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570节(2 / 2)

“我......我这何德何能啊!”

“柳少爷可别再谦让了!眼下,哪里是谦让的时候!”

虽然柳少爷本人,对于这份信任,在感动中也有些忐忑,可这些病急乱投医的农户们,却是比他更容不得犹豫退缩,就这么半强迫地表了忠心,更有人嚷出,倘若柳十一看不上他们这帮粗笨汉,那他们宁可现在就去投如铁城的话来,这才让柳十一无奈之下,半推半就地应承了下来,和大家达成了一个含糊的约定:不说前景如何,反正大家共进退,他也自然会为村子的福祉多方奔走,设法使村子从眼前的困境摆脱。

“行了,大家散了吧,本就是出来做活的,也不得回去晚了,叫人犯了嘀咕-回去之后,该如何说,如何做,大家可都知道了?”

得了柳十一的准话,这些农户们也都心满意足,其中一二有威望的,也吆喝了起来,不用柳十一吩咐,便自行为他约束起了其余农户,让他们不要胡言乱语,走漏了风声,让柳十一在庄子里的管事面前难做。

对此众人也是心领神会,也纷纷都是赌咒发誓,叫柳十一只管安心。如此大家四散而去,从旷野中各自绕路自己田地的方向,分别归家,柳十一也是扛起了锄头,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村中而行。

走了大约两刻钟左右,远远地便见到了茅草土屋,团团地矗立在一座土塬上方,四周环着破败的荆棘丛:这地势说是土塬其实有点勉强,至少和土塬这一词的来源,关陇地带那种千沟万壑的黄土塬区别很大,只是在平地上略微而起的高处而已,并不能在防御上起到大用。

也是因此,村落建成之后,屡屡遭到旁人的觊觎,损失不小-万幸的是,在人口上还没有什么大的损伤,因为村里的妇孺本来人数就不多,而且建屋的时候,依照如铁城的建议,都在家中挖了隐秘的地窖,一个是储存粮食,还有一个,也是为了在有危险时可以隐藏自己。

这些本来也是华夏农村应有的一些安全常识,村里人还算是都能依言行事,匪徒进村也不敢久留,因此,多数百姓都能留得性命,只是财物上的损失,那就无可奈何了。

这些马匪进村,掠夺的也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这东西在黄金地反而不怎么管用-这也是有点儿讽刺的事情,这地方叫做黄金地,因此在很多人听起来,仿佛是个什么富庶地方,可到了地儿一看,土地还算是能种不假,天气也还行,甚至也产黄金,可在本地黄金不值钱啊!

就是马匪,他们更想要的是什么?木桌子、铁农具......陶瓷碗盘,这些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带回家就能使用,钱币什么的,由于如铁城用的是纸币,好隐匿,拿出来花用也碍眼,他们根本就不要!

这帮子马匪进村,那真是奔着拆家来的,几次下来,村子越发显得破败,甚至还有人家中连窗户都被拆除,没奈何只能钉上木板的,要不是屋门开着,里面进出有人,还真不知道屋内是什么情况,旅人以为这是一个死村都不奇怪。

村落外围的房屋,多数较小而简陋,受到的骚扰最大,往深处去,屋舍完整,而且本身就建得高轩气派的情况,就比较多了,因此对于马匪的厌恶,可以很容易看出来,必然是农户更为激烈的。他们的日子本来就不容易,一有危难,立刻受害,又难恢复,如何不感到日子更加艰难了?

便是现在,这些农户出出入入时,面上也常带了愁容,叹息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有疲倦的、丧气的,种种不一而足,不止一个人跌坐在墙边,揉着腿肚子:他们圈下的耕地实在是太远、太大了。或许,此时也会后悔,没有听如铁城的话吧。

黄金地这里,人少地多,土地的供给几乎是无限的,和华夏的情况截然相反。按照如铁城的说法,几乎每个前来务农的移民,都和鞑靼的牧民一样,本能就是想要占有尽量多的耕地和牧场-这是他们在老家永远无法达成的念想,好不容易到了黄金地,供给无限了,还不得使劲地放肆一把?

可这放肆下来,问题也随之浮现:这里是黄金地,农户不聚居那就是找死,尤其是在平原地带,不存在隐蔽居所一说,地拓得大,每天起早贪黑地来回赶路,都要花掉不少时间精力,农户们很快便感到了吃力。

可,这时候哪怕愿意接受少一点的耕地,想要往村落附近搬迁,却也办不到了,因为此处的地基本都被村里的头目及亲眷把持着,要他们分出来,这口也是难开。柳十一经过这些农户家前时,心中也是暗暗皱眉:他不该乱起疑心,可近来好几次村里的劫案,马匪的行动路径非常简洁,基本都是直奔着最殷实的人家去的,这没有内应如何能办到?

