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丹青

第二百二八章 死(1 / 1)

东十二胡同小巷,正午时分,往日熙熙攘攘的义诊队列,早已尽数散去,空荡荡的旧砖巷染着金黄的、火辣辣的阳光。 老槐树分岔的枝桠,如今长成繁复茂盛的样子,绿荫如盖,在颗颗灰白小石子拼起的路径上投射下一团大大的、边界模糊的阴影。 薛枭低垂着头,双手抱胸,半靠在老槐树树干上,脚下飞踹起四五颗小石子,听石子落在地上“叮叮咚咚”的声音。 “叮咚”声响之后,是急促的脚步声。 薛枭抬头,是山月。 山月神色克制,但闪动的睫毛像被雨打湿的蝶翼。 薛枭抬起下颌,言简意赅:“他在里面。” “如何?萧大夫可诊过?”一开口才知,山月语腔微微发颤。 薛枭再次低头:萧郎中刚走,把完脉便摇头,直言道“...早就是油尽灯枯的死相了,又日日与药效强劲的毒药为伴,心脉气息早已亏空,他不知哪里来的心劲撑了这么久...若真为他好,就放他走吧,别撑了!” 薛枭身形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答非所问、文不对题,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在里面。” 山月深吸一口气,折身推门,径直入内。 晌午时分,透着隆夏的炙热。 里间却莫名地有股寒意,四周充斥着浓重的药味,墙角桌上摞着成堆叠的医书、古籍,窗边晾晒着两个硕大的簸箕,里头的药材经炮制后又干又硬,光影透过竹编窗棂斑驳洒在药材上,无端端平添几分孤寂。 床幔被拉起,亦摆满书册古籍。 程行郁蜷缩在床畔的暖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他半眯着眼,却在山月看过来的时刻,如电击般睁开眼,宿命般与山月对视。 程行郁眼神始终澄澈,这一点无论是在松江府,还是京师,无论是在治病救人,还是安抚开解,都不曾有过变化。 山月鼻腔涌起酸涩,却眨着眼,抬起头,似与挚友随意调侃:“有床不睡,睡凳子,程神医真是有意思。” 程行郁眸光亮亮的,跟着笑:“神医、奇才、将星...哪个有本事的人没有一些怪癖呢?” 山月轻嗤一声,端起矮凳坐到他身侧,看他双手枯槁,皮肤像树皮一样皱巴巴地紧着。 山月如同被火星子灼伤了眼睛,腾地移开,语态故作轻松:“哪有自己说自己有本事的!真是脸皮厚!” 程行郁艰难勾起一抹笑,语气是真正的轻松:“我这辈子一共救了八百七十一个人——我就是有本事啊。” 山月被“一共”两个字哽住,深吸一口气,侧偏开头。 瞬时沉默下去。 “...我昨夜梦到小黑了。” 程行郁轻声打破沉默。 他怕山月不记得,解释得很详细:“噢,就是那个,在松江府时疫中为母亲来求药的小伙儿...皮肤黑黑的,胳膊腿儿瘦瘦的,爱和水光打嘴仗那个小孩子。” “嗯。”山月亦轻声答:“我记得。” “他是我救下的第一百个人。”程行郁目光直勾勾地平视前方:“梦里,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是他...老辈儿说在梦里看不到脸的人就还活着,他活得好好的,我挺欢喜的。” “嗯...嗯。”山月低垂下头,双目灼热,却倔强地不肯让泪落下来。 程行郁蜷在暖榻上,仍笑着:“山月,我要走了。” “你...你别胡说!” 山月鼻头如灌铅:“你别胡说,你不是有本事的神医吗?你会针灸啊!几根针下去不就好了吗?你若没力气,我就去把水光接出来,她是你教的,青出于蓝胜于蓝,你不能做的事,她能做...她能做的呀...” 程行郁手一点一点挪到山月手侧,掌心颤颤巍巍地覆上山月的手背。 掌心因常年接触药材而粗糙,却又很冰凉。 “死生不过寻常小事。” 程行郁声音平缓,如一汪潺潺流淌的清泉,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闭上眼:“我的时辰到了,我的心愿已了,我该走了——山月——” 这辈子他第一次请求山月帮他做一件事:“山月,帮我将窗户关起来吧。太阳太大,有些凉。” 山月转头看去。 隆夏正午的阳光,从歇开的窗缝中倾斜而入,如一汪澄澄的深潭泉水,深不见底却碧波无鱼。 山月回过头来。 就在刚才,程行郁已经彻底阖眼。 他蜷缩着、长期忍耐疼痛的身躯慢慢舒展开,眼下的青紫与嘴唇泛白的颜色此时亦不再象征着病痛。 他整个人显得平静又安详。 好像睡着了,舒适地睡着了。 山月微微张开唇,脑袋如雷击一般,白光乍现之后一片漆黑。 奇迹,往往来自于巨大的执念。 他要等“牵机引”的解药析出,他要等山月来送他,他要等牵住山月的手离开... 他这辈子很完满。 他始终干着他最爱的事,牵着他最爱的人。 他是纯粹的善人。 善良到,在最后一刻,也不曾告诉最爱的女人,他的心意、他的执着、他的期盼。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山月平静地垂眸将手从程行郁掌中抽出,俯身撑在暖榻扶手上,半晌后才缓慢僵硬地站起身,再转身将半开的窗棂合上,最后缓缓推开门,目光紧紧盯住台阶,一阶一顿向下行。 山月像一个提线木偶,腿脚早已不能弯曲,脚被阶梯一绊,整个人无意识地向下砸去。 薛枭猛地起身前冲,一把掐住山月的肩膀。 “窗户关了,不冷了。” 山月茫然地盯住薛枭的手,嘴上无意识地重复这句话:“窗户关上了,人就不会冷了。” 门大大开着。 薛枭侧眸看向里屋。 里屋是昏暗的、寂静的。 山月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嗫嚅自言,说着说着,山月双手捂住脸,抽泣着缓缓蹲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在问谁,问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期待得到什么答案。 但她只想发问。 只想发问! 薛枭深吸一口气后仰起下颌,轻柔地、坚定地站直身,平静地注视着山月——他不愿在此、在此刻将山月拥入怀中,亦不愿出声说一些隔靴搔痒的安慰,无论哪种,都是对程大夫的不尊重,都是对程行郁与山月这一路坎坷曲折、互相扶持的轻慢和漠视。 此时,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他没有任何资格插手,生死面前,亦亲人、亦友人、亦爱人之间的分离。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墨燃丹青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