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这样想,视野中便突然掠过了熟悉的身影,那是仪仗队的班长孟明——金逢春的肩头也微微一震,转头推了连翘一下。“六姐应该就快来了!”
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发现孟明的人,说也奇怪,偌大的港口,居然能把一个小小的消息传递得如此之快,几乎是瞬间,整个码头都猛地安静了一下,无数人的亢奋心跳似乎都突破了胸膛:对他们很多人来说,这是第一个面见六姐的机会,他们自然期待着这一刻——六姐来亲自为使团送行了!
第1273章 未来扑面而来
“六姐……六姐!六姐!”
从模糊而逐渐清晰,由少而多,由小而大的呼喊声,哪怕是透过合拢的玻璃窗门,也能清晰入耳,甚至仿佛还给水泥路面都带来了一丝震动,这也让谢双瑶身边的护卫们,不由得大为紧张了起来,仪仗队上下都把手按到了腰间,做出了戒备的神色。
谢芳更是眉头紧皱,不过,她没有说话,反倒是陪伴在谢双瑶身边的吴小莲,说起话来更自在得多,“你这就是给别人出难题啊一一其实,这样的场合,今天应该戒严的,现在还好,一会儿外面的人要是都想往里冲,那就麻烦了。”
怕的不是有人行刺,而是大家都想一睹天颜,把码头的秩序给破坏了,本就混乱的场所,可禁不起这一遭一一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就是大事,而且,在使团即将出发的时候,闹出这样的事情来,意头也不好。这和谢双瑶偶尔溜出去微服私访还不一样,这样的场所,大家都知道她会来,安保倘若不做好预案,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别人的不负责。
“以后凡是公开行程,不能再以‘不扰民#039为理由,拒绝戒严、清道了。”
吴小莲冲谢芳使了个眼色,又打开窗户,瞪了谢二哥一眼,冲他做了个手势,谢二哥也是会意,拿出对讲机放在唇边说了几句话,在马车队后方,一支近卫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小跑着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这也让大多数人都松了口气一一还好,这会儿码头外的人群,已经好奇地往在这边聚集了,甚至有些马车还有自发停车的趋势,这要是造成交通的淤堵,外来人都往码头进,那可就真的乱了。
好在,有了这批明显做好预案,知道该怎么行事的近卫队在,马路的秩序很快又恢复井然。而刚刚吃了一顿排头的谢双瑶,只能铁知趣地保持着沉默,她扭过脸远远地看着忙碌的码头,立刻变得肃静,人们先是有一瞬间都想要往前拥,但随后很快地又醒觉了过来,跟着其余人的张罗,迅速地排成行列,一面伸着脖子张望远处的马车,一面又时不常的忍不住想要做出更为崇敬的举动,而不是只是像眼下这样,垂着双手站着,不被允许出现更夸张的举止。
随着一声幽咽的叹息,就连蒸汽机都在无人命令的情况下,自发地被操纵工停了下来,空气中的黑色浓烟逐渐散去,码头这里也迎来了少见的宁静:只要有大船靠港,这里在白日就少不得各种各样的蒸汽机轰鸣,当然还有马达那单调的噪声。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因为谢双瑶的到来而暂时告一段落了,这也很有效地败坏了谢双瑶的兴致一一这和留在中书衙门,主持召开一场接一场的会议其实并没有什么不通,照旧是没有任何真实,而这种亲民行程还要更麻烦一些,耗费的人力更多。
事前应该让人来打个招呼,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即便如此,谢双瑶也很清楚,当她钻进了军主这个身份时,所见到的就绝无可能是真实了,所谓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039,其实无非也是精心排练过的该怎么样而已,反而比现在这样大家都停工瞻仰的安排,更加费事。
除了人是真的以外,所见到的一切都并不日常,因为一一这其实也很自然,因为见到她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本来就不是日常的一部分,而是极大的殊荣。
但如果连你们平时是怎么过日子都不清楚,又怎么让大家的日子变得更好呢?
