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恋人

第308章(1 / 1)

这一年的元旦,比往年冷了许多。 但京音校内却热闹得不像冬天。 作曲系主办的元旦讲座开始前两小时,演奏厅外已排起了长队,队伍从正门绕到了东侧的教学楼,地上堆着一层层薄雪,被踩得发亮。风吹得人睫毛都在颤,却没人离开。 “你说他今天真的会来吗?” “怎么可能不来,这场讲座消息都放出一个月了,听说是校领导亲自请的!” “不是,我是说他会不会临场变卦啊……林恩那个人,神龙见首不见尾……” “你以为他能不来?这次来了一堆媒体,还有国外的音乐教授,还有帝国乐院的副院长都飞过来了,就为这一场。” “我抢票没抢到,只能站走廊……啧。” “你知足吧,我都蹲了三天了……什么也没抢到” 演奏厅的大门此刻紧闭,却像一座沉默的宫殿,承载着被压抑至极的期待。 这座厅,能容纳上万人,配备的是国家级声学系统,平时只有交响乐级别的演出才会使用。今天却为一个人——只一个人——而开。 林恩。 这个名字,在国际作曲界意味着近乎传奇的神话。 他24岁拿下意大利·莫利纳国际音乐大奖,是史上最年轻的获得者。博士毕业后,更是连续三年在世界现代作曲论坛封顶。可他本人却极少露面,低调得近乎神秘——偶尔的演出、讲座,皆为封闭或半私密性质,能一睹其风采者寥寥无几。 而今天,新年的元旦,这场唯一公开、预约制的讲座,在放票数分钟内便一抢而空。 连走廊都塞得水泄不通。 不只是音乐系的学生来了,表演、哲学、建筑、甚至美院都有人赶来。 还有不少“林恩粉”,他们穿着印有他名字的毛衣,手里举着自制应援灯牌——尽管这是一场学术讲座——他们还是把演奏厅外布置得像是要办粉丝演唱会似的。 后台。 京音安排的临时化妆室内,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整理讲稿和麦克风。林恩依旧穿着他那身偏冷调的高领衬衫,外套一件深灰色长西装,系着邱白亲手送给他的灰色领带,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讲义。 他翻到第七页,忽地皱了皱眉,低声说:“这个‘再调性’的例子,删掉吧。” 身后负责联络的顾老师顿时一头汗:“可这是我们几个教授特别想听您说说的内容……” “我不说他们也能讲。”林恩语气不重,却极具压迫感,“我讲的是结构,而不是风潮。” 顾老师连忙点头:“是、是,您说得对。” 林恩放下讲义,抬眼扫了一眼外头的走廊。 那一刻,他眉心竟微微一跳。 ——好吵啊。 “怎么不维持秩序?” 他一句轻飘飘的质问,让身边所有人都背脊一寒。 “不是,是……实在控制不住了。”负责安保的老师苦笑着说,“今天走廊全是人。我们劝不动他们走,连楼下教学楼玻璃门外也堆了好几圈人……有些是粉丝,有些是音乐学者,还有些,是国际媒体。” 林恩眸色不变,只淡淡回了一句:“——真难为你们了。” 他没再多说,站起身,拿过那把墨绿琴匣。 那是他今天专门准备用来演示“调性连接段结构”的琴。 琴盒边缘,有一个非常细致的刻纹,是金属雕出的英文字母: Lynne. 他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名字,没说话。 外头的工作人员开始忙着为开场做准备,屏幕点亮、麦架调整、灯光聚焦。 而在那片人群之外,一道熟悉的身影终于在人群最边缘出现了。 ——邱白。 他拎着一杯热可可,走到演奏厅的后门口,被守门的保安拦下。 “同学,今天不开放临时进场。” “我有特别通行证。”邱白低声说,递过去那张写着“嘉宾助理”的卡片。 保安看了一眼,点头:“从这边绕上去,二层后台侧边。” 他小声道谢,进门时看了一眼里面—— 那座巨大的舞台已经完全亮起,灯光暖金,台下座无虚席,所有人都等着,那个传说中“音乐雕刻者”的出现。 而邱白的心,却静静跳着。 他知道,这一场讲座,不只是艺术—— 是林恩,在为这个世界,留下某种微妙的时间痕迹。 而他——愿意,一直都站在台下。 为他守住这一刻。 —————————— 舞台灯光在倒计时结束的瞬间缓缓变暗。 偌大的演奏厅陷入一种肃穆的寂静。 音响设备发出轻微“滋”的一声,屏幕上的计时画面静止,换成了一张极简的投影:一行深蓝色小字,居中浮现。 