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还是自己要立起来,我们对欧罗巴的百姓,当和对非洲等地的百姓一样,同情且友好,援助但不过分,这就足够了。”
王无名对谢双瑶的话,是很知道如何提炼和总结的,“一地的命运当然还是掌握在当地人手里,我们不是救世主,也不想充当救世主。”
他停顿了一下,“不过……谨慎起见,下一期智囊会,是不是还是推演一下,倘若道统一统欧罗巴,并且奉我买地为主,向我们祈求帮助……以如此假设发展下去,全球局势可能的变迁呢?”
他懂得总结,谢双瑶又何尝听不懂他的暗示?她的嘴一下撇到了底,面对刚端上桌的早餐也失去了胃口,去取玉米的手停在了半空。“这么说,你觉得使团基本是逃不过被卷入欧罗巴战争的命运喽?
强龙难压地头蛇,你觉得徐明月就算再厉害,也斗不过欧罗巴两股教派势力,再加上德札尔格的联手——是这意思吗?”
王无名在八仙桌一侧也坐了下来,谢双瑶一般早锻炼结束之后,会在吃早饭之前看些报告,同时和预订了这个时段会面的亲信官员闲聊几句,随后再共进早餐,王无名列席的机会并不低,甚至可以说越来越高,因为如今她对辖区的了解是越来越依赖于情报局了。
“您说得对,强龙难压地头蛇。”常和她开会的官员都知道谢双瑶的习惯,他们说话不会很客气,通常直接且犀利。“德札尔格加教会,百姓中愚昧的不愚昧的,愤怒的不愤怒的,基本全被他们代表了。得民心者得天下,如果他们真的想要算计使团,把使团往某个方向去推,我看,不是说徐明月是否阻止得了的问题了,换上谁,谁能打包票说自己一定阻止得了?”
谢双瑶也不能说王无名这话没有道理,她的肩膀一下垮了下去,有些不可置信地喊了起来,“晦气呀!——不会吧,难道若干年后,使团会带着一堆人头返回买地,给我们中书衙门,又增添出难以想象、天文数字的工作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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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8章 昭齐瑶期
“六姐当真是这样说的么?‘要来的赶不走, 就让他们跟好了’——”
“当真!”
“如此看来,六姐对于这些欧罗巴船只的风险,也是心中有数啊。不过, 她的话也果然有理, 这些船只非得要跟, 奈之如何?总不能把人往敌人那里推吧!
——这么说,即便隐患重重, 完全无法估量战争风险,可, 使团动身的日子却也还是已经完全定下了, 就在半个月之后?有点快啊,这么算下来的话, 后头入伙的那些洋番船只,他们那些船员的后续培训, 就只能在路上完成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想加入的人太多了, 要是总打算等所有人都培训得差不多再出发,那一竿子就得支出去好几年了。听说这个月就是在集中军训,等军训都大概合格, 彼此能把旗号看懂了, 就整装出发。
到满者伯夷那块再考核、补给一次,随后就扬帆远航, 离开我们买地的疆域, 去到果阿、香美城一带,正式往欧罗巴出发。有了这些洋番船只加入, 倒是有一点让人放心, 这些人可都是识途老马, 有他们压阵,船队迷航的事情就完全不用担心了。”
“嗯……东非其实都还好,这些年来是陆续走熟了的,可要说西非的海情,那他们的确是地头蛇。”
叶瑶期若有所思地搅动着杯子里的斋咖,等它没那么烫了,便浅浅地啜饮了一口,“你们《万国报纸》,这一次也派采风使随行么,还是等着到时候船员什么的,回来投稿?我估计,要派的话,至少要派两个吧,三个玛丽派系出一个,你们汉人的采风使出一个——没准还有黑番采风使,大家组成一个小组,谁适合出面,就出去采风,余下的人在船上做文字工作?”
“小妹,你对这些事情,如此熟悉,是不是也早就想做起编辑来了?”
叶昭齐面上也露出了笑容,她的心情似乎还算平稳,至少还能开得了玩笑,“我早就说了,我们家的人,都是舞文弄墨的好手,你也是的,从小那么好的底子,毕业之后,却是执意去了金融部,岂不是大材小用,埋没了你的天资?”