站到这个位置上,就会明白为何很多高位者喜欢‘微服私访#039了,至少,在他们原本的身份,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理所当然的日常,于他们就是极其迢远,永远无法靠近的迷雾。哪怕他们拥有超出常人的洞察力,一眼就能看穿其人背后的欲求,但想要折射出这欲望背后的现实,依然无比的艰难。
毕竟,面对现实好了,今天她所见到的这些人,哪怕是码头上的一个小力工,其实放在天下来说,也已经过的是有数的好日子了。真正那些日子过得艰难的人,他们是根本无法被谢双瑶所看到的,即便在谢双瑶的眼里,这些即将离港而去的使团成员,对于买活军来说,都并非那样重要,可以说是一些可有可无之人,所以才会被派去这样远的地方,从事不确定性极高的任务,但这些人自己,也无不是当世的一时之选,他们和占据了买地最大份额的百姓,也早就不是一种人了。
真正的百姓在想些什么呢?他们在想码头上的繁忙要持续到几时,对于使团的目的地,他们压根没有丝毫的兴趣。谢双瑶走下马车,她的眼神掠过地上的包裹,还有那包裹旁毕恭毕敬满脸激动的力工:矮壮汉子,肤色黝黑,包着缠头,从装束和长相来看,像是琼州土番。
这样的人怎么会在乎万里之外的欧罗巴呢?他在乎的是粮价,是成亲买房后代的教育,医疗,以及自己的学习,怎么才能绞尽脑汁地考过扫盲班,给自己提点工钱,至少能把每天的筹子点算清楚,不至于受了旁人的欺负。要问他最在乎什么,恐怕他也说不清楚,他的脑子不是那么好使,一个是力气卖多了,另一个,从小到大都生活得很简单,没有养成思考的习惯。
他身边那个不断擦汗的洋番雇主……要陪着船东回欧罗巴去的账房,亚麻衣服,短袖衬衫、短裤,皮质面的草编凉鞋、皮带,还有那顶黄金地草帽,都说明了他的经济情况。以及他回欧罗巴的目的一一想尽一切办法获取更多的利润。
大多数洋番海商想的都是这些,利润、利润……他们没有政治,没有国家的概念,只会茫然地跟着政治大势的起伏,捞取蝇头小利,就像是在浪花里吃点海藻的小鱼,他们中又有谁能真的意识到使团的全景和前途呢?
穿着圆领衫和短裤,身材健硕的短发女子……汉人港口女吏,她能意识到使团对于欧罗巴政局的影响,但并不在乎也不会细想,她的思维全在自己的将来上。打心里,她希望这些人快走,他们走了之后,她能清闲不少,有更多时间来看书,完成在职学习,提高自己的学历一以她的年纪来说,早日外调是提拔的必经之路,而现在买地的很多年轻女子是很有野心的。这很好,这其实挺好.……
汉人女吏旁神色还算镇定的中年官员,那是葛爱娣吧?有几年不见了,她也老了。她女儿葛谢恩在袋鼠地干得还算不错,这个标杆是竖起来了,投入的资源还算是没有浪费。
她在想些什么呢?啊,这对谢双瑶来说,就更是手到擒来了,这个人毕竟是她之前曾见过几面的一她也并不真的在乎使团和欧罗巴,但她还是会关切的,因为她留心着欧罗巴对于袋鼠地的影响,尽管或许根本没有影响,但葛谢恩的行踪毕竟是拓宽了她的眼界和心胸,让她真正地看到了这个万事万物都联系在一起的世界……
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是顾眉生吧一一她身边不远处的沈曼君,叶昭齐、窦湄、李玉照,这些如花的面庞从她的视野边缘一掠而过,提醒她近日在逐渐发酵的报纸争端,围绕着舆论权,终于开始了第一次争夺,谢双瑶想,这一刻终于来了,之后的每一次争斗都只会比现在更加激烈,因为人们正在逐渐意识到,在如今,在一个逐渐开智的国家里,报纸到底意味着什么,权力又有多大。
费尔马、加利略、笛卡尔,那些被统称为洋人学者的面孔,注视着她流露出了复杂的神色,谢双瑶知道他们的净扎一一他们对她的敬畏或许是相对最淡的,至少不像是许多百姓一样,甚至不敢直视谢双瑶。
但其实她早就多次强调,她是人,不是神,没有什么不可直视的,也不需要跪拜礼,当然更不需要五体投地,所有的崇拜都是负累一一但很可惜,如今绝大多数人依旧把她当成神来膜拜,除了从旧神那里被解放出来,但在新神面前,还有些别别扭扭的信徒们。他们的脑子虽然很好,也发挥了不少作用,但很可惜,真正挣脱了偶像崇拜的人只是少数,多数人的不拜,不是因为他们真正进入了民主,而是因为他们还带有强烈的旧神印痕
他们,以及和他们关系密切的教会转职祭司,对于使团的行程是个变数,但谢双瑶已经从过往的经验中明白了这个道理一一你永远不可能完全掌控变数,否则那就不叫变数了。
尤其是那样遥远的西方之地,它的命运,已经被谢双瑶带来的无穷变量给搅和得彻底进入了一团迷雾之中,谢双瑶对它的了解更是浮光掠影,她知道,自己对于欧罗巴的将来,也只有模糊的希望并无肯定的答案,她并不能要求谁去把她的希望变成现实。
因为,谢双瑶已经用多年的工作经验来切身地学会了这个道理:你永远不可能臆想一个未来的发生,你只能在你身处的土地上,透彻地了解到你所处的这片世界,脚踏实地地做出计划,希望你的努力能给它带来有限的改变,并且做好结果和你的预期南辕北辙的准备。
二十多年了,这就是她所学会的唯一一件事,而仅仅是如此微小的目标,也需要付出全身心的努力。她没有值得一提的个人生活,没有爱好,没有朋友,她的配偶,和她之间的关系也完全背离了正常人对配偶的理解一配偶起码要#039相配”,这在某种程度上就表明了他们彼此是地位相当的,而谢双瑶的婚姻更像是工作的副产物。