Lynne 林恩 讲座主题:Structure and Soul – 解构古典调性音乐的三重意志 那一刻,所有人都不再说话。 一个穿着深灰色长西装的男人,缓缓走上舞台。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没有助理,也没有配乐,也没有主持人介绍他的头衔。 他只是走上去,脚步极轻,却仿佛带动了空气的流动。 他的身影在舞台正中央站定,一如传说中那样冷静、克制,骨节分明的手从琴盒中取出那把木纹温润的小提琴,轻轻安放在琴架边。 他清了清嗓,在麦克风前开口—— “各位,下午好。” 声音不大,却极有穿透力,稳得像一支横亘在和声架构中的主音线。 “欢迎来到这场关于‘古典调性音乐结构’的讲座。” 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 “我不打算重复那些在教材和论文里早已被讲烂的框架。” 观众一片寂静。 “调性不是数学,它从来不是公式的罗列。” “调性——Tonality——它的本质是方向,是回归,是张力与解决的关系。” 他将讲义翻开,指向屏幕上第一个图示:巴洛克时期常用的I-IV-V-I连接图示。 “这张图你们很熟了。但我想说的是——它不仅是一种连接,它是一种‘预言’。” “你得让听众相信,他们听见了一个会归家的主题。” 他抬起手,慢慢画出一个音高轨迹,“就像这样——” 在场边的助理快速把琴递上来,他收下琴,安静地调了个音。 然后,他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琴弓。 第一音落下。 一串朴素的I-IV-V-I和声走向,却被他拉得干净、准确,每一个音都像踩在空无中稳稳的石阶上。 观众静得只能听到琴音的回响。 “你听到了吗?那个‘回家’的感觉。” 他微微一笑,眼神淡淡扫过观众,“这,就是调性的魔法。” “它让听众,产生期待。” “而作曲者所要做的,是在满足这些期待之前——不断撩拨、延宕、偏离、再度靠近。” 第二页投影亮起:海顿的第104交响曲片段分析 林恩快速讲述海顿在该乐章中,如何使用副三和弦(例如ii7或vi7)制造暂时的模糊、又如何用小调属和弦将听众拽回调性感知之中。 他甚至在黑板上亲手写下一串和声转调流程图: C大调 → a小调 → D大调 → G和声小调 → C(属七) → F → C “你们以为这只是调性游戏吗?” “不是。” 他停顿了一下,轻轻地说: “这是一个人在告诉你他的挣扎,他的迷路,他的期盼,他最终仍然选择回家的故事。” “——这,才是调性的美。” 台下一片笔记的沙沙声,还有听众悄然擦去眼角的光。 而林恩继续向下推进讲座内容,逐步从古典三段式讲到奏鸣曲式,再从奏鸣曲中如何构造调性冲突谈到浪漫派作曲家如何“篡改”调性逻辑以服务情感表达,尤其讲到舒曼和拉赫玛尼诺夫在调性扭转上的自由时,他的眼睛里带上了淡淡的光: “他们知道规则,然后故意违背它。” “就像……” 他顿了一下,目光投向台下人群的一角,那人坐在灯光照不到的走廊尽头。 “就像一个人知道你会伤心,但他还是忍不住,爱了你。” 话音落下,场下一阵轻微的骚动,却没有人打断。 他收回视线,继续拿起琴,演示“主调-副调冲突”在奏鸣展开部中如何引发听觉张力。 一整场讲座,没有一句废话。 每一句话、每一个音、每一次停顿,都是音乐结构本身的呈现。 两个小时后,最后一页讲义投影亮起,上面只有一段话: “调性的意义,不是为了安定听众的耳朵,而是让人,在混乱与未知中,始终渴望一处归属。” ——Lynne 林恩放下琴,对麦克风轻声说: “愿你们都能听见自己的归属。” 全场起立,掌声雷动,仿佛浪潮般翻涌。 有人红着眼。 有人站着鼓掌,久久不坐下。 那一刻,没有人再去议论他是否难以接近,或太过冷淡。 他们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把“调性”这一古老的结构,拉成了一种近乎人类本能的情感线索。 而他本人——也成为了那道最清晰的“回家”音。 讲座进入尾声,灯光稍稍柔和,舞台一侧亮起侧幕。 几位来自京音与帝国乐院的教授陆续登台——有年逾六旬的德系音乐史专家、有以严苛着称的旋律分析学教授、也有身兼作曲与演奏的现代派代表人物。