其实从一开始就暴露了——他惦记着的无非是补给点这里包裹埋藏起来的储备粮吧!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完成这么复杂的交流的,但崇虞山已经会说至少七十个土著语的单词了,与此同时,祖天寿才刚学会两个,而初友至少都学会了十个最基本的汉语词,第一个当然是‘饼’,第二个则是‘好吃’,接下来理所当然会从天、地、水、海这些最基本的东西开始互相学习。

崇虞山这里还有很多他给袋鼠地的动物和昆虫做的素描,使得学习的进度大大的加快了,初友也可以指着图画告诉他们,袋鼠是这里最重要的猎物,大家用什么手势和称呼来指代袋鼠——这里省去了一些初友因为图画的精美大惊失色,想把他们当成神明来崇拜的环节。

毕竟,在和土著打交道的时候,这样的情况是屡见不鲜的,土著一旦发现这些外来的怪人,掌握了在他们看来匪夷所思的技术,往往第一个反应就是对他们进行膜拜和祈求,指望外来人保佑自己风调雨顺,解决生活中的一切难题。

如果这样想的话,那六姐和活死人的关系,她在民间拥有的广泛崇拜,其实,是否也是土著对外来人的膜拜?活死人和这些茹毛饮血的野兽,又有什么区别呢?

庄长寿看着崇虞山阻止初友膜拜自己时,也不由得兴起了这样的念头,并且本能地握了一下胸前的小像——他感受到了一丝分明的讽刺,因为这显然的矛盾:一方面,他对这种现象的本质似乎是看得明明白白的,可另一方面,不仅仅是庄长寿携带六姐小像,大木号上上下下,除了直接认识谢六姐的郑大木之外,其余船员,包括黄秀妹船长,基本都拥有一尊以上的六姐小像,这又是摆在这里的事实。

哪怕是上国子民,见过了世间的光怪奇景,享过初友无法想象的福分,可庄长寿和初友之间,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有什么资格轻视初友呢?

当然,庄长寿本来对初友也很客气,并没有因为他的局限而鄙薄欺负他,但这种客气,到底是基于内心的念头,还是黄秀妹的命令,或许其实初友也是能感受到的。

而连他尚且如此,其余的船员,或许比他更早地已有了这样的感悟,他们对初友虽然不会特别的讨好,但也没有格外欺凌,在严守规矩的情况下,他们偶尔也会来教初友说说汉语,也会把自己的菜汤分给初友一点,“分享分享!”

初友并不像是祖天寿背地里曾议论过的那样,不知道感恩到这份尊重——“他是有福分的!那些欧罗巴人也好,敏军也罢,或者哪怕是熟番,怎么轻视、戏弄生番,他是不会知道的!而那些生番和他们相比,还要更先进得多那!”

或许祖将军的感慨是有道理的,虽然他的汉语还在入门中的入门,本身部落中的语言,也不算是灵光发达,但他还是设法表达出了自己的感受,这一天,当庄长寿在食堂里吃饱了饭,上甲板去看初友的时候,他就正在对崇虞山结结巴巴地说着话——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又指着崇虞山,“好,山,好。”

对于刚学汉语的人来说,能蹦单字儿就算是很不错的了,谁也不会要求连贯性,崇虞山举起大拇指对他晃了晃,“好,好。”

初友脸上顿时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他肮脏的长发在海风中被吹得飘扬起来,好像是面乌黑的旗帜,他也跟着举起了大拇指,心领神会地晃了起来,“山,好,你——”

他的指头指向了庄长寿,“你,好——你,好,你,好。”

很明显,初友还没学会用‘也’字,不过,被他指点到的船员,也不会计较这一点,大家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庄长寿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高兴——这事儿其实和他也没什么关系,而且现在也说不上有什么眉目,不过,他想到也还是忍不住跟着舒心:他觉得,大概袋鼠地这里,应对土著的策略,在崇虞山的努力,和初友出色的表现之下,差不多是能定下来了。应该也还是和买活军一贯的办法一样,大家高兴,或者说,总算大多数人都是能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