若说有内应的话,那或许就出在这些暗藏怨气的人家里,即便是没有内应,这也是村里潜在的乱源。别看小小一个村落,人口也不过是数百,却也分了五六个派系,一年多时间支勉强持下来,彼此间矛盾怨仇都是不小,让人对村子的前景是越来越不看好。

柳十一摸着鼻子,一路兀自出神,脚下倒是不停,见了人,也是本能地笑着寒暄,不妨碍在心中的思考。这村里不论什么派系,对他倒都是一张好脸,热情地招呼着,“又去地里探看了?到底是我们十一郎勤谨,怎么样,地头上可还好?今年收成该也不差吧?”

“嗯,亩产五百斤至少是有的了,七八百,这个或许还要看天候吧。”

这倒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人们脸上都绽放出笑容来了,尤其是那些并不务农的世叔世伯,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都招呼着柳十一去家里吃饭,柳十一回说家里已经做了,好不容易这才和大家道别,走进自己家里。“大,娘,我回了!”

“嗯,正好来吃饭。老大,你吃完饭再捣鼓,先出来吧!”

柳家算是村中难得有女眷的人家,柳母也是做得了饭:酸菜土豆汤一大碗,早做好了在那里放凉,一屉白面馒头,个个实诚,发得不喧,指甲掐上去都难能留印子,一屉四个,个个拳头大小,往桌上一放,一大碟咸菜,一碟腐乳。

咸菜和腐乳,自然都是如铁城买来的,甚至咸菜还有点家乡味道,不知道是不是海贸来的,这在村中算是极上好的饭菜了,也可见得柳家的家底,柳家四个人往桌边一坐,各擎了一个馒头,掰开了夹好咸菜,端起碗来边喝边吃,柳母道,“十一今日回来得晚了,是又受了张家、王家那帮佃户的纠缠?”

她额前勒了一条包头巾,已是剪了短发,身上也穿起了买式的衣裳,瞧着和如铁城的普通农妇,相差不大,皮肤粗糙,面有风霜之色,难以想象数年前,还是个再典型不过的旧式官太太,不过,这样的改变毕竟也不是一日两日,大家对此倒也都是习惯了,便是生活质量和从前比,简直寒酸至极,也没有什么丧气的意思,一家人都是一般的样子:沉稳,自在,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这会儿该吃饭,大家便专注地吃着自己能负担得起的美食,柳十一把嘴里的馒头咽了下去,道,“是,张世叔、王世叔两人,还是过于乐观了,不愿向如铁城低头,这些佃户失望之余,只能另找出路,今天纠缠我许久,话里话外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只要如铁城肯支持我,他们都愿跟着我干-”

他眉头也微微皱了一下,“不过,两位世叔必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如今咱们村子的情况实在棘手。不论怎么发展,一场火并都是在所难免,尤其是杨叔去年病逝之后,现在村里数十家为一党,只怕我们手里的人,加上这些弟兄,也未必足够把局面压制住,从此安居乐业,齐心协力呢!靠如铁城的威势,固然可得一时的平安,但日后都是长久邻居,留下来的人,心中有刺,终不得安居。”

“眼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也是坦诚,把手一摊,“农户们信我,无非是因为我肯出头,有点儿急智,能分派人,有些主意,又懂得农务,能帮着他们种田-这些我是都能做的,可如今村中之局怎解,这,我毕竟年轻-爹、娘,哥,你们可能给我出些主意?到底是在这村里住下,还是带着咱们的人返回如铁城去,再做打算?”

第1187章 三家村内故事多

距如铁城不远处的这个村落,有个很直白的名字叫做三家村-顾名思义,这是张、王、柳三家,以及其附庸眷属数百人,在黄金地立下的根基。柳十一也不过是柳家的一员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倘若不是他姓柳,想必这些农户也不会寻上门来,指望他出头来‘拨乱反正’,让三家村回到联手之初那种万众一心的气氛中去了。

这三家人,都是京畿道的大户,世代也有家人在京中为官,这一次东来,也的确是受到了京中亲戚的感召,另一个则是出于对将来的考虑:敏地已入军主之手,虽然有一个‘分三步走’的说法,目前敏地暂行的还是从前那一套管理的办法,但有见识的人,不能不担忧将来逐渐归为一体之后,他们这些本地大族的尴尬。

就不说强行赎买田地、分家什么的,对本族的打击了,就说一点,这些大族,能在京畿道这一带立足,自然不是吃素的,多年来争夺田地、插手诉讼,为了几亩土地勾心斗角的事情,也是在所难免,就算不说鱼肉乡里吧,这些乡间的大族,哪一个不怕将来被翻旧账的?哪一个没有一些被逼得在本地存身不住,只能远走高飞的仇家?