她说的好底子,指的自然是叶瑶期还在大学就读期间,便被挑选去辅助张宗子,主持仙库筛选工作的事情。要知道,那仙库之中,瑰宝浩如烟海,据说,被选择公布出来的仙曲佳乐、传奇故事,仅仅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有许多非常珍稀的仙画,基于种种考量,却是不可能面对大众公开的。叶瑶期、张宗子,也算是他们这个圈子里,极少见有殊荣可以略微浏览的文人了。
张宗子不说了,资历、圣眷、能力都是明摆着的,也不过是在他的履历上添个一笔罢了,从仙库中出来不久,他就又领命去海外定居点,主持编纂当地的报道了。对届时还只有微名的叶瑶期来说,能获此机会,她将来不论是做编辑还是采风使,岂不是一入行就高了别人一头?
再加上她这些近亲远交,哪个不是传媒界大名鼎鼎的人物?随意帮衬一二,叶瑶期三十岁之前,做个小报主编那都是稳稳当当的——若是她小姨沈曼君,稍微放松一点,肯援引近亲进《买活周报》的话,叶瑶期做个知名采风使,那不也是三只手指捏田螺?
可偏偏,就是这孩子性子孤拐,也是仗着她身世特殊,算是沈君庸的养女,叶仲韶和沈宛君不便严管,而沈君庸、张华清对她又非常宠纵,毕竟是给她考到中枢衙门,在金融部里做了一个小吏目去了——其实,这样的前程,对于一般人来讲,已经是梦寐以求、光宗耀祖了。只是在叶、沈几家,才是不尽人意,不算是长辈们心中,适合叶瑶期尽展其才的正路。
这担忧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一转眼这些年过去,叶昭齐依旧是那个副主编,叶蕙绸已经是南社社长,且也随着父亲,进入买活大学任教,也就只有叶瑶期,入仕七八年下来,不过是个小小的司长。
每日里,在钱街进进出出,和那些四海八方的投机商人打交道,往来者铜臭十足,时不常还要加班,和家人相聚的时间不免也少了——眼下也都是三十岁上下了,亲事却还是迟迟没有着落,在姐妹之间,岂不的确是被比下去了?更可虑的是,无人帮衬,只怕她一辈子就要停在这里,很难再往上一步了。
虽然沈家对于后辈,也不强求他们个个都要成名掌权,只要各尽其才,便已是欣慰,但叶瑶期浪费了这样好的机会,不免也是让长辈惋惜,而她眼下走的道路,又是家人无法帮衬的,沈宛君提到这个三女儿,往往便蹙眉长叹,情绪不佳。
叶昭齐倒还好些,姐妹情谊,不曾被叶瑶期的任性影响,对妹妹照旧关怀备至,一有机会,就要为她设法,这一次也没有例外,依旧是在刺探叶瑶期对转行进报纸业的兴趣。
叶瑶期对于姐姐的苦心,也十分感佩,不过她的心思如今肯定是更坚定了,摇头笑道,“大姐,你不懂,我的兴趣就在和那些投机商人勾心斗角,怎么的定下严密规矩,又防着他们钻空子,又不让新规矩营造出新空子来。这种和聪明人斗心眼子的工作,最适合我。至于说报纸,我现在也办了一份呀——我们办公室的内部报纸,一个月一期,也印发了百十来份,在我们体系内部传阅呢。”
叶昭齐一听,喜上眉梢,“当真?你之前却也不说,这报纸,你算主编?供稿呢?”
一听这就是专家,对于报纸的好处,以及内部权力的分配,最在行不过,知道这份报纸都是叶瑶期一人编的,主要内容,就是她工作中接触到的典型案例,以及由此产生的启发思辨,也有一些同僚,读报之后,发生感触,开始向她投稿,便更是欣慰。
因合掌道,“如此甚好,这边不算是辜负了你的天分——你有这样办衙门报纸的能力,将来少不得你的前程!况且,能办报纸,又懂得金融这一行的人,除了你还有谁?没人能和你争,你的路,走得就更顺了。也好,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你还真别说,当时都说你任性,可未必将来,你反而是我们间走得最远最好的那个,你这孩子,自幼孤拐执拗,倒是被你误打误撞走到正途上了。”
“姐,这么说——姨母那边——”
要说这是任性的决定,叶瑶期自然是不会认的,如今沈、叶几家所面临的风波,其实也早在她的算中。也是因此,她才决心一定不和传媒沾边,要走出自己的路——一条绝不会被猜忌,也不容易抱团,可以尽展长才的道路。
别看因为沈家在这个领域没有根基,起步得慢,但也正因为一切都是靠能力得来,后劲十足,一步步走得稳,到最后或许还能走得比旁人更远。
就说叶昭齐好了,少年成名,闻名内外的才女,自己也的确有才学,又得到家人助力,崛起甚速。十年前她就是《万国报纸》的副主编,十年后呢?还是如此,位置动也不动!