他们分别手持讲义,站在林恩身侧,像是一次联合致敬,又像是一次严谨的公开质询。 屏幕重新亮起。 上面写着一行字: “回到当下:对林恩本人风格的多重解读。” 下方,数十段曲谱轮番闪现,正是林恩历年来的代表作品节选:《Op.5 夜中行板》《燃烧的三重奏》《献给K的主题与变奏》《山之颂》《十三月的日记》……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而在所有作品最底部,被金色细字单独列出一首: ——《时间的回响》(Echoes of Time) 讲座主持人、京音作曲系主任宋教授轻轻开口: “林教授的作品,向来以其调性体系的延展性、主题与副主题之间的哲学性张力而着称。尤其在《时间的回响》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结构策略。” 他转向林恩,笑着问道:“这部作品……你愿意为我们现场讲讲,是怎样构思的吗?” 林恩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看了看台下。 那一瞬,聚光灯恍惚在他睫毛上映出一道淡淡的弧。 他缓缓开口:“《时间的回响》,其实不是我最复杂的作品。” “它甚至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展开部’,也没有华丽的终章。” “它只是——我记忆中,时间最孤独的样子。” 场内一阵低语。 他抬起手指向屏幕:“主题由C小调的主旋律开始,先是五度上行,然后断裂,下沉两个八度。你们可以看到,我在开头就使用了‘旋律性否定’,把听众从传统主音期望中抽离。” 教授们开始补充分析: “这个下沉非常规,它造成的是一种非预期主调回避。” “而他在之后的五小节,几乎是反复使用副属和弦和经过音滑行,这种滑行结构……让我想起马勒的晚期,但更克制。” “我觉得更像是柏格,但少了破坏性。” “也可以说是勃拉姆斯和武满彻的某种折中——情绪压抑之下的完美控制。”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却都不敢过多解释最后一个段落。 屏幕切至最后八小节。 那是《时间的回响》中最着名、也最难演奏的部分。 ——一段极慢板的弱奏旋律,在几乎听不见的呼吸节奏中,重复展开,但调性每次都轻微偏移,直到完全游离出原本的体系。 这段旋律,林恩本人从未公开演奏。 只存在于他早期演示录音的残片中。 它被称为——“不存在的主调”。 “我只是想让听众怀疑——到底有没有‘归属’这件事。” 林恩轻声说道,“就像我们理解时间一样,你总觉得有尽头,但你从来不知道它是否已经过去。” 他转身,走向那架刚刚调音完毕的黑色钢琴。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林恩坐下。 灯光收紧,只剩舞台中央一束冷白。 他抬起双手,指尖落在键盘上。 第一音落下。 不是夸张的炫技,不是华丽的踏板堆叠。 是C小调的主旋律。 带着某种极其内敛、极其私人的节奏。 像是从遥远的旷野回响而来的钟声——慢慢拉开时间的维度。 当副主题第一次进入,他忽然改变节奏,转至F#小调——一个几乎不可能被自然过渡的调性。他却用极轻的力度,完成了几乎察觉不到的过渡。 观众震惊得连呼吸都不敢重。 屏幕上同步显示谱面,而指法正在其间悄然改变预设逻辑——主题开始重组、调性游移,回旋结构变形——这是作曲者本人对自己音乐的“即兴再写作”。 最后八小节—— 他没有回到主调。 他甚至没有结束。 而是停在了最后一个无解的和弦上,左手轻按,右手在高音区缓慢下沉。 一秒、两秒、三秒…… 直至音消于空气。 舞台一片寂静。 全场,鸦雀无声。 没人鼓掌。 不是不感动,而是没人敢破坏那一刻的“存在”。 有人眼眶泛红。 有人看向讲义第一页,林恩写的那句话—— “调性不是一种归宿,而是,一种记得的方式。” 此时此刻,全场都明白了。 他们听到的不是音乐。 他们听到的是时间的回响。 是他亲手,谱下的孤独。喜欢时间的恋人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时间的恋人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