若说从前,还能隐姓埋名,分家之后到新的所在去,把自己的出身给洗白-这也是前十几二十年大江上下的流行做法,可现在,这做法已经不再适用了。天下尽入买地,还能再逃到哪里去呢?就算还有照着敏地方式粗疏管理的地方,但这些敏朝最后的领土,这几年来,三灾八难,本地人都往外跑,你还迁徙过去想要安居乐业,这不是做梦么?

倘若还不想分家的话,那么,携家带口,乘着这股东风,往黄金地迁徙,也是唯一的出路了。这条路子,也很受到族人的拥护,并无任何勉强,从上到下,都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利益:

在京中为官的族亲,动念想要迁徙,那就是受不了买地这里新式的做官规矩,在买地没有前程了,也不愿按照买地的风俗去过活,还想着在某处保留一些旧学的火种,那么,去黄金地,天高皇帝远,希望肯定更大,而且,买地在那里的势力也不算旺盛,到了那里,过个几十年来,站住脚跟的话,说不准黄金地的道统还不好说呢。

有这样的希望,自然也就需要一些拥趸跟着过去,才好立足,否则孤身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了?因此他们也很热心于帮助族亲,招揽人手。

而族亲中,也有畏惧将来仇家报复的,也有素来老实巴交,都是依靠着亲长庇护安排,安身立业,才能维持生计的,对他们来说,分家后独自过活,就犹如抽掉了身上的一根大筋一样,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简直就犹如行尸走肉了!

再加上这些人自小在京畿道长大,对他们来说,乡间生活,远不是什么田园之乐、采菊东篱的悠闲和乐,亲眷抱团、恃强凌弱、排挤欺生,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是本地大族的时候,怎么欺生的,一旦化整为零,迁徙到南边去,必然也会被怎么欺负!

比起这般沉沦,还不如赌一把,跟着族亲去黄金地闯荡,毕竟,合力为强,这些亲眷彼此虽不是没有龃龉,但也能一致对外,且个个都有一把子本事,会种田,也能操练着在械斗中和邻村火并,虽不说叱咤武林吧,但令行禁止还是能做到的。照他们这样想来,黄金地乃化外之地,只有一些因为什么天花水痘而蒙受了巨大损失的生番,族人们手里有铁器,要保护村子当是不难,这几年来京畿道屡经灾变,他们都能护住自家,现在也没有理由连一些生番都打不过吧!

也不算是走投无路,而被迫东来。这几批迁徙来的北官亲眷,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自信心很强,而且对如铁城还是比较有戒心的,迫不及待就想要自立门户,这方面的心思有点藏不住。

他们倒也不怕如铁城发作他们,因为城中本来的汉民人数也不是很多,这几艘船上的北官亲眷,加在一起也有千把号人了,再加上之前迁徙来的同类,彼此间必然互相声援,相信如铁城也不敢任意妄为,和他们彻底翻脸-也是这些年来,买活军信誉卓然,使他们相信,就算如铁城暗中忌惮他们,可在华夏时,这边的吏目许诺会给的,也都会给到,不至于食言的。

事实上,至少在表面上,如铁城也是不折不扣,一视同仁地对待了这些北官移民,说好了卖给他们的粮食种子、铁器,一点不缺,甚至还派人来帮他们选址,规划村落,以及教三家村的百姓种田,如果不是被一再婉拒,他们还想派人来开扫盲班哩。

这个扫盲先生,岂不就是如铁城试图绕过家主,和农户们接触的手段么?当几个家主以如铁城人手本就十分紧张,教化之事可以由他们来的借口,婉拒此事之后,还暗自得意了起来,认为是回击了如铁城的低劣手段。只是,这份得意却并未持续太久-三家村很快就发现,在黄金地立足,困难并非是来自于他们事先预料中的如铁城,而是来自于四面八方的琐细哩。

别的不说,就先说种田,固然,种子和农户都有,而且农户的经验也是丰富的,但黄金地毕竟是去乡万里,这里的气候、害虫、土地,都和老家太不一样,哪怕种的都是小麦,大家也没有把握一下就能丰产,这就是个很不小的问题了。

该如何防治本地的害虫、害兽,三家村上下更是毫无头绪,因为他们这些村民,不比南边,经过多年扫盲,也习惯了跟随田师傅上课,脑子笨得很,就靠田师傅巡视来那几日功夫,他们可记不住田师傅交代的那些窍门!

种地上一遇到困难,三家村的势头就有点遇挫了,在那之后,所遇到的马匪,就更是让军心大乱了。大家惊奇地发现,这些马匪并不是想象中那种瘦弱野蛮的生番,恰恰相反,或许是在多年来和洋番的斗争中,也学会了怎么打仗,又或者是多年来的游猎生活,锻炼了他们的身手。

这些马匪比家乡的蟊贼要难对付得多了,人人都精于骑射-而对于只通晓冷兵器的步兵来说,骑兵对他们的压制,那是写在血脉里的,倘若没有火铳,村兵根本就无法抗衡这样精锐的骑兵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