盖因她起来的速度虽然快,但底蕴也只支持她走到这里了。将来,随着沈家失势,她只有走下坡路的份,想要再超过如今的高度,已经很难。可瑶期就不同了,她自忖自己,本业精熟,是极有自信的,政治上更不待说,完全得到上级信任。
就算姨母沈曼君下台,而父亲叶仲韶等人,也受到影响,南社式微,甚至更说大一点,原本这些往来得好的叔伯,也纷纷去位失意——再说得大一点,甚至被风波卷入,流放边远,这个群体彻底被批倒批臭……她在晋升上也不会受到半点影响。
从少年时起,叶瑶期的政见和家人就完全不同,她只是选择了小心谨慎地对一部分人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思想:这样做,对一些人来说当然犹如背叛,在道德上或许是站不住脚的,但叶瑶期本人却怡然自得,完全不以为然。
她认为眼下就是她的那些观点,最有力的证据——姨母是否倒台,其实和她本人的观察汇报没有一点关系,她的观察也并不存在任何抹黑,只是忠实地记录了她看到的东西,以及产生的思考。姨母什么时候倒台,是由取代她的人,什么时候成长起来决定的。现在,新一代人稍微有了一点模样,姨母也已经疲态尽显,支持不住,于是就到了这件事发生的契机。
肉眼可见的,有许多人会从姨母的倒台中得到好处,而这些人当然都是她的敌人。叶瑶期认为,倘若她也能从姨母的倒台中获取一些功勋,或者至少摆脱这份影响,那么,肉烂在锅里,对于整个家族来说,其实还是有好处的。
至少她和养父沈君庸,也算是为叶、沈几家的子弟,趟出一条新路,打开了他们往理工和实际应用学科发展的大门,在她看来,这样的职业选择其实比报纸业强太多了,才是最适合她们这些旧式文人家庭的路子,只是转型的时候,会比较费力,没有继续做文人戏曲那么轻松罢了。
可倘若从道统的角度来看的话,如今是百姓的年代,文艺作品也该反映的是百姓的娱乐爱好,如果不能完全融入百姓,其实机体将出身、兴趣、爱好都完全和时代需要错配的这些人,自发地排挤出去,也只是时间问题,不是这个事,就是那个事,站在时代的角度来说,区别不大,迟早总会发生。
该来的终于来了,也一定会来,不管有没有她参与,都是一样,没准叶瑶期的观察,还能降低不少六姐对沈家的疑虑和猜忌——如果真实并不太丑恶,那么真实总是好的,想象力的泛滥才最可怕。姨母的结局,说不定就因为叶瑶期的观察,而会更体面一些。
至少,叶瑶期本人是如此坚信的。因此,她不但没有心虚内疚,反而理直气壮,带有一种以功臣自居的自信从容,主动地关切起了沈曼君的情况来,“姨母那边……难道是风雨飘摇、败局已定了?她就没想过做一次还击吗?她如此消极,只怕……许多叔伯姨姐,也很着急失望吧?”
不说这几个同父母、同(外)祖父母辈的近亲,五服内外,出身吴江几姓的才女,加在一起都有数十人了。要说这些人都情愿接受失败,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如今市面上很多自发地为姨母辩解的文章,文笔雅驯、态度恳切而观点中肯的那些,很多都是她们的手笔,只是找了别的名字发出来而已。叶瑶期认为,倘若姨母度过了这个劫数,之后《买活周报》也会立刻更改制度,确保将来外人无法如此容易地抓到把柄。很显然,现在她的这些亲戚是已经学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