她需要作出示范,所以她结婚了,而不论她如何粉饰,她和被挑选出来做丈夫的那个人,在地位上当然是绝对不对等的,对方是她的附庸,全身心地为她服务,更像是一个尽忠职守的全方位后勤。谢双瑶倒不会说自己更希望去获得怎样的婚姻,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她会舒适一些。
但的确,这也是很好的说明,她生活的一切,全都是为了工作服务,为了这个目标她付出了所有,她彻底地工具化了自己一一当然也工具化了一大群人。如果说她对被抛弃的旧日同伴很残酷,那么,她也是理直气壮的,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对自己更加残酷。
但是,这也并不是什么保证,你并不会因为付出了一切,就确保了成功,世界是一个极大的复合体,谢双瑶想,她的眼神掠过了前方正快步上前迎接她的那些人一一那些更重要一些的人,徐明月、章量、齐爱理,以及其余一切受到培训,代表了她的意志和意图而去的人。
他们的心思在她眼中也犹如透明:好用的工具,有限的信仰者,但仍有私心,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世上谁没有私心?每个人的行为,都是私心、理想、利益和理智的博弈结果。
他们尽管对她也非常忠诚,但却没有人会和她完完全全地站在一起,这样的事情就是不可能发生,谢双瑶已经接受了这一点,不论信仰着什么,不论有多虔诚,这都不妨碍这些眼下和她站在一起的人,会不会在某一刻突然化身为她的阻碍,成为棘手的敌人。道统最纯粹的信仰者,给他的家乡以及买地都同时带来了变数,这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的到来,就像是一块巨石,落入了一个静谧的海湾,带来的涟漪扩散到水体的每一个角落,落下的风声激动着大气的盘旋,最终,那些曾被这块石头激荡得翻天覆地的水流,也用百倍的力量在推挤着她,涌动着她,向着海洋的更深处滚落,她曾带来了多大的变化,此时就承受着多大的应力。她依旧驾驭着极其庞大的力量,但谢双瑶也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了前方的陌生,与自己的身不由己。
“这世界一切的变化,都是由人民发生的……”
她喃喃地说,吴小莲没有听清,疑惑地问了一句,“什么?”
这世界的一切,都是由人民推动而生,她所带来的一切不同,不也是通过人民完成?谢双瑶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景象,所有这些身份地位出身目标利益各不相同,因而形成的,忠实呈现在面孔上的无数不同的思绪,犹如看到了无数道水流在冲她发起猛烈的冲击。
忽然间,她对这一切又有了几分释然一一不再像是中年危机的呈现,不再像是她衰老的表现,这难道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人民改变了一切,她只是提供了一个机会而已,她本就该顺着水流的冲击,无畏地向着那前所未见的一片混沌深海勇敢地跌宕而去。这毕竞是所有一切智慧个体,对她的出现所做出的反馈所导向的必然结局。
“什么?”
吴小莲的话似乎还犹然在耳,仅仅是片刻前,或许谢双瑶还会有一丝倾诉的冲动,提一提她心中的隐忧,她近来总是在想,这个时间点是否是最理想的时间点,华夏子民是否真正从心理上认为道统需要变革?
他们真的会和那些付出了惨烈代价,痛定思痛的人一样,坚定地选择并相信了谢双瑶强加给他们的道统吗?当她放眼望去,所见到的全都是各式各样的自我,可谢双瑶从中没有看到一个完全的同路人,每个人似乎都和她有这样那样无比关键的不同,让她情不自禁地对未来感到忧虑一一
她总是在想,未来将会如何,未来已经进入了一片混沌,太多东西是她也没有见过,没有面对的问题,在如今的科技水平之下,守着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宝库,面对着无数新鲜的问题:蒸汽时代下的全球化、地区政治、污染、环保、产业升级一一
她总是在想,她已经要四十岁了,她还能活很多年,这不假,但她还能精明多久,在死之前她还能看到多少改变?她的继承人,那个不论别人如何,至少能坚定和她同道的继承人又在何方?谢双瑶大概是已经不年轻了,近年来这些负面的思维总能占据思绪的一角。但不知为何,这一刻,当她站在一个不日常的场景中,环顾着所有不日常的参与者,当她望见了所有这些非常态之后的常态时,她的心情又突然间仿佛搭上了前方的船队,前往未知海域时一样,激动而又昂扬。
“人民就是一切。”她说,对着吴小莲,也对着身后不知何时已经聚集过来的,那些自诩能和她为伍,能接近她的人。这毕竟是一次盛事,在羊城港的许多人都来了,陆大红、吴小莲、金逢春、连翘、庄素、张坚信、郑天龙一一她的眼神一个个地掠过他们的面庞,在边角中看到了